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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人不幸了,就会希望别人跟他一样不幸。这便是人的劣根性。在这一点上,史湘云跟一般的女孩子没有什么不同。
红楼梦里面每一个女孩子都有他的优点和缺点,史湘云也一样。史湘云是个开朗的女孩子,但是,这并不等于说是湘云就没有忌妒之心,至少,看到贾母和贾玖都这样重视林黛玉,她的心里充满了嫉妒。
在史湘云的眼里,贾母和贾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喜好不同,心情对待人、事、物的态度也不同,在个人审美和情趣方面两个人更是完全不一样。
在这些方面他们两个人很少达成一致。
比方说贾母偏爱贾宝玉、事事都紧着贾宝玉,但是在贾玖的眼里,贾宝玉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史湘云明确地感觉到,贾玖不止一次对贾宝玉表现出敬而远之、能听不见就不见、甚至恨不得贾宝玉从来就不曾出现过的态度,而且这种态度强烈到了在贾母跟前都不加掩饰。
从衣着打扮上来说,贾母喜欢下面的小辈们打扮的富丽明艳,而贾玖在头几年里还会讲究这些,这两年却是风格大变。史湘云看得出来,除非是必要,这位二姐姐在家里的时候,完全是怎么舒服怎么来的,根本就不会有事没事就插上一头的首饰,也不会有事没事穿得一身大红大紫的。哪怕他无论是往清雅里打扮还是往富贵里打扮,都是极好看的。就连贾母也说过,如今家里几个女孩子,唯有这个孙女儿在这方面应了那句古诗,淡妆浓抹总相宜。
也不要说饮食起居。贾母喜欢屋子里富丽堂皇。摆设什么的更是从来都不少,饮食也极为讲究,跟茄鲞这种费工时的菜肴,在贾母的菜单子上更是不知凡几。而贾玖呢,他吃东西更偏向与食物本身的味道。同样是茄子和鸡肉,贾玖不会经常叫茄鲞,反而喜欢用新鲜的茄子炒新鲜的鸡肉脯。茄鲞在贾玖这里。反而只是偶尔用来招待客人的菜肴。
这一点史湘云深有体会。贾母吃饭,在讲究养生的同时,也讲究菜肴价格的高昂和食材的稀有;至于贾玖。就连史湘云都知道,在贾玖院子的第四进,那里安置着许多木头架子,木头架子上放着许多种着新鲜菜蔬的木头箱子。贾玖想吃哪样,厨房里就现采哪样。不但新鲜。更重要的是,省钱!
从这一点上来说,贾玖真的不像贾母的孙女儿,反而是他史湘云更像一点。
史湘云也没有见过贾母不用商量与调和。就在某个人身上跟贾玖达成一致意见,哪怕这个人是贾母的儿子贾赦也一样。
当初,贾赦远赴边关。贾玖天天在家里琢磨着要如何帮助父亲。那个时候,贾母虽然没有明着反对。可是私底下也不止一次嘀咕过,这种事情不是贾玖这样的女孩子可以插手的。
可以说,林黛玉是第一个,让贾母这么上心也让贾玖这么上心的人了。
林如海还好好的呢,贾母就笃定林黛玉会来贾家,就开始操心起林黛玉来了贾家之后,他这个外祖母要如何照顾这个外孙女儿了。贾玖也一样,林黛玉还在扬州,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动身,他就已经昭告天下,他跟贾赦商量好,要把林黛玉姐弟几个安置在香雪山庄了。
在史湘云的印象中,没有人同时得到过贾母和贾玖如此礼遇,更让史湘云担心的是贾母的态度。
当初第一次看见贾宝玉对薛宝钗极为亲近的时候,史湘云的心中就非常不舒服。当他得知贾元春就贾宝玉的婚姻大事代表贾母找上薛家母女作出约定之后,更是让他把薛宝钗当成了他这一生中最大的敌人。这种敌视,在史湘云弄清楚薛宝钗的身份地位之后,依旧没有消退,甚至在薛宝钗明显地表现出退让的时候、在他得知这个婚约不过是口头约定的时候,史湘云依旧不曾给过薛宝钗什么好脸色,直到有人告诉他里面各种内情,直到他确切地看到薛宝钗的身份跟贾宝玉不相配,直到他知道外面隐隐有人宣扬他是个容不得人的,他才收敛了些。
即便是现在,史湘云也会偶尔此刺薛宝钗几下,而原因,也仅仅是因为习惯。
