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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人的粮食危机,是从忽必烈亲领的中路发动之后才开始的,襄阳-鄂州一线花费了半年所积存的粮食,被将近五十万大军在一个多月的功夫就消耗殆尽。而当他们攻入江东路时,发现所有的州府都被清理一空,自江州一路前行,连一个人、一粒米都找不到,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建康城下,哪有半点江南的富庶模样,就像是灾荒过后的惨淡景象,探子不是说今年南方是个丰年吗?
江南如此,一江之隔的北面各州府,安庆府、无为军、和州、真州等也是一样,宋人放弃了他们的家园,却没有留下哪怕一颗粮食,战场宽度被大大压缩了,可是敌人在哪里,没有人知道,当中路军大部停在了建康城下时,沿江的另一部也停在了真州,等着从后面送来的军粮。
无奈之下,除去河南的供应,就只能依靠已经夺取了两湖的阿里海牙来输送,这个时候,忽必烈才明白,当年就算符坚没有败在淝水,面对众志成城的东晋,最终可能还是讨不了好。百万大军的供应几乎是个无解的难题,他已经将筹划做到了最细,依然是捉襟见肘,而最大的问题在于,搞出这么大的阵势,就是为了从心理上压倒对手,从而达到不战而降的目地,可目前看来,离着这个结果还遥遥无期。
荆湖南路境内的情形要稍稍好上一些,因为刘禹并非本地主官,再加之时间紧迫,因此采取了自愿的措施,跟随他走的要占到大部分,留下来的为数也不少,特别是一些有田产的大户人家,元人到来之后,他们全都选择了归附,做为代价,贡献出家中的粮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于是,原本进展最为顺利,只在谭州城下顿兵月余的阿里海牙所部,不得不减缓了速度,将大量的新附之地的百姓组织起来,沿江而下的水道上,全都是满载着粮食的各种船只,陆上的官道,同样如此,民夫们推着独轮小车,健牛拉着大车,日夜不停地穿行其间,为此还要分出为数不少的兵力去确保这条供应线的安全,而这个坐镇后方的人选,也是一个让人头疼的事。
做为大军的前锋,张弘范所部过万人马已经深入到了永、全一线,离着广西不过一步之遥,这一带多山,地形变得复杂起来,他们并没有马上越境,而是派出了大量的探子,沿着越城岭多方打探,发现除了唯一的通道严关之外,还有一条可供迂回的别路,就是自灌水而下,绕道永明、恭城、平乐可直抵阳朔县,从而避开静江府的正面防守,这个发现让张弘范兴奋不已,他不但要拿下荆湖第一功,这个广南头功看样子也跑不掉了。
“老十。”关键时候,当然是自家人更得用了,看着眼前这片迥异于荆南的山峦,他将手一招。
“弟在!”听到兄长的声音,张弘正抱拳答道。
“不等了,你带骑军这就出发,这几处都是偏县,纵然有守兵,也不会太多,某不是让你去夺取城池的,而是出其不意击其侧背。你们带上七日之粮,但某只能与你五日之期,五日之后,你我便要会师于严关故道。”说到这里,他的神色已经严峻无比:“失期,是个什么处置,你在军中日久,不必说也自是知道。”
张弘正当然知道,心里更加清楚,一旦真的触犯了军法,自家这个九哥处置得比寻常军士还要重,接令之后,他毫不停留地转身而去,五日说长不说说短不短,对于骑军来说,也就是一眨眼的事,可问题在于,这个日程是在地图上划出来的,他们人生地不熟,只要错上那么一天半天,失期可能就会成为他一生洗不清的污点了。
好在这条路并非无迹可寻,灌水过去不远就是漓江的支流平乐水,延着它们可以直达静江城,兄长的心思很明显,广西境内,路治所在的静江府无疑是一个难啃的钉子,拿下它,战事多半也就结束了,正如荆湖两路的岳州和谭州一样,为此他才会不惜冒险,也要将敌人尽歼于城外,甚至都等不到探子回报更精确的消息。
目送骑军离去,张弘范并没有等到五日,就领着步卒踏过了两路边界,原因很简单,探子回报的消息是宋人根本就没有设防,严关没有、别处也没有,就连静江城,这个他们认为会有一场大战的咽喉之地,都已经空无一人了!
