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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偏殿,金甲卫重重看守,夏侯云与夏侯风,隔案而坐。
远远地,钟鼓声传过来,号角声传来,一年一度的赛马大会开始了。
夏侯风几乎想得出,骏马如决堤的潮水向大草原涌去,奋蹄扬鬃,有如风驰电掣,马头衔着马尾,在草原上竞逐。万马奔腾,万马嘶鸣,怎样壮观的场景,又是怎样悲壮的声音。
还能赛马啊。
寰王好好的,宋丞相好好的,如何不能赛马呢。
鸾城守卫军被烧得惨不忍睹,投降了,金袍人的人马被揭破假冒卫尉军,也投降了,蒋思辰把两支叛军关在焦烟缭绕的军营。卫尉军发榜安民,鸾城人心安了,如何不能赛马呢。
各地来的骑士,都想在鸾城大会上扬名,精湛的骑术,高超的箭术,同样前百名能获朝廷任用,前三名能获大王恩封,如何不能赛马呢。
夏侯风很想笑,却笑不出。
上一世,鸾城兵变被铁鹰骑和徐树林的卫尉军联合平定,那个穿一身金袍,据说是夏侯宪遗腹子的,死于夏侯云铁鹰骑的马蹄,骨头都捡不起来。当铁鹰骑归来时,乱箭如雨,宋丞相扑倒寰王,连人带马成了箭垛。寰王和宋丞相相扶相持三十余年,是君臣,是知己,又情同手足,宋丞相死在面前,令寰王悲愤欲绝,直接下令解除夏侯云的兵权,羁押于行宫,夏侯云抗命不从,带铁鹰骑扬长而去,气得寰王口吐鲜血。那天,赛马大会取消了。
重生后,夏侯风凭记忆,让人专制鸣镝,又加以改进,他要借那人之绝顶武功,使鸣镝穿透宋丞相和寰王,让他们一起死在乱箭之下,如此,把夏侯云结结实实钉在不忠不孝的耻辱柱上,永远不得翻身。
千算万算,没想到桑柔携恨重生,前世爱有多深,今世恨深百倍,桑家父女给他挖了一个填不满的大坑!
夏侯风袍袖一甩,甩落茶案上的茶具,冷笑道:“装什么呀,你以为你一副天高云淡的样子,就能洗脱弑君弑父的罪名?做梦呢!从来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我被关在这儿,夏侯雷可欢了。我倒没什么,大不了是混吃等死的国公,你本就不得父王的眼,这一次事大了,别说太子位,命都保不住。可惜你费尽心血种了桃树,桃子由别人吃得津津有味。这滋味不好受吧。”
“背着弑君弑父罪名的人是我,你在为我鸣不平吗,丹鸾湖上的呆头鹅都会笑的。”夏侯云伸直两条长腿,左腿叠右腿,“倒是奇哉怪也,桑家明明是你的妻族,你的助力,却似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竟以大地动为咒。夏侯风,你还是向天祈祷,别发生大地动,否则,朝野罹难,你当成祭祀台上的牺牲,却不知如你这般的,上天收不收。”
夏侯风冷笑:“你是看不到我做祭祀台上的牺牲的,北夏这大好山川,到底落在夏侯雷的手里,夏侯雷自幼便得父王教养,学的都是君王之术,而今学得以用,父王一片拳拳心意,真是天可鉴也!”
“挑得一把好唆!”夏侯云走到门前,看一眼执矛荷刀的金甲卫,向蹲在石阶下的大双小双道,“给本宫送些吃食,一碟花生,半斤牛肉,一壶茶,就这样。”
大双小双跳起来往外跑。
金甲卫嘴角直抽抽,就这样,一个人的份例都不够,那位三殿下只能干瞧着?
