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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春日,天气不似正月那般冷。这会儿阳光带着温暖的意味,扑洒在霍延泓的身上,明晃晃如金子一般澄亮。可霍延泓却是阴着一张脸,抿唇,眼中是化不开的气怒与不痛快。
云千雪哭的厉害,见他又是气,又是不舍,开了口道:“做什么站在那里也不言语,我,要走了!”
霍延泓快步走上前,他多日未曾好睡,眼睛熬得通红,抬手,轻轻在云千雪的额头上一拍,道:“当初下了狠心,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请旨出宫,让朕返回不得,如今做什么又哭。”
这一掌拍的并不疼,却是这般情谊绵长,叫云千雪心中满是酸楚,道:“义正言辞的说大话很容易,可真到这个关头……”云千雪一梗,便被霍延泓隔着窗子,抱进了怀里。一股龙涎香的悠远气味扑入鼻子,愈将她的泪意钩动。
霍延泓沉沉一叹,这才展眉,将一连多日的抑郁怒气散去。只心疼的开口道:“放心,朕会早早接你回来。”云千雪缩在霍延泓的怀里,软糯的嗯了一声,正要开口,便又听霍延泓道:“朕也会妥善照拂颜欢,让她安安稳稳的,等你回来。”
这正是她最不放心,要叮嘱的话。云千雪触动情肠,这心口,似是被人纠起打了一个结,囔着鼻子,从袖笼里拿出一个荷包,塞进霍延泓的衣襟里,道:“等我走了,你再打开。”霍延泓只觉着那荷包软软的,似是云千雪软弱无骨的小手一般。他更是百般不舍,只将云千雪紧紧的抱在怀里。
等太后已经准备妥当,不得不催云千雪出门的时候,踏月才过来。
如此,皇帝只得亲自送了太后与云千雪往雍德门。看着云千雪一步三回头的踏上出宫的马车,皇帝的心口,似是漏下了什么,整个儿都是空落落的。
姜子君站在霍延泓的身边,竟落了泪,咬唇道:“真是个狠心的人,颜欢她也舍得抛了,跟着太后去九华山!这一路,山高水长的!”
霍延泓默不作声,手里握着云千雪塞给他的荷包。那荷包里是银丝宫绦打的同心结,在中心处,缠绕着一撮青丝。内里的撒金花纸笺上写着,“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暂别数月,归期虽未定。务必努力加餐饭,记得天冷天热添减衣服,不可只一心扎在朝政里熬心血。无忘妾,勿念妾。”
霍延泓猝然长叹,万般忧心,可想着有太后。就算再糊涂的人,也不敢打太后的主意。
太后与云千雪刚出宫去九华山,在顾家将养身子,被复位的贵妃顾临怡便动身回宫。
与顾临怡出宫不同,她这番回宫。皇上让礼部用半幅皇后仪驾去顾府接她,又亲自在雍德门前带着六宫妃嫔相迎。便是连临盆在即的纯昭容,也在恭迎之列。
红锦金毯从顾临怡的脚下一直延伸至内宫,霍延泓笑容淡漠,斗篷被风吹起,有烈烈的响声。
顾临怡穿着贵妃的服制,风姿高贵而绰约的向霍延泓走过去。
如此声势,当得上隆重煊赫。
霍延泓亲自迎着顾临怡往未央宫去,进了漪澜殿,正是晌午该用膳的时间。霍延泓立时吩咐传膳,预备亲自陪顾临怡用膳。
顾临怡入宫,瞧见前后这般费心安排,只当是霍延泓终于看透了,当即耐着性子道:“许久不曾与皇上同桌用膳,如今能这样,竟让臣妾觉着恍如隔世。”
霍延泓凉凉一笑,漠然道:“往后,这样的日子自不会少,不仅同桌用膳,便是同床共枕。朕身体力行能办到的,自然都为贵妃办全了。必然教贵妃求仁得仁!”
顾临怡明显从霍延泓的话中听见鄙薄与嘲讽的味道,不禁蹙了眉,道:“臣妾又做错了什么,刚刚回宫,便惹得皇上动了这样大的怒气?”