但是林黛玉是不同的。
至少薛宝钗从来没有走进贾母和贾玖的心底,贾母对薛宝钗从来也只有面子情,薛宝钗之于贾母,至始至终也只是客人家的姑娘,定语还是扒着他们贾家的客人。至于贾玖,在过去几年里,对薛宝钗的防备,至今还让史湘云记忆犹新,而贾玖的态度,也只有这两年才好一点。可若是非要说亲近,那根本就没有。
可林黛玉是不同的。史湘云看得出来,林黛玉还没从扬州出发,贾母就开始每天念叨上一回,甚至贾宝玉在他身边的时候也一样,让贾宝玉也对林黛玉好奇不已,每天必定陪着贾母念叨上两回。
史湘云可以感觉得到,林黛玉一来,只怕也只有贾宝玉能够跟他在贾母跟前对等,其他的人,怕是都要靠后了。
至于贾玖,一直以来,除了贾倩贾清姐妹俩,史湘云从来就没见过他对其他人亲近过。似乎打开始修炼道门剑术以来,他的感情也被封印了起来,除了父母家人,其他的人都不过尔尔。
在史湘云看来,如果不是贾赦贾琏和这个家需要他,只怕这个二姐姐就真的出家了。
所以史湘云嫉妒,他嫉妒林黛玉在贾母心中的地位,也嫉妒林黛玉在贾玖心中的地位。这种嫉妒,在他知道贾倩贾清姐妹俩对林黛玉也抱持着相当程度的好感,在他发现贾宝玉开始在他面前念叨着林黛玉的时候,彻底地转变成了对林黛玉的忌恨。
史湘云觉得,他在贾母心中的地位、在贾宝玉心中的地位、在贾家的地位,都被林黛玉给抢走了。尤其是他再一次清楚地认识到。他史湘云没有多少钱财、几乎是个穷光蛋,而林黛玉则将带着大笔的银钱、带着自己的亲兄弟来贾家的时候,他对自己说,自己有这个资格恨林黛玉的。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史湘云反而不那么反感薛宝钗了,甚至薛宝钗亲自为他送来了合香需要的材料与各种物件的时候。他甚至破天荒地给了薛宝钗一个真心诚意的笑脸。
“难为宝姐姐心细。还特地准备下了这些东西。我都不知道合香还需要这种石钵、胶泥小火炉和这些特质的刀具呢。唉呀!宝姐姐竟然连银霜炭都准备好了。”
薛宝钗敏锐地感觉到了史湘云对他的态度不比以往,心中也不免一动,脸上却是不动声色:“不过是寻常的小物件罢了。只是想到云妹妹来这府里作客。身边的东西想来是不凑手的。这些东西在我们家的铺子上也不过是寻常物件,算不得什么。只是马上就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了,这会儿要寻银霜炭什么的,也怪费事儿的。横竖我自己也要使唤。便让下面多备了几份。”
嘴上这么谦虚,脸上也不见得一直色。让史湘云对薛宝钗的评价高了那么几分。
更何况,此时此刻,史湘云的注意力在别的事情上,也没有注意到薛宝钗的无意识的炫耀。
史湘云对着翠缕使了个眼色。这个丫头立刻上前,拦住了莺儿的手,道:“上回看见你那帕子上的花样儿。我就觉得极好,正想跟你讨呢。我们去那边吧。”
莺儿望向薛宝钗。见薛宝钗隐晦地跟自己使了个眼色,便道:“我也正想跟你请教络子的事儿呢。”两个手拉着手,并排走了出去。
翠缕出去的时候,还把屋里的其他人也带走了。
等屋里就剩下了自己跟薛宝钗两个人,史湘云方才拉着薛宝钗在窗下坐了,道:“宝姐姐,这话我在心里放了两年了。听说当初大姐姐在家的时候,就提过你跟爱哥哥的事儿。可有这么一回事情?”
薛宝钗一听,立刻点了点头:“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情。”
史湘云答道:“可是为什么不去官府立婚书?”
薛宝钗道:“那时候宝玉自己也是多灾多难的,母亲怕我吃亏,所以……”
史湘云干脆利落地打断了薛宝钗的话,道:“那你可知道,老太太有意把林姐姐跟爱哥哥凑一堆呢。”
这事儿,薛宝钗早就心里有数了。
他原来也不怎么中意贾宝玉,可是如今有人跟他来抢,这心里终究是不舒服的。
薛宝钗忍着心头的不舒服,脸上尤带着几分犹豫几分为难,道:“老太太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儿吧?”
