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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府并不新,只是添了不少巧物。谢则安的书房窗明几净,坐在里面有豁然开朗之感,窗外则花木扶疏、交相掩映,若不走近,根本看不清屋内的一切。
姚鼎言和徐君诚都是人精,平时没什么机会聚头,真正走到一块,倒也不至于无话可说,一路上聊得还挺欢畅。要不是谢则安知道他们之间的分歧有多大,肯定看不出他们已经翻了脸,只会以为他们是相交多年的好友。
他们三个人本来绝无可能再像这坐在一起,真正坐下来,气氛竟然很不错。姚鼎言和徐君诚高来高去地聊天,谢则安乖乖在一边给他们煮茶。
这可是好技能,得好好学啊!
水一翻滚,谢则安把茶奉到姚鼎言和徐君诚面前。
姚鼎言两人默契地停下来,齐齐看向谢则安。谢则安一脸腼腆兼羞涩的小笑容:“先生你们都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多不好意思!”
姚鼎言直言问道:“三郎,你在打什么主意?”
谢则安还是非常腼腆:“先生,我想给你们看点东西。”
姚鼎言眉头一跳。
他和徐君诚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太美妙。以前谢则安每次忽悠人替他出头时,脸上都是这小表情儿!这几年谢则安远离京城,他们被祸害得少了,可听说凉州那边的端王被他折腾得挺惨的……
徐君诚说:“什么东西?”
谢则安把姚鼎言和徐君诚拉到一个硕大的沙盘前,麻利地堆出了西夏的地形。他在西夏皇宫那插了根小旗:“燕冲大哥在西夏那边埋了很多线,目前西夏朝廷、西夏商贾、西夏军队那边都有我们的人。”
姚鼎言和徐君诚点点头。
燕冲是边将,遇急事可以自行裁断,可这种祸害整个西夏的大事还是得和政事堂这边说一声的。他们虽不知道燕冲派去的是什么人,却清楚燕冲对西夏境内的控制力已经远超于外人的想象。
比如燕冲去年居然给赵崇昭的内库弄了笔钱,说是西夏“密贡”,“密贡”这词简直闻所未闻!难道西夏朝廷居然有做好事不留名的良好品德?唯一的可能性是,燕冲从西夏那弄了一大笔钱,那笔大得他拿在手里非常烫手,只能秘密送回京给赵崇昭充实内库。
这可真是咄咄怪事!
守边打仗不费钱就算了,还能来钱?
偏偏西路军做到了。
姚鼎言睨了谢则安一眼:“难道你在凉州时做了什么事?”
谢则安恬不知耻地夸自己:“我做的事可多了,在我的治下凉州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要多好有多好。我走的时候——哎哟喂,不知道先生你们有没有听说,凉州百姓夹道相送,个个都哭得肝肠寸断,拉着我不让我上马。”
徐君诚说:“……你小子正经点。”
谢则安马上恢复腼腆的模样:“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就是认识了好些个老头儿和没正形的人——”
谢则安正要把杜清杜醒他们拉出来抹黑几把,门外有人怒然插口:“你说谁是没正形的人?你小子给我说清楚!”随着这话落音,门也被人推开了,一高一矮两个中年人闯了进来,满身酒气,怒目直横,“还好我们来得及时,要不然你这张嘴不知会把我们编排成什么样!”
谢则安摸摸鼻头,也不辩驳,转头向姚鼎言两人介绍:“先生,他们就是杜清先生和杜醒先生。”
西夏的局势,杜清杜醒是最清楚的。他们并不谦虚,大大方方地站在沙盘另一侧,将谢则安的“多线计划”合盘托出。新法在国内还没施行,已经先在西夏那边开展一段时间。当然,西夏那边的新法是阉割版的,他们压根没想过要善后,手脚都放得很开,完全把那边当自家试验田来玩。
杜清说:“这边有三个区域,接近边境这边,花的力气比较大,上下都有好好整治,一年下来略有成效;中间这块包括西夏王都在内的地方,几乎全由当地官员操作,一年下来……呵呵,结果先不说,等一下再分析暴-露出来的问题。最后这一块,弄了几只蛀虫过去,不到一年已经摊牌了两次青苗钱。”
姚鼎言心头猛跳。
杜醒笑呵呵地接过话头:“第一次还没还清,第二次又来了,你们猜结果如何?”他拿着指挥笔在西夏往西、往南两边画了两道线,“西辽和回鹘咬住了这两块,西夏汉化程度高,在他们眼里西夏也是不小的香饽饽了,难得他们境内乱了,他们怎么可能不抓紧机会撕咬几下。”
姚鼎言和徐君诚早听说过杜清兄弟的名声,可听他们把搅乱西夏的计划说得跟喝水一样简单,还是有些接受不来。姚鼎言面色微冷,追问:“三郎,你的意思是新法不可行?”
谢则安说:“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他心平气和地追问,“先生你觉得我们朝廷上下真正丝毫不图名利的人占多少?真正为国为民的人占多少?”
姚鼎言默然。
姚鼎言不是多天真的人,正相反,他看得出自己手底下许多人贪婪的天性。他正是抓住了这些人的贪婪天性来趋使他们,这样能让他能更好地把控整个新法推行过程。
新法初期,最不需要的就是不同的声音。
必须要雷厉风行地把新法全面铺展开,才有机会谈“下一步”。
姚鼎言说:“西夏那边推行新法的章程,你们手上有吗?”