“错?”霍延泓微微眯目,挑眉,笑道:“贵妃无错,若有错,也尽数是旁人的错。便比如朕不爱看贵妃这幅样子,却不是贵妃的错,而是朕有眼无珠。放在朝臣眼前,是朕被人狐媚,都是朕的错,是旁人的错。”
顾临怡手上拿着的银筷子略略一滞,眼中有一丝失望转瞬即逝。原来方才的种种,不过是平息朝堂的做戏罢了。
很快,她面上浮现出早就料到的自嘲轻笑,习以为常的淡淡说道:“皇上爱不爱看,都要看下去。臣妾是先皇为皇上选的太子妃,是皇上的结发妻。皇上喜不喜欢,都要长长久久的看下去呢!”顾临怡说着,啧啧一叹,“可难得皇上肯这样体谅臣妾,宽宥臣妾,把错处都揽在了自己身上。皇上懒怠看臣妾,或许,当真是有眼无珠!”顾临怡这话极是冒犯,可如此言语,仍然拉不住她心底滚滚灼烧的怒火。
她以为,至少,至少他会问一问当日因何要寻死。
会问一问,云千雪或是姜子君当真有说过那样狠毒的话。可如今,无论是不是她的错,他都认定。
若当日真是云千雪与姜子君要逼死她,只怕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霍延泓不以为忤的哂笑,道:“朕以前倒是不觉得,贵妃如此唱作俱佳。正好,贵妃方才这个话,可要记住了,记得在满朝文武的面前,也要这么说。”
顾临怡咯的一笑,道:“若是皇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也这样开口,臣妾自然要夫唱妇随,跟着皇上这样说!可,皇上不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说这样的话,自然,臣妾也不会说出去。”
霍延泓的眼神如鹰般锐利,盯着顾临怡的眼睛一转不转,良久,他眉心稍平,悠然开口道:“很好,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贵妃又有这样的默契,便要记得一丝不错的演下去。演好后宫金漆的菩萨,也要保着顾家上下无错无漏。”
顾临怡自顾自的夹菜入口,漫不经心的说道:“自然,臣妾与顾家,自会一丝不错,稳稳当当的走下去。臣妾要一直坐在贵妃之位上,方不复皇上的恩泽。只要臣妾不死,皇上也就别想再另立新后。臣妾与皇上还年轻,往后的日子那样长,要白头偕老,要永结同心。”顾临怡微微咬牙,尽管是笑着,可这声音似乎也是从喉间艰难的挤出。分明是笑着,可似乎又像是马上就会哭出来似的。
霍延泓朗声笑起来,连声道了三个“好”字,话罢,道:“这皇后之位,朕会留给你。月有阴勤圆缺,人有旦夕祸福。等你有那一日,朕自然会追封给你。将面儿上的功夫做足了,以全你死后哀荣!朕会与青萼白头偕老,永结同心。”霍延泓说着,偏头与尹航道:“往九华山去一趟,替朕给元妃送一枚同心结过去!”
顾临怡心中气恼,叮的一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蹙眉吐了刚送进口中的东西道:“今儿的菜色好是好,可让本宫倒了胃口。不吃了。让厨子自个去领二十个板子,不必来谢恩了。”
霍延泓脸色不觉阴沉下来,可转瞬,又极快的笑了起来,道:“朕倒是极爱这厨子的手艺,传朕的口谕,提他为庖长,往后专司朕的饮食!”霍延泓话落,极快的起身,负手便往外去。
顾临怡坐在圈椅上,一只手狠狠的攥着扶手,因为太过用力,指甲嵌入那木头里,尚不自知。
见皇帝离去,她再也按捺不住。挥手狠狠将面前摆着的碗盘挥落,眼泪止不住的流下,咬牙恨恨道:“既是如此,那咱们都休想好过!”
霍延泓与顾临怡这顿饭吃得不欢而散,可外人看来却半点儿也未察觉。
反倒是霍延泓一连五六日都让恩轿来漪澜殿接顾临怡去承恩殿侍寝,旁人瞧在眼里,只以为顾临怡是苦尽甘来。心里除了羡慕,也当真是以为霍延泓对云千雪的感情淡了。都盼着在云千雪不在的日子里,能从顾临怡的恩宠中,分得一杯羹。
可顾临怡这一晚,一晚是怎么过的,只有她心里最清楚。
每晚,她都独自坐在承恩殿里,等着天明。或是去数这铜壶滴漏在一晚上滴了几滴,或是将承恩殿每一个地方的摆设都拿起来看一遍。如此,等天亮了,她才顶着眼下的乌青从建章宫出来。
皇帝带给她这样的羞辱,叫她心里怨恨无比,可她一句也不能说,仍旧要自欺欺人,时时让自己以为,进了承恩殿是当真去侍寝了,是当真被霍延泓温柔对待,小心呵护的。
霍延泓除去让顾临怡侍寝外,便多数让和敬夫人相陪。只不过与贵妃不同,皇帝每每都亲自去关雎宫坐一坐。剩下的后妃雨露均沾,或多或少能得着一两次侍寝的机会。只是除一人例外,那便是卫菡萏。因为皇上从来不肯踏足未央宫,想是将这个人彻彻底底的淡忘了一样。
二月末的时候,纯昭容诞下一子,是皇帝第三个皇子。皇帝并未循例将她进封,只不过是赏赐好些奇珍异宝。纯昭容倒是也不在意,成日里都是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样子。
这一日,恩轿又接了顾临怡进建章宫。她刚下了仪轿,便瞧见霍延泓匆匆出来,脸上是这些日子里难得的喜色。从她身边经过,似乎见也未见,直直的越过她,走了过去。
顾临怡心中酸涩又愤懑,当即开口叫住了霍延泓道:“皇上再懒怠瞧见臣妾,面儿上的功夫也该过得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