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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头侍女想讨了丘娉婷欢喜,高声喝道:“哑奴,小翁主来看你了,还不赶紧出来拜见小翁主!”
穆雪怔了怔,转过头来。
丘娉婷满腔怒火,瞧那张脸,浮肿,面色青红,一个个红疙瘩凹凹凸凸直似雨落沙坑,零乱可憎,心中暗叫晦气,又见穆雪并不起身来拜她,竟似没听见侍女的传呼,不禁大怒,猛地一甩鞭子,啪的一声,扬起尘土。
梳头侍女胆子更大了,大声斥道:“哑奴,小翁主在此,没瞧见吗?赶紧过来!”
穆雪擦了擦手,走过来,风吹过,飘来脂粉的浓香,胃里突地一阵痉挛,下意识捂住嘴,越近丘娉婷主仆,脂粉香越浓,再忍不住那股痉挛,冲到路过的草丛里,呃呃呕起来,直呕得面红耳赤,上气不接下气。
丘娉婷勃然大怒,一抬手,左右两鞭子抽到穆雪的脸上,看着血珠一粒粒沁出,哈地冷笑道:“好你个哑奴,见到本翁主居然呕吐,本翁主竟让你恶心了?你们这些贱奴,活得皮肉痒痒呐!一个个地嘴淡!来人,把这个乱嚼舌头的贱奴,给本翁主吊起来,先抽她二十鞭子!”
丘碧珠碎碎两步,讪笑道:“小翁主,她是个哑巴,嚼舌头怎么也轮不上她啊。”
洗刷的女奴嚼舌头被逮个正着,早吓得魂飞魄散,听丘娉婷的话,七嘴八舌指责,话头是穆雪挑起来的。
丘娉婷一鞭子抽过去:“全都给本翁主跪下!是自个儿掌嘴,还是本翁主命人掌嘴?”
洗刷的女奴毫不犹豫,抽起自己的脸,顿时响起一片打脸声。
丘碧珠:“小翁主,何必瞅这些烂嘴脸,还有别的事要做呢。”
丘娉婷冷冷盯着丘碧珠:“你也敢置喙本翁主的惩处?一个卑贱的奴隶,值当你一再为她求情?不想跟着本翁主了?”
丘碧珠看着两个壮妇拖走穆雪,把她吊在膳务堂惯用的木架上,沾满盐卤的牛筋鞭,一鞭一鞭地抽下去,心里隐隐跳起激动来。丘娉婷算是把这位北夏真正的王后得罪透了,她手下的那些人,绝难放过丘娉婷,雁栖湖的璀璨明珠,马上就要变成瓦砾了!
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太阳一动不动地高悬在当顶,没有一丝风,空气凝滞不动。
穆雪垂着头,闭着眼,血很快渗透了夏日单薄的衣衫。
丘娉婷甩着她的鞭子踱过来,她乜斜眼睛看着悬挂的穆雪,命壮妇扯去穆雪的鞋袜,从侍卫那里拿过一把短短的尖刀,刀光一扬,划破了她的脚心,血直溅出来。
“阿碧,过来瞅着,”丘娉婷喊,“告诉你,在丘家,没有你说话作主的份!对付不老实的逃奴,本翁主有的是办法!”吩咐壮妇牵过来一条牧羊狗,牵到穆雪的脚下。
那狗肥硕壮健,闻得血味,立即奔上,唏溜着大舌头,拼命舔食。
穆雪只觉脚心奇痒无比,不由得发出一阵阵大笑。不断地大笑,她的心沉进了冰窟。
丘娉婷哈哈大笑:“怎么样,哑奴,这滋味美不美呀?”
穆雪紧咬着牙依然止不住笑,但觉胸口一热,一股鲜血直冲上来,随着大笑,点点鲜血喷溅而出,竟如花瓣一般洒满了她破烂的衣衫,深红发紫的血,凄艳得就像冬日里最后的残梅。她凄凉而疯狂地大笑,古老豪华的丘家大院里,她的脸容诡异、怪诞。
丘娉婷很是兴奋,她一挥手,一个小厮走了过来,他的腰上缠着一条蛇。
丘娉婷媚然一笑:“本翁主要让你长点记性,知道吗?”
那蛇嗖地窜出,一个滑滑凉凉的身体缠住了穆雪的脖子。慢慢地,穆雪透不过气,更笑不出了,但是自脚心而上,那种奇异的滋味,又痛又痒,直钻入心里,她遏制不住地要笑,于是,她感到五脏六腑都翻了过来,双眼充血,两耳轰鸣,又一口紫得发黑的鲜血喷出,那蛇紧紧地缠着,越缠越紧,她的知觉渐渐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穆雪感觉自己在雪原上奔跑,饥饿,疑惑,寒冷,恐惧,她好像迷失了方向,四周笼罩着冷森森、灰濛濛的雾气,幽灵鬼怪飘来荡去,喋笑不止。她气喘吁吁,扼喉的窒息使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这时,她看见浓雾中现出一个身影,朦朦胧胧的,她的心里本能地涌起一股渴望,她听到一个低沉的呼唤:阿雪,阿雪,她看不清这个人是谁,他用他坚实的臂膀把她抱起来,让她靠进他温暖的胸怀,他的笑容驱散了阴霾,她狂跳的心平静下来,她想看清楚这雾中人是谁,“夏侯云,是你吗,夏侯云!”穆雪拼命地睁大眼睛……
穆雪睁开了眼睛。头脑昏沉沉的,雪原,浓雾,朦胧的人影,可怕的梦魇,似曾相识的梦魇,梦里的人,是谁?