谢则安说:“当然有。”他取出一沓文稿,递给姚鼎言,“不仅有新法章程,还有详细的跟踪记录。不过我们只铺开了几个分散的点,有些记录可能不够全面,得靠自己去推断。”
姚鼎言点点头,把文稿分了两半,一半自己拿着,另一半给了徐君诚。姚鼎言做得自然,徐君诚顿了顿,也平静地接了过去,坐在姚鼎言旁边翻看起来。
谢则安说:“这只是正式推行的第二年,要是再等个一两年,肯定会有更多的优点和弊端浮出水面。”
姚鼎言和徐君诚都专心看了起来。
靠几个“点”在西夏全境推行新法,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真要操作起来还是可行的。只要在西夏皇帝身边安插个得用的人,再让政令由上而下推行,底下的人自然会执行。
难的是让三块“试验田”的“变法”分别按照预定计划推进。
第一年看起来虽然顺利,第二年结束后再去验收,局面有可能和现在完全不同。
谢则安本来不想这么快把“在西夏做试验”的底牌掀开,可面对越来越不妙的局面,他还是想努力一把。即使柳慎行断定姚鼎言不能成功,谢则安心里仍然存着几分期望,希望能和姚鼎言好好谈一次。
谢则安安静地坐在一边。
姚鼎言和徐君诚交换着把文稿看完。
姚鼎言说:“三郎你有心了,这些东西很不错,我想带回去好好琢磨。”
谢则安说:“放在我这儿的是抄录过来的,先生尽管拿去。”
徐君诚插口:“我的呢?”
谢则安:“………………”
谢则安吩咐戴石马上去整理一份出来,又拿出自己的书稿给姚鼎言和徐君诚指点。谢则安最后整出来的蒙学书稿是改编版的改起来比较简单,把后半段没发生过的内容切掉就成了;和揉吧揉吧放一块。这东西是帮初学者攒“词汇”、掌握声韵格律用的,采用两字对、三字对、五字对等等模式把声韵填了进去,读起来朗朗上口,像唱歌儿一样好记。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太容易。毕竟谢则安又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大半都是套着那模式自己写出来的,费了他老大的功夫。尤其是,靠的全是靠他这几年“自学成才”的那点儿底子——期间当然少不了向顾允、顾骋他们求教。
谢则安怕自己会错漏什么,特意取了两分给姚鼎言和徐君诚带回去看。
至于注解经史的事,谢则安没提,因为他还没真正理好头绪,没必要急匆匆地拿出来献宝。
姚鼎言一眼看出了文稿上的新东西。
不是内容,而是那几个简单又古怪的“新符号”。他眉一挑,问谢则安:“这是什么?好像和断句有关?”
谢则安说:“先生眼睛真利,确实和断句有关。”他指着其中一个“新符号”,开始可着劲忽悠,“这叫标点符号。这只小蝌蚪叫‘逗号’,一句话未完时,用它来把句子断开。句末用的标点符号比较多,语气比较平缓的打个圈,叫‘句号’,语气比较激动的,用‘感叹号’,语气带着疑问的,用‘问号’。还有其他的,我一说您就懂了……”
姚鼎言听得入神,等谢则安说完,看向谢则安的眼神顿时不太一样了。
徐君诚说:“三郎你不声不响又给我们扔了个了不得的东西啊。”
谢则安脸上带着点小羞涩:“哪里哪里,好东西啊本天成,妙手呢偶得之……”
姚鼎言一拍他脑袋:“不要用谦虚的语气说这种话没脸没皮的话,听着太欠揍。”
谢则安顿时一点都不害臊了:“反正先生你们把它们带回去看看,有什么错处给我指正一下!”
姚鼎言和徐君诚都答应下来,眼看时间不早,都不再多留。
谢则安亲自送他们出门。
一回来,杜清和杜醒还在书房等着他。
谢则安问:“杜先生,你们觉得姚先生他们怎么样?”
杜醒说:“一个太温一个太火,都很难成事。”
谢则安皱起眉头。
杜清说:“他们脾气相冲,迟早闹得更僵。像姚鼎言,看着前面新法施行得好的部分眉头都舒展开,到中后两部分,眉头则越皱越紧。而且皱眉之余明明带着不认同,你开的‘试验田’,对他来说恐怕没有任何意义。”
谢则安叹了口气:“真的会这样?”
杜醒说:“莫忘了姚鼎言最有名的一句话——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你的话,也在‘人言’之内,很难动摇他的想法。”
谢则安说:“但愿杜先生你们说错了。”
杜清和杜醒齐齐瞪了谢则安一眼,摇头说:“你自己其实也是这么觉得的吧?要不然也不会急着把底牌翻出来。你的底牌,其实还没成气候。”
谢则安顿了顿,扫平了刚才在谈话间成形的沙盘。
谢则安正要与杜清、杜醒再说说话,却见戴石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说道:“官人,陛下命蔡阳和沈敬卿负责督建新的避暑行宫,他们正联系盐商要求他们‘凑钱’。盐商背后站着不少朝廷官员,这事儿已经传开了!”
谢则安眉头直跳,说道:“真的?”
戴石说:“已经从很多方面确认过。”
杜清客观评价:“这位爷终于干了次大家都认为他迟早会干的事。”
谢则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