夏侯风脸青了,眉宇间那片淡淡的灰色阴成了铁灰色,神色愈加冷鸷,喊风府内侍备酒备菜,瞧在金甲卫眼里,到底落了下乘。
夜幕落下,行宫内外彩灯辉煌,已无半分兵变的气氛。正殿的偏厅,方案上食味生香。
寰王斟了两杯酒,推一杯给夏侯云:“今晚就你我父子,什么话都可以说得。”
夏侯云将酒杯推开:“父王想是不知,儿臣沾不得酒,体质有异,沾酒,会起酒瘆。”
“原来寡人忽视至此。”寰王微微一怔,命郭大总管送茶来。
夏侯云不语。
“你心里是怨恨的吧。”
“父慈子孝,无爱,则无恨。”
寰王将酒一饮而尽:“好一个父慈子孝。的确,对你而言,寡人既非严父,更非慈父,再深的情,无数次磋磨以后,也难剩分毫。世人看天家,天家有君臣,无父子。童年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夏侯云微怔。童年?似乎很遥远,又似就在昨天。曾与寰王共骑一匹马,追逐草原上的麋鹿,保国公传授他武功的时候,寰王曾递过来柔软的棉巾,宋丞相给他讲书的时候,寰王曾在一旁笑听……何时起,他们父子渐行渐远?永宁殿永远的宁静?苏夫人的寻衅滋事,卫国公的冷嘲热讽,寰王的纵容,宫中迎高踩低的冷暖,直到母后凄凉离世,直到如今。
寰王又饮一杯酒:“我知道,最让你介怀的,无过于你母后的死。我能容她独守永宁殿二十年,便没想将她怎样。你认为是我冷落她,因此而深恨我,其实,自有了你,她就没让我近过她的身,她心里,另有他人。”
夏侯云怔,冷声道:“母后已死,死人不能开口。”
寰王淡淡道:“自来王陵有规制,王与后同葬一墓,你就没发现你母后的陵墓与众不同吗。你可以问宗正府,问太常府,那是你母后自己的要求。”
夏侯云眸光一冷。他早就发现,母后的陵墓,向东,不向南,是一座独立的墓穴,当时他恨得心头发硬,父王竟冷落母后至此,死也不肯同穴而葬。他错怪寰王了?
“燕槿爱梅,更爱莲,每年六月都会到与行宫一河之隔的燕家别苑小住。燕槿坐船头赏莲,燕柳攀船舷采莲,扑通一声水响,攀船舷的燕柳无事,坐船头的燕槿落了水。我把燕槿救上行宫的画舫,舫上的内侍将我踢下湖。燕槿把夏侯宪当作恩人、良人,到死心意不改。”
寰王的眼里浮起一丝苦涩的讽意。红船停于碧叶,莲花映日似锦,美人裙袂飘飘,在利用燕家之势的同时,也存着一份喜欢。始终没说,他与燕槿有救命之恩,只以为男女之间,相悦的两情无关恩情,以恩情换爱情,太自轻,只以为日久可见人心,日久总能生情,偏燕槿心盲,掉在自己编织的爱情里,错过了可以发生却没发生的真正的爱情。夏侯宪死于长安宫东门,燕槿病了两个月,若非燕侯送来千年野参,这世上,便没有夏侯云了。再深的情,也经不起磋磨,何况并不深厚的一份喜欢。
夏侯云干涩无言。夏侯宪,燕槿,夏侯寰,是夏侯宪太无情,还是燕槿太痴?
“子不言父母过。燕槿选择了独守永宁殿,那宫中的高低炎凉便怪不得旁人,无所谓对得起对不起。我只恼她的不信任,论武,你比得过久享北夏第一高手之名的保国公吗,论策,你辩得过三十年致力朝政的宋丞相吗,他们本是你的启蒙,都被燕槿以可笑的理由排除了,她倒是护你护得风雨不透,却也将你护成逆来顺受、委曲求全的小家作派。”
“大郎,你可曾想过,你是王的儿子,是燕家女的儿子,你是太子,你要接北夏的江山,要治北夏的臣民,你无须向任何人低头!我远你,厌你,弃你,只为你战战兢兢,唯唯喏喏,治人之人治于人,莫说开疆拓土,你连守业之君都做不好!”
夏侯云垂眸。
寰王放下酒杯,“从前,我想不通夏侯宪既然愿意娶燕家女,为什么舍嫡女而就庶女,而今总算明白,燕槿虽比燕柳明艳动人,心性、眼界、韧度皆大不如,燕柳比燕槿更合宜坐上后位。一个能对自己狠的女人,对敌人更狠,燕柳如此,穆家女也如此。”
夏侯云:“阿雪没害过人。”
寰王笑:“穆家女比燕柳强多了,说起来你比我幸运,能娶穆家女做妻子,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就算死在你的乱箭下,也能安心见列祖列宗了。”
夏侯云哑声道:“阿雪死了。”
寰王淡淡道:“你已经站起来了。”
厅门推开,郭大总管托着茶盘进来,摆上茶壶、茶碗,给寰王斟满酒。
寰王端起酒杯:“大郎,你我二十多年父子,坎坷到今,也算摊开了说话,为父没什么多说的,二郎已死,你能放过三郎、四郎便好。无论怎样,他们是你的兄弟。为父老了,不想再看到你们兄弟相残。如果你能放下以前一切,我想做回你童年的父慈子孝,过一段时间,再给你娶一位你能称心的太子妃。”
夏侯云提茶壶倒茶:“有些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有些事过不去,永远留在心上。父王与母后的事,儿臣无话可说,儿臣也可以答应父王,三郎四郎自此收手,儿臣便放过他们。但是,母后之死,却是苏文绣和卫国公做下的,我不会放过。”
“你还是放过他们吧,算为父求你。”
“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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