丁四宝把羊奶放在床头的木墩上:“醒了啊,我刚听人说起你这儿又遭了罪,给你煮了点羊奶,先喝点吧,肚子里不空,身上才有力气。我打了些热水,倒大桶里了,”抱过来一个药香弥漫的瓦罐,“刚捣的草药,洗洗敷敷。唉,也不知道你拜错了什么神,要遭这样的罪。小翁主,那就是草原上的罂粟!我听人说了,小翁主烦躁着呢,去鸾城参加他们北夏人的盛会,出了大丑,憋一腔子气,拿你这个北宫逃奴出气罢了。”
穆雪端过羊奶,一口一口吞下,又接了丁四宝拿来的干饼。
丁四宝摇头叹气:“这些茹毛饮血的北虏,都够狠的,哪有lun理纲常,连家人亲情都不要。我可听人说了,小翁主急赤白脸爬床,就因为那位太子爷当上王了,原来那个王,被射得像个刺猬,儿子害老子,真是可怕。”
穆雪怔怔,众口一词,众口铄金,丘家人这么散布鸾城的信息,是口口相传的口误,还是故意抹黑夏侯云?若有故意,更说明丘家存不臣之心。
丁四宝颤颤站起来,点起自摘的驱虫草:“你先歇着吧,记着上药,天气热,伤口容易坏。”
“咕咕。”灰鸽子小灰从羊圈上空掠过。
丁四宝望着小灰自在飞翔,心头发涩,人若有一双翅膀早飞向自由天空。她向小灰伸出双手。小灰已和她很熟了,低声“咕咕”着落在她的臂弯。
轻轻抚摸着小灰柔顺的翎羽,丁四宝忽然发现小灰的右腿亮晶晶的,仔细看来竟是一枚小小的银管,银管上似有图案,再仔细看来,那是个“秦”字。这样写法的“秦”字似乎在哪里见过,上天啊,好像和秦军军旗上飞扬的“秦”字一样哩!难道——难道这只灰色的小鸽子来自大秦的军队,竟是一只军鸽?
突如其来的狂喜席卷了丁四宝,她禁不住大喊一声,却把小灰吓得扑棱棱飞向夜空。丁四宝回头望着穆雪,又狐疑了,如果小灰真是一只传递消息的秦军军鸽,哑奴,北宫的逃奴,又是什么人?那些深夜来见她,能飞檐走壁的男女,又是什么人?这只军鸽的主人,又是什么人?
狂喜一下子冷下来,丁四宝提着马灯,百思不得其解,恹恹离去。
洗过身子,换过衣服,披上蒙面的黑纱,穆雪站在石屋门前的榆树下。
星月黯淡的夜,苍白的残月仿佛是哭肿了的眼睛,挂在高高的天空,忧伤地看着榆树下的穆雪。
伤口很痛,很痛,她并没有敷药,也许只有身体的疼痛,才能减轻心里的疼痛。
思念如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割着胸腔里的心脏。
离开了,才知道爱有多深。看不见了,才知道那相处的朝朝暮暮,每一刻都是浓浓的美好。只叹从今以后,再不能相见,多情自古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有风过,白初和紫蔷疾掠而来,跪伏在穆雪跟前。
“少主!”紫蔷哽咽道,“奴婢去杀了丘娉婷!奴婢拼一死,也要搅丘家一个天翻地覆!烧他个精光!”
穆雪僵立未动。
白初:“少主,这口气,兄弟们咽不下去!黑鹰能毁了鸾城军营,兄弟们烧光一个丘家大院,再简单不过,丘娉婷,就让她变成一具焦炭!”
穆雪深深吸了口气:烧了丘家大院,能毁了丘家的根基吗?丘家大院再大,能藏数万人马吗?丘碧珠初回雁栖城,她是北宫逃奴,我也是北宫逃奴。可丘城主不是丘娉婷,会被丘碧珠三言两语哄了去,若惊动丘城主知道丘家大院数百上千人中有一个我,我背后还有人,那么,在他眼里,我就是北宫派出来的奸细,他能容下我吗?举雁栖城之力,我们全都得变成渣!
紫蔷:“这口气咽不下去!丘娉婷算什么东西!以为凭她一张脸,就天下无敌吗!”