史湘云哼了一声,道:“我在老太太跟前这么多年,老太太的心思,我也摸得到几分。老太太对爱哥哥自然是没得说的。爱哥哥是二老爷的次子,除非老太太把自己的私房都给了爱哥哥,否则,爱哥哥是得不到多少家业的。林姐姐家本来就家大业大,听说当初这府里的四姑太太的嫁妆就不菲,再加上他是林家的嫡长女,林家少不得另外给他准备一份嫁妆。如此算来,林姐姐一人的嫁妆就比得上当初二老爷分家出去得到的财产了。我们这种人,哪比得上他这种名门千金。”
那话语里面的酸味儿,薛宝钗不用鼻子都能够感觉得到。
作为一个商人,薛宝钗对金钱自然是敏锐的。他很清楚,若是他嫁得好,若是他能够给家里带来好处,薛姨妈自然不会在嫁妆上委屈了他,他的哥哥薛蟠也是极心疼他这个妹妹,自然会往厚里准备嫁妆。但是,各家有各家的规矩,即便是薛宝钗掌握着薛家的实际权力,即便薛姨妈跟薛蟠对薛宝钗是各种疼宠,薛家的规矩在哪里摆着,薛宝钗的嫁妆,顶天了也就十万之数,跟贾敏齐平而已。
就是薛宝钗自己也很清楚,以自己的身份,将来的婆家身份不会很高,给自己的聘礼也不会很多,而自己的嫁妆一般情况下也只有五万而已。跟贾敏根本就不能比,更不要说跟林黛玉比了。
有这么丰厚的嫁妆,又有身份,虽然不能参加选秀也不能有指婚的体面,林黛玉在婚姻上也比他们有更多的选择余地。
就是薛宝钗自己也承认,如果他是贾母,也会为自己最爱的孙子选择林黛玉的。
这样一想。薛宝钗便知道史湘云找他的目的了。史湘云对贾宝玉的心思。薛宝钗可是一清二楚的,如今林黛玉也要来了,薛宝钗的心里越发每意思了。
史湘云见薛宝钗不搭话。忍不住推了推薛宝钗,道:“宝姐姐,你倒是吱一声儿啊!若是老太太悔婚,你可怎么办呢?”
薛宝钗故作坚强地微微一笑。摇摇头,道:“云妹妹。这种话你莫要再说了。一没有婚书,二没有下定,算什么婚约。姨妈如今在佛堂里面,二老爷又是个不管事儿的。宝玉的婚事全在老太太手里。更何况,这事儿原来是大姐姐与我们家谈的,老太太若是摇头说不知道有这回事情。我们又该如何呢?”
史湘云气道:“宝姐姐,这样的委屈你就忍得下?”
薛宝钗笑笑。道:“云妹妹,我也知道你是好心。怎奈我们家的门第低微,与妹妹尚且是云泥之别,更不要说林妹妹家了。所以,早两年,我就放弃了。如今,我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把我们家撑下去。若是能够再度弄到皇商的资格,那是再好不过的,若是不成,给我哥哥找个好媳妇,把事情交给我嫂子,也不枉我们家待我一场。”
不得不说,薛宝钗是个很会说话的人,他的表现也很有感染力,至少此时此刻,史湘云忘记了往日里他对薛宝钗的各种排斥,心中只剩下了对薛宝钗的同情。
史湘云道:“我原以为,宝姐姐有母亲有哥哥,总比我这个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来得好,却原来宝姐姐也有这么多的委屈。甚至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也不得不受这种窝囊气。”
薛宝钗连忙拉了拉史湘云,道:“妹妹低声。”说着,又侧过耳朵,细细地听了一回,却定窗外无人,周围也只听得到外间翠缕同莺儿的交流声,这才回过头来,道:“云妹妹,我也知道你是好心,但是这种事情,我们女儿家是做不得主的。”神使鬼差间,又加了一句:“虽然说老太太满心盘算着亲上加亲,可林妹妹自己说不定还不愿意呢。”
史湘云瞪大了眼睛,道:“怎么可能?爱哥哥那么好。”
薛宝钗答道:“之前想必妹妹也听说了,林家不好,林大人如今却是在托孤了。也就是说,林妹妹若是来了,身上必定是重孝,他还要照顾弟弟,哪里有这么多时间玩耍的?倒是宝兄弟,家里若是来了姐姐妹妹,他必定会想方设法地上前关心。林妹妹是客人,要如何将宝兄弟拒之门外,若是他这么做了,下面必定说他刻薄小性儿,竟然给宝兄弟脸色瞧。可若是他对宝兄弟以礼相待,宝兄弟又是个爱热闹的,只怕到时候就有人骂林妹妹没规矩、重孝在身也不知道伤心了。”
史湘云听了,点了点头。
