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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的空气不太好,谢则安和赵崇昭没有久留。
两个人心里都有点怅然,过去种种已成过眼烟云,当时的惨烈与伤怀却犹在眼前。谢则安回到家,脸上仍带着些未曾平息的情绪。谢季禹正在院中练剑,见了谢则安,邀他取剑来对练。他们父子间虽没有血缘关系,却有着实打实的父子情谊,交手时都没什么避忌。
小半个时辰过去,谢则安和谢季禹都有点吃力,对视一眼,都笑着把剑一扔。谢季禹说道:“不来了,就到这儿。”他拍拍谢则安肩膀,“走,去你阿娘那边吃茶。”
谢则安是个俗人,向来不太爱喝茶,不过谢季禹都开口了他怎么会拒绝?
两人并肩而至,李氏远远见了,站起来说:“三郎你来得正好,我正在给你做衣服,你阿爹说你的个儿看着好像又长了不少,快来给我量量看。”谢季禹经常去别的地方呆上十天半个月,比李氏更能看出谢则安的个头有没有变大。
谢则安也不推辞,笑眯眯地说:“阿娘你费心了。”
李氏面容姣好如旧,岁月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半点痕迹,反倒抽除了她眉间的愁绪,让她看起来比从前更加好看。她的语气软和又轻柔:“我最欢喜的就是有你们可以让我费心。”
谢则安心中一暖。他来到这个时代最大的收获,其实是这个圆满的家庭。虽然这在许多人看来是平凡至极的事情,可正是这平凡的一点一滴让他对这个时代有了归属感。既然他已经在这个时代扎根,那他何不更用心一点。
为自己、为赵崇昭,更为家人。
谢则安有了决断,量身之后在谢季禹的瞪视中故意抱了抱李氏。李氏呆了呆,眼眶一红,差点落下泪来。
当年谢则安病愈后,李氏总觉得他已经不是自己的儿子。母亲永远是敏感的,谢则安醒来后许多习惯都变了,与她也生疏得很。
后来谢则安向她说出“大千世界”的解释,李氏隐隐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她熟悉的那个儿子将不再回来。
从“大千世界”回来的“儿子”,太冷静、太理智,行事太有主见、想法太过新鲜,而她儿子虽然也是少年老成,和这个“儿子”比起来却更像个小孩。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原由,在好几年里李氏与谢则安都不算太亲近。
谢季禹向来关心他们母子几人。
他们母子三人入谢府不久,谢季禹便与她谈过谢则安的事。得知她的心病,谢季禹说:“三郎对你好吗?”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要不是谢则安处处谋划,他们哪能有后来的安稳日子?
谢季禹说:“三郎在大千世界中历了一世,想法、做法自然都与从前不同,可他对你很好、他敬你爱你,为人子的责任,他从不推卸。这样的三郎,难道你没办法重新把他视如亲儿吗?退一万步来讲,假如他真的不是‘三郎’,那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要是真正的‘三郎’去了三郎所在的世界,别人都不认他这个儿子、不认他这个朋友,让他在那个世界孤苦伶仃地活着,你难过不难过?”
李氏被谢季禹说服了。可惜她想通得有点晚,早些年还好,谢则安的性格还算像个少年,做过许多荒唐的事、闯过许多荒唐的祸,那时候要是她想改变母子之间的关系还是挺容易的。后来的谢则安,仿佛已长出了铜皮铁骨,遇到什么事都不再有半分犹豫。
回头一看,谢则安对待他们之间的母子之情,其实一直都冷静到叫人心惊。当初赵英赐婚,谢则安分明把利弊看得比谁都清楚,却还是平静接受。因为谢则安比谁都明白,他没有理由让他们为他去争取——哪怕只是稍微作出争取的姿态。
再后来,谢则安去了凉州。凉州路远,他们一年见不了几次面,谢则安回来时又总要拜访师友,待在家中的时间非常短。
短得让李氏连嘘寒问暖都找不到时机。
去年谢则安终于回京,但回京后比从前更忙碌,总是杂事缠身。李氏看着谢则安连歇息的时间都不够,眉间又带着化不开的愁意,心中越发忧心。最后还是谢季禹给她出主意:“三郎忙,你帮他把平时的衣食住行顾好不就成了?”