穆雪:不是不可以对丘娉婷动手,丘娉婷拒婚,得罪了大小胡王,怎么做,你们决定。两看相厌的,你们让她走不出她的院子便可。
紫蔷解下斜背的药包:“少主,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穆雪:既知不当讲,那就别讲。
紫蔷脖子一梗,道:“奴婢不懂少主为何这样苦着自己。奴婢知道,少主不肯再见太子,可是,报穆家的仇,与见不见太子,有什么关系呢?少主折磨自己,太子远在龙城,不知道,不心疼,奴婢心疼!阿初阿次,阿黄阿绿,个个心疼!”
穆雪握紧双拳,指甲划破掌心,苦吗?皮肉苦,怎及心苦,皮肉苦能减一两分心苦,也能好过一点。半晌,打手势:
杀害穆家全族的,是承乾皇帝,是百官之首丞相司礼,是承乾皇帝的授业老师高照。我们假冒北夏使臣,走进咸阳宫,你们认为,还能全身而退吗,咸阳宫不会放走任何刺客,咸阳之行,拼死而已!我拉着你们一起走上死路,因为你们也是穆家人。将死之人何必连累旁人,我和他的死别,是注定的!无论什么,我都受得了,忍得住,看得开,你们,不要多事!
白初默然许久,道:“属下问过铁矿上的东夷人,关于紫莲花,都没听说过,这毒该怎么解,更没人知道。”
穆雪想了想:可能只有在东夷王宫,才能探知一二,罢了,于家那边有什么消息?
白初:“见过于耀的父亲,约定两天后见于家家主,依属下看,于家落魄百年,子弟依然众多,把于家子弟练成特战队,只怕是一把双刃剑,能伤丘家,也会尾大不掉。”
穆雪:以后的事,我们就不考虑了。
白初心头微吁,以后的事,是好是坏,都有云王兜着了。
夜空里,星暗,月不明。
……有轻轻的马蹄声传来,“嘚嘚嘚”黑夜里格外拨动心弦,穆雪隐约看到一匹马轻快而来,火红的长鬃飘拂着似燃烧的火焰,啊,是红鬃马追月!追月耳竖眼斜,尾也不停地挥摆,不住地用它的颊鼻来挨擦她,显得无限亲热。她抚过它长长的鬃毛,在它耳边轻轻道:“追月,追月,久违了!”追月好似听懂了她的话,更亲热地向她靠过来。穆雪抓缰在手,飞身上马,追月长嘶一声,奋起四蹄飞驰而去,很快驰入草原。
四野茫茫。穆雪紧紧贴伏在追月的马背上,又一匹马斜刺里穿射驰来,那马鬃毛飞飘,四蹄腾起,势欲凌空而来,正是天马,马上的骑士那矫健的英姿,和那龙腾虎跃的气势,舍夏侯云还能有谁!
穆雪怔怔地望着越来越近的夏侯云,想躲开,想逃走,又想扑上去,是喜,是痛,是舍,是求,种种情绪犹如困兽一般左冲右突,直欲在心**裂开来。
说时迟,那时快,夏侯云纵马来到她的身边,伸出强壮的臂膀轻轻一搂,不由她挣扎将她搂过马去,让她横坐在他的胸前,他在她耳边低低呼道:“丫头,丫头,我来接你了!”
穆雪茫然道:“接我?去哪里?”
夏侯云笑道:“你是我的女人,是我在宗庙滴血以誓的妻子,我来接你,当然是和我一起回龙城,回长安宫,我们一起把天狼山变成北夏的圣地!”
穆雪侧过脸来望着他,望着他那双眸中一抹异蓝的闪亮眼睛,含泪而笑:“我随你走了,穆家怎么办?”
夏侯云双臂环抱着她,柔声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上天让我们相爱,不是为了让我们分离的。”转过她的脸,低头吻上她的眼睛,吻去她眼中的泪。
穆雪紧紧抱住夏侯云的腰,从他身上散发出属于北地男人的汗味、酒味、马革味和草原的清香味,这些她所熟悉的味道,随着他灼热的呼吸沁入心头,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心驰神往,多少屈辱,多少苦难,多少思念,俱消融在他深情的亲吻之中。
她半睁着眼,含泪凝视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那么黑,那么亮,那么深深地凝视着她,似乎蕴藏着无尽的秘密,像——海上的日出,原始的森林……
然后,她说,夏侯云,我怀了你的孩子了。
穆雪悚然惊觉,睁大眼睛,望着破败的石屋屋顶,不知不觉,泪水恣意。
自沦落雁栖城为奴,她没有流过泪,对父母兄嫂的怀想,对夏侯云的思念,心里是苦涩的,眼中是干涩的,竟如深山古寺里久已干枯的老井,无一点波光涌动。
拭去满脸的泪,穆雪起身下床,半倚破门。
彤云飘过来,遮住了昏黯的月,大地一片漆黑。
双手捂住小腹,对,她怀孕了,怀了夏侯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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