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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落叶,断柳残荷,这些原本脑海中臆想的情景,再加上去国万里的离愁、险地还生的喜悦,本是文人仕子最好的诗材。可是踏入临安府的那一刻,礼部主客司员外郎柳岳就失去了酝酿已久的兴致,他无法想像,北边的强邻已经磨刀霍霍几欲动手了,京师还是一片繁花胜景、和熙安逸的模样。
他是北上使团中品级排在第三的官员,仅次于正、副使刘禹和吕师孟,年龄也较团中其他人大一些,家中又有老幼嗷嗷待哺,因此这个返京第一人的资格就落在了他的头上。几乎就在使团刚刚跨入大都城,连驿馆都没有呆上一天,敌国都城的样子都没看清,他就带着两个随行的殿直倒转了回去,真正算是走了一个过场,然而他的心里一点都不觉得被消遣了,只有难以言喻的感激。
因为北上的每一路,他们所见到的情形都让人触目惊心,元人明目张胆地做着战争准备,那么大的规模要说是为了防备,只怕鬼都不会相信,因此他们这一行的前途如何,两个正副使不知道,底下的小吏们可都是议论纷纷,临了能够堂而皇之地被派遣回去,不知道有多少同僚在暗中羡慕他们。
“柳员外,到了这里,哥俩的差使就算办完了,我等还要进宫去复命,你若是要去礼部衙门,尚可同路。”眼看着城门在望,随行的一个殿直在马上欠欠身,拱手说道。
“劳动两位虞侯相送,柳某感激不尽,只是在下还有些私事要办,就不耽误二位办差了,不如就在此别过吧,他日得闲再置酒与二位痛饮,请!”柳岳拱手还了个礼,前面的路不同,对方是公事,他避开了道,做了一个礼让的姿式。
文武殊途,在大宋差不多已成水火之势,可是南渡之后,国家形势日益紧张,武将的地位也逐渐在提高。来回上万里路跑下来,多少也有了一些生死与共的意思,柳岳在他们面前自然不会摆什么文人架子,两个殿直使命在身,没有再客气,道了声“后会有期”就当先策马而去。
部衙、自己的家就在眼前,柳岳要走的却是另一条路,他没有从眼前最近的余杭门进去,而是选择了绕城别走。一路下行,穿过宝石山下的昭庆寺,钱塘门上巍峨的城楼飞檐已经遥遥在望。
“你们姐儿越发清减了,是胃口不好耐不得热么?”听潮没有言语,只是笑了笑。
兴庆坊刘宅的后院正房内,一个年岁差不多的女孩看了看旁边的璟娘,有些感慨地说道,虽然嘴里说着话,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顿,随着音乐的节拍,拉直、伸长、弯曲,时而停在胸前,时而在脑后交~合,有点像是极慢的舞蹈动作。
一曲即毕,在边上侍候的听潮伸手扶着璟娘站起来,当她打算去扶另一个女孩的时候,人家早就自己跳着站了起来,抢着将她准备好的一盆水端到架子上,捋了一把绵巾,自己没有用却直接递给了璟娘,生生抢了本该是她的工作。
“芸姐儿,你一个公侯家的娇娘子,我哪敢劳你使唤?”璟娘笑着接过来,看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忍不住逗了她一下。
“什么公侯家,空心萝卜烂架子罢了,家里那些人,不知道在琢磨着什么鬼主意,打量我不知道,不爱同她们计较罢了。好容易托了爹爹到你这里躲清静,你这小没良心的还打趣我,菩萨保佑你肚里的那个,天生就是个碎嘴子,烦得你这当娘的头疼,那才好呢。”谢芸指了指她的腹部,俏皮地还嘴。
事情当然不像谢芸说得这么简单,她爹爹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南边的商路上,听说最近还有传闻,圣人有意将他补入两府当中,那就是响当当的执政相公了,这后面是不是有拿她当筹码去作交换?谢芸也隐隐听到了些风声,原本是想着进宫去圣人那里诉诉苦,没想到谢氏借口身体不适直接将她打发到这里来了。
其实她同璟娘的交情并不密切,真正与她交好的是叶府长男叶应及的嫡生女珝娘,两人年岁相当境遇相同,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对于未来都着一份少女的梦想。而眼前的这个,虽说年纪差不多,可人家早就为人妇了,嫁的还是本朝横空出世的少年新贵,同她说什么?羡慕、忌妒还是恨。
要说忌妒还真有一些,临出宫还让圣人惦记的,并不是她这个嫡亲的侄孙女,而是一个不相干的外姓人,芸娘的心里难免会有些吃味,不过大户人家出身,这点涵养功夫还是有的,哪会当真显露出来。
璟娘没功夫去猜测她的来意,除了一心一意地等待夫君回来,就只有安生地将养腹中的小生命。当然,按照夫君的安排,一些外面的事情她也会学着去了解,比如说朝局,有传言那位年已七十五岁有余的王熵王平章,最近的身体越发地差了,三天两头就会告病不理事,两府的担子几乎全都压到了左、右两个相公的肩上,有鉴于此,圣人才会动了补人进两府的想头,最好的办法还是找一个德高望重的老臣镇着,例如她的父亲,可谁让叶少保清心寡欲,不愿意入朝来淌这趟浑水呢。
看着眼前这个即将成为执政之女的明媚少女,有些患得患失的小心理,璟娘不禁想起了当日的自己,就算是贵为帝女公主,碰上这种关乎终身的大事一样会心乱不已,还好她这辈子唯一主动了一次,就为她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否则芸娘的今天可能就是自己了。
“......雁子南去暮云收,凭谁问,锦书难寄,一夜惊秋。”芸娘喃喃地拿着一张纸笺念道,那不过是璟娘的练笔之作,倒不是故意要伤春悲秋。
“他去了有两个多月吧?”