李氏一点就通,开始从小事着手让谢则安过得舒坦。
谢则安是什么人?别人只要稍微对他好一点,他立刻能察觉出来。李氏无微不至的关怀他自然记在心里,与李氏相处起来渐渐就比从前亲厚。在发现谢季禹是个大醋坛子之后,他更是放肆地和李氏表现得更加亲密。
见李氏红了眼眶,谢则安轻咳一声,在谢季禹越发明显的怒视下松了手。这年代男女七岁不同席,即使是母子之间也多有避忌,不能太过放肆。
李氏也意识到自己失态,起身说:“你们聊,我去叫厨房准备些茶点。”
谢则安和谢季禹目送李氏离开。
李氏一走,谢季禹说:“你小子,别整天惹你阿娘难受。”
谢则安说:“阿娘哪里难受了,阿娘明明是欢喜。”
谢季禹懒得与他争辩。他看着谢则安:“你与陛下和好了?”
谢则安顿了顿,说:“算是吧。”
谢季禹说:“这种事怎么能算是?好了就好了,没好就没好。”
谢则安问:“阿爹你知道圣德皇帝的事吗?”
谢季禹怔了怔,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谢则安简单地把自己和赵崇昭看到的那本“起居注”说了出来。
谢季禹说:“这些内情,我也并不清楚。也许先皇是知道的,他与谭先生交情好,谭先生是最清楚那一切的人了。”他回忆了一会儿,“谭先生的父亲是个了不得的人,曾经和你姚先生一样主张过推行新法,可惜当时的新法止于诸王叛乱……后来圣德皇帝信奉道教、寻求长生,朝野动-荡不安,新法自然无以为继。朝中还有些人曾受谭先生父亲影响,其中以徐延年徐参政为最,你姚先生和徐先生他们的老师,或多或少也与你谭先生的父亲有过往来。当时朝野上下一片欣然,实在可惜了。”
谢则安微讶:“可是徐参政他好像——”
谢季禹说:“徐参政和你徐先生,都更向守旧那一派靠拢对吧?当时那批人如果有幸熬了过来,无不走向两个极端,要么认为必须推行新法,要么从此都对新法池悲观态度、再也不愿出头。徐参政是后一种,他比谁都深谙韬光养晦的门法——连向来被称为‘模棱宰相’的孟相都未能幸免,他却一直朝中屹立不倒。你再看看他做事的方法,只要你学上三分,不难在朝中站住脚跟。”
谢则安说:“徐先生也是后一种。”他正点着头,突然又好奇地问,“徐先生的老师是秦老太师,秦老太师与谭先生的父亲有往来?”
谢季禹说:“秦老太师与谭先生的父亲少年相交,交情非常好。”
谢则安叹息了一声。这就能解释秦老太师对姚鼎言的态度了,姚鼎言的主张太过激进,一下子让秦老太师想起了当年的事——当初那次变革并未给大庆带来什么转机,反倒引出了连串祸端。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啊。
谢则安想了想,又抬起头问:“阿爹你也是吗?”
谢季禹说:“我算什么。”他望向窗外,“我老师也许算是,不过我老师还算想得通的那一拨,先皇请了两次他就入朝了。”
谢则安想到谢季禹的老师是死在冤狱之下的,顿时安静下来,怕触及谢季禹的伤心事。
过了那么多年,谢季禹早已看开。谢季禹说:“可惜我老师却成了一个反例,老师的死寒了更多人的心,所以到现在都还有一批能人始终对朝廷失望至极。连带他们教出来的学生都一样,怎么请都请不出来,比如你们凉州附近有两个高人,人称‘双杜’,极善谋略。当初方宝成和长孙凛有幸得他们相助,整个西疆被他们变成了铁桶一个,同时他们还将民生管得极好。他们要是能为谁效忠,那对方很多事都是不用愁的。”
谢则安越听越觉得耳熟,正要问“双杜”叫什么,忽听有人来报:“官人,大门外有两个醉鬼在耍酒疯,怎么说都说不走!”
谢则安眉头一跳。他追问:“那两个人看上去是不是四十多岁,穿着褐色长衫和短马褂,一个又高又瘦,一个又矮又胖?”
来报讯的小厮惊奇地说:“小官人你是怎么知道的?真是神了!”
谢则安对谢季禹说:“那是我的两个朋友,我去把他们接进来。”
谢季禹皱起眉头:“两个酒疯子?”
听出谢季禹话中的不赞同之一,谢则安给谢季禹透了个底:“我不知道阿爹你刚才说的‘双杜’是谁,但我可以说,这两个酒疯子一个叫杜清,一个叫杜醒。”
谢季禹:“……………………”
儿子太能干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