这个消息让他吃惊不小,宋人就算是要坚壁清野,也得有壁可坚才行啊,放眼整个广南,静江城便是第一要处,不仅扼守着两路通道,还是一个历经战火考验的坚城,十多年前的那次战事,兀良哈台这等名将,都曾经拿它毫无办法,原本张弘范已经做好了自认为很充份的准备,还派出了偏师,结果居然成了一个笑话。
不过,当他带着人登上静江城的城楼时,根本就笑不出来,宋人的确是弃守了,可是也带走了所有能带走的东西,城门被拆下,只露出几个门洞出来,吊桥不翼而飞,他们不得不用木头搭了一座便桥,才能进得了这座府城。
至于城里,除了那些带不走的砖石瓦砾,就连一根梁木都不曾留下,张弘范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有见到过有人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所有的水井全都被推倒的墙壁给堵死,偌大一个府城没有一间可以避雨的屋子,就连完整的墙壁都没看到一厢,一路走来,他感到了一种无法说出口的力量。
登上空荡荡的城楼,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在这片三江四水汇聚之地,苍茫的大地上没有一点人烟活动的迹象,他的脚下除了川流不息的河水,沉寂地有如一片死地,在那片山峦叠翠的美丽景色后头,仿佛隐藏着无数的敌人,在等待着他走过去,然后踏入陷阱。
“回禀上万户,小的们在左近打探了一下,各处俱是一样,整个静江府空无一人。”他的亲兵是他特意遣出去的,原因是不相信探子们嘴里的消息,结果就是人家根本没有妄言,这个空无一人是真的没有一个人,活人没有,死人也没有,甚至连个跑不动的老人都没留下。
有那么一刻,张弘范甚至认为这些人说不定是凭空消失了,否则何来如此干净,要不是那些断壁残垣在提醒自己,这一切的确就是宋人自己干的,他们亲手毁灭了自己的家园,甚至比侵略者做得还要绝,因为再怎么着,自己也不会连口水都不剩下。
他终于明白了,之前所感受的那种力量倒底是什么?......不惜一切!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毁掉自己的东西,宋人这么做,其目地必然是为了自己这支兵马,他们或许就埋伏在前面的某个地方?张弘范的心里陡然一惊。
“速速派人沿河而下,十爷的骑军当是不远了。”
“那不是十爷?”
他的话刚一出口,亲兵便照着一个方向指了指,张弘范转头一看,远处的河岸上,走来一支队伍,打出的正是张弘正的旗号,算算日程,他们只用了不到四天就赶到了,那也就意味着,这一路的确没有人烟。
宋人没有打算把战场放在这里,对他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前路更为崎岖,他们连一个可用的向导都找不到,唯一的标识就是那条连接各州府的官道,这样的情形让他愈加谨慎起来,毕竟他的万人队看似不少了,在这么广大的一片区域里,就如大海中的一滴水,根本激不起任何浪花。
三天之后,驻扎在城下没有动弹的张弘范所部前锋,等来了阿里海牙亲领的大军,十万大军的后面,是数十万被强征来的荆湖百姓,两军汇合之后,对于他所说的情形,阿里海牙同样皱起了眉头。
“仲畴,若以你的打算,会在哪里打这一仗?”
张弘范眼里盯着那张十多年前绘制的地图,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属下有一事不明,据报,云南方向一早就发动了攻势,如今他们在哪里?”
两个人的眼睛不约而同地盯向了一个地方,也是十多年前进军的线路上,一个重要的标记......邕州。
阿里海牙明白他的意思,从云南进军,不光比他们路程短,时间上还更为超前,如果一切顺利,他们至少也应该在这里会师才对,眼下丝毫没有出现的迹象,说明对方的进军并不顺利,那就有可能还在邕州附近,当然也可能是被消灭了,打心眼里他们是不会这么去想的。
“如果宋人挡住了那边,腾不出手来防守此处,倒是可以理解的,不过属下总感到事情不那么简单,若是平章有意,属下愿带人前往邕州一行,看看那边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你是怀疑,其中有诈?宋人有意引我们南下。”
张弘范的脸上泛起一阵苦笑,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回答了一句:“事情透着古怪,属下想不通他们为何要这么做,据报,这里的百姓足有数十万,他们在这样天气里出门,不是饿死就是冻死在路上,若是不愿意,谁能逼得他们上路?”
不得不说,他的理由也是阿里海牙想不通的地方,杀人容易劝人难,这样的力度,就是蒙古人来做,只怕都会闹得鸡飞狗跳,哪会这么干干净净,如果不是石头太重,他们只怕连片瓦都不会留下。
一个奇怪的对手,阿里海牙看了看布满整个桂水两岸的营帐,他根本不相信,宋人有能力吃得下这里的十多万人,哪怕就是云南那一路真的受到了挫折,他们用的还是拉长自己的后路,伺机伏击的老套路,不过套路虽老,管用就行,对此他是不会小视的。
看着跃跃欲试的张弘范,他拍拍对方的肩膀,露出一个遗憾的表情:“大汗亲令,你即刻带着水军赶赴江南。”
没等对方脸上的惊愕消失,他继续说道:“几路攻势不顺,你还年轻,有些事情不必太急,宋人没有那么容易屈服,明白了么?”