贾玖那里且不说,贾母院子里的那些丫头婆子,上面的那八个还好,下面的二等三等的丫头就不大好了。别的不说,连贾赦这个正经的爵爷他们都敢编排呢,更不要说父母双亡、寄居贾家的林黛玉了。
只是,想到贾母的态度,想到贾玖的殷勤,在想到贾宝玉的反应,即便原来对林黛玉的处境还有几分同情,在嫉妒心的作用之下,也剩不了多少了。
只听史湘云道:“宝姐姐这话我不赞同。作为儿女,为父母守孝,那是规矩。他若是做得不好,那就是他的错。接人待物乃是每个人应学的功课,他若是做得不好,那是他林家家教不行。这些别人若是有七分的错儿,他自己也有三分的错儿!怪得了谁!宝姐姐就是太心善了,尽为他开脱。”
薛宝钗倒是没有想到史湘云反应这么激烈,还说出这么一段话来。
不过,他也不能说史湘云说错了。
如果林黛玉身上发生了求全之毁,如果林黛玉为了尽力周全名声反而坏了事儿,那的确是他们林家教养不到家的缘故,也怪不得别人。
薛宝钗也知道,此时此刻也不适合为林黛玉说话,那只会挑起史湘云更多的不满。
他只得道:“不管怎么说,林妹妹也是老太太嫡嫡亲的外孙女儿,是侯爷亲自南下接了来的。光这份体面,在这府里也是头一份儿。想来二妹妹也会为了林妹妹尽力周全。”
史湘云心头余怒未消,闻言更是不开心,道:“宝姐姐你素来心地宽宏,即便是我与你生气,你大多数时候也是不与我这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计较的。你也知道我的,虽然说有家,可是父母都不在了,亲兄弟也没有,只跟着叔叔婶婶过日子。就是家里有家业,我也不过是个平民丫头。哪里比得上那位玲姐姐,即便没有了父母,别人也为他安排好的路,更有兄弟姐妹扶持,还有大笔的家业。就连一贯爱偷懒不与我们玩耍的二姐姐,也对他如此重视。比起那位官宦小姐,我们算得了什么?”
薛宝钗喃喃地道:“云妹妹,你也是公侯府第的千金小姐呢!”
史湘云想起了翠缕跟自己说的事儿,越发难受了:“我算哪门子的公侯小姐?”
薛宝钗脱口而出:“云妹妹就是艰难,也只是这两年艰难罢了,将来总是好的。”
史湘云奇道:“宝姐姐,你说什么呀?”
薛宝钗见史湘云不明白,只得与他细说:“云妹妹年纪还小,有些事儿,怕是不知道。虽然说令尊令堂已经走了,可是令堂的嫁妆应该还在,就跟这府里的姑太太的嫁妆将来一定是给林妹妹一样,令堂的嫁妆自然是归妹妹的。还有令尊,再怎么说,令尊也是史家两位侯爷的嫡亲哥哥,当初史家的族产祖业,也是经由令尊传到现任的保龄侯手里的。再者,妹妹的祖父祖母必有私产私房,令尊作为嫡长子,自然是有份儿。而这些财产,自然也是妹妹的。妹妹如今看着艰苦些,可未来总是好的。”
史湘云原来还以为自己只有母亲的嫁妆,却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笔家私,自然也来了兴致。
“还有这个?我倒是没有想过。”
薛宝钗点点头,道:“嫡长子嫡长孙到底是不一样的,不然,你以为二老爷为什么会这么嫉妒侯爷?即便是老太太这么精明能干的人,也一心认为二老爷受了委屈、吃了亏?!还不是因为嫡长继承制。按照惯例,作为嫡长子,对父母的财产有有限继承权。就拿老太太来说罢,若是没有当初侯爷宣布放弃老太太的财产继承权一事,等老太太百年之后,按照规矩,侯爷能够拿走一半,作为长房嫡长孙,琏二哥哥跟二老爷一起分剩下的一半。这就是嫡长继承制。也就是因为侯爷当初说了,自己不要老太太的嫁妆私房,作为侯爷的儿子,也不能违逆父亲的决定,所以老太太才能够把自己的东西留给二老爷。不然,就是;老太太有心,也只能私底下贴补一二。这可是国法。”
史湘云道:“还有这事儿?我倒是不知道了。宝姐姐,你素来博闻强记、学识广博,你快与我讲讲,免得我将来在这上头吃了亏。”
薛宝钗当然不会推辞。
他可是很清楚,讨好了史湘云就等于间接讨好了贾母的事实。若是能跟史湘云打好关系,贾母对他自然也会好些。
至于史湘云,却是越听越怒,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对自己的叔叔婶婶却是越加不满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