俗语说‘诗以言志’,就凭这一句词,璟娘已经知道这个聪慧少女猜到了什么。从半个月之前开始,她就莫名地有些心悸,常常会从梦中惊醒,芸娘记得不差,两个多月过去了,她的夫君音讯全无,片言只语都没有,如果不是有腹中的孩儿撑着,人只怕已经倒下了。
听潮的忧心就写在脸上,劝说的话重复得次数多了,效果就会越来越差,好在璟娘的意志还算坚强,晚上不足白天补,为了达到良好的睡眠状态,她不惜用大量的运动来使自己疲累,原本这会子锻炼之后就要沐浴睡下的,偏偏又来了个不速之客。
“大娘子,前院有客求见。”桃子的小脸蛋出现在帘子的后面,倒是省了璟娘的一番口舌,她不想同别人说,自己记着与夫君分开的每一个时辰。
“什么客,说了娘子要静养,不见外客的么。”听潮的话语带双关,芸娘却是恍若未闻。
“老管家说了,来的是郎君的同僚,刚刚入的城,大娘子还是......”桃子的话音还没落下,屋里就响起一声惊呼,璟娘诧异的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自家夫君的消息,你跟着起什么劲?
芸娘笑着拿起那张纸笺,走过去在她耳边低语道:“鸿雁来了。”,然后冲她做了个眼色,不待挽留就自顾自地叫上在外头等待的婢女,璟娘连忙套上外衣,等穿戴停当,芸娘正好换上了一身帷帽,倒成了她送客出门。
“莫嫌我烦,最后叮嘱一句,圣人说了,让你得了空进宫去。”璟娘点点头,将她从侧门送出去,一直看着她上了谢府的马车才转身走向前院,而此刻的心情已经有了几分波动,难道真的是夫君差人从北边带信回来了?
皇城司建于开国之初,太祖时称为‘武德司’,到了太宗太平兴国六年,改为了皇城司。南渡之后,一度被废置,行营诸军成立之后,又于其中别设禁卫所,绍兴元年,复称为‘行在皇城司’,京师之民依旧以皇城司来称呼它。
不管这些称呼如何变化,作为天子耳目,侦探内廷外臣及京师上下各处消息的职能却没有大的变化,以内侍武官充任其中的规矩也依旧保存下来,大部分时候都是临时的差遣,就比如说这一回的北上使团。
实际上,以杨磊为首的整个护卫队伍,全都在皇城司里挂了职,回京之时就算是差使达成,按照职务高低,像普通的殿直自然是归司官负责,而像杨磊这样的三衙之臣,则直属于圣人所遣,他们是管不到的。
“就这些?你们虞侯可有别的嘱咐。”
临安城中的大内范围大致包括了整个吴山在内,而皇城司这个名义上只有七品的小官衙就在吴山脚下的一处屋舍中,同别处相比不但显得十分狭窄,就连人数也远远不如,哪里像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特务机构。
主屋内,一个内侍验了二人的腰牌,又看了看他们带来的文书,皱着眉头问了一句,这封文书太过泛泛,基本上就是北行一路而上的流水帐,何时起行、何处打尖、沿途经历何事、某个使臣于某处逗留多久之类的,文辞干巴巴内容乏善可陈,一点都没有令人眼前一亮的东西。
“回都知的话,咱们这是第一批,出发的时候才刚刚到元人的都城,他们后头干了些什么如何能知道,虞侯就是有消息也不会差我等送到这里来啊,都知如何忘了。”一个殿直俯身行了一礼,他的身高比那个内侍要高出许多,不得不这样子才能让双方能平视。
“唉,说得是,你不说杂家都忘了,行了这劳什子就交与咱了,你们一路辛苦回去歇上两日,值班的事不急,等得了空杂家为你们安排。”内侍展颜一笑,挥挥手将他们打发出去,随手将那封文书放入了身后的架子上。
整个屋子除了他身前的这张书案全是这种一人多高的木头架子,上面分门别类地放着类似的文书,分类的依据并不是经史子集,也不是人员来历,而是年月日,方才那个架子的顶上就贴着“德佑元年九月十三”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