“平章这是爱护末将,属下焉有不知之理,这便告辞了。”说罢张弘范单膝跪地,朝他重重一拜,起身就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阿里海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微不可察地摇摇头,这样的人才有如锥子放在布袋中,迟早有一天会锋芒毕露,能被大汗看上,就是自然的事了,尽管心里很舍不得,可是他很清楚,江南一定在准备着什么大战,否则不会将水军尽数调过去,哪怕他如今已经用不上了。
谭州落城之后,发往各州的檄文都收到了回应,基本上做到了兵不血刃,可是从谭州到衡州、永州、全州这条主线上,却已经被清理一空了,力度上也只比眼前的静江城好上那么一点,也就是说,宋人在自己还处于荆湖北路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这项工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将五十多万百姓尽数迁往了南边,这个南边在哪里?阿里海牙也想知道。
有鉴于此,他并没有轻敌冒进,而是将大军驻于静江府,广派军马四下里打探,结果倒是与预计的相去不远,广西境内的清野远远超出了他的想像,所到之处竟然全都是静江府的这个标准,不分城乡俱是一样,而同时邕州城传来的消息更是让他震惊不已,几乎不敢相信对方所说的话。
“......小的们缘着黔水、柳水、郁水一路下去,好不容易才找到名为左、右江的汇集之地,可是那里根本就没有一座城池,小的们在那里四处寻找,终于发现了城基的痕迹,还找到了街道、坊市的遗迹,若是猜得不错,宋人应该是将整座城池都给拆了,至于拆去哪里,小的们实在是不知,盖因那里到处都是峒人,他们三两成群,出没于山林隐蔽处,冷不防得就会射出一箭,箭头上还涂着不知什么做的毒物,小的这个百人队,就连百户没能回得来,只余了七个。”
“没有宋人军队的踪迹?也没有找到百姓?”
对于伤亡阿里海牙毫不在意,这个百人队深入到了邕州,相距近千里,发生什么样的意外都有可能,为什么袭击他们的是峒人,而不是宋人呢,这才是他关注的焦点。
逃回来的探子有些沮丧地摇摇头:“不是宋人,他们穿着怪异的服饰,散着发辫,脸上涂了油彩,男女皆有,绝不可能是宋人所扮。”
“不过一路上我等发现了大量的车辙印,不只是官道上,南下的所有道路上都是,看样子过去还不到十天,小的们猜想,宋人的军队和那些百姓应该朝海边去了,听说海外有一个大岛,说不定他们会迁到那里。”
听说什么的,阿里海牙毫无兴趣,这是战争,任何判断都要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而宋人显然就是在不停地试图误导他,用隐藏行迹来让他做出错误的判断,没有了百姓,他们不光没有了粮食的来源,也失去了打探消息的图径,这才是最为致命的。
四处回来的探子都是差不多的说法,而有好些个方向的探子一直都没有能回得来,峒人的行动有着明显的倾向性,专门袭杀落单的人,一个百人队被层层截杀,最后只回来了七个,这说明了一个更深层次的原因,在阿里海牙还不曾猜得大概,探子就告诉他一个确实的结果,而这个结果,让他知道了,前面的宋人并不是怯战,他们的胃口也许远远出乎了自己的想像。
“小的们在邕州一带发现,那里的路旁每隔数步就立着一个桩子,上面挂着一个首级,大多数都是南人,不过也有一些,像是本朝贵人的模样,因为事情紧急,小的们不敢多呆,只能先行返来禀告,等平章到了那里,一看便知。”
没有任何意外了,云南方面的攻势一定是受挫,而且还是大挫,此时的阿里海牙还没有闲心为那边忧心,原本的两路会攻计划只剩了他一个,这一仗要怎么打已经由不得他了,宋人必定会哪里张开一张大网等着,等到他师老兵疲、走投无路的时候,那张网就会猛地收紧,然后慢慢地绞断他的喉咙。
知道又能怎么样?他可以按兵不动么,临行前,大汗怕他轻敌,才会在原有的十万人之上足足增加了一半,可是人数越多,后勤的压力就越大,眼下的这十万人,已经让他不得不强征了两倍于这个数目的民夫,前面就像是荒漠一样没有人烟,每走一天都是纯粹的消耗,他在派人四处打探的同时,也在蓄积着进军所需要的粮草。
宋人会逃到海边?阿里海牙望着南方,心里一动。
“本官修书一封,命人持使节,送至安南,他们不是归附了么,现在本官就要他们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