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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这句话出自《约翰福音》,是某位有名的洋人说的。
窗外是黑暗,如果没有窗台上那盏如豆的油灯,也许就不会觉得窗外有多黑。
屋里的昏暗脏墙上,映着一个巨大的人影,随着灯火的晃动,那影子也微微晃着,扭曲变形,完全看不出他是静坐在床边。
灯光里,古铜色的脸,细狭的眼,收回了看着窗外的目光,缓慢伸出手,拿起了叠在床头的一件崭新军装上衣,小心翼翼尝试着穿起来。
自己的军装上衣在手术时被剪碎了,现在可以下床了,这一件是刘护士今天送过来的。自从醒来之后,没再让小丫头住在这个病房陪护,逼着她住到了周晚萍那里。自己那些东西,应该也在周晚萍那里。
伤口正在愈合中,不敢摆臂,不敢吃力,尽量慢慢地走。晚饭后已经很长时间,月亮已经升起,天已经黑透,院子里不见人影。没多久,站在了一扇门前。
敲了门,屋里传出那带着磁性的熟悉声音:“谁啊?稍等稍等……”
似乎是仓促收拾东西的一阵响动后,门才开了:“是你啊。”
“屋里太闷了,出来走走。”
犹豫了一下,周晚萍闪身:“进来吧。”
胡义迈步进门,书桌上的灯光晃得屋里显得很暖,周大医生的住处和上次来时一个德行,基本没变化,不过,房间里的味道似乎多了一种,令胡义忍不住故意嗅了嗅。走到书桌后,坐到椅子上:“丫头没在?”
“让小刘她们拉去了。”周晚萍关上了门回过头,发现胡义坐在了书桌后,朝着他努努嘴:“起来起来,这是我的地方,到那边坐着去。”
胡义无语,无奈起身走向里面的床边:“原来你也有不敢见人的时候?”
周晚萍到书桌后坐了:“谁说我不敢见人了?”
直着腰背在床边慢慢地坐下:“那你脸红什么?”
“我这是因……”话说了一半,周晚萍忽然停下不说了。
胡义笑了笑:“因为喝酒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成熟艳丽的脸上瞬间挂上了孩子般的诧异。
“我的鼻子没伤,何况……我还得算是你的帮凶呢。”
静静地看了胡义一会儿,周晚萍忽然狠狠剜了胡义一眼,重新起身到门口,把门栓了。返回来弯下腰,到书桌底下稀里哗啦扯开那些故意用来遮挡的杂物,拎出刚才临时藏住的酒精瓶放在桌面上,从书堆里找出个仍然湿润着的医用小烧杯;拉开抽屉,拿出个皱巴巴的油纸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装着一把花生米。
“大姐!我还在呢,能不能等我走了你再继续,免得毁了你的名声。”
她仿佛没听见,仔细认真地将小烧杯倒上酒,双手端在漂亮的鼻子下陶醉地嗅了嗅,微启性感的唇抿了一小口。
“你会喝酒么?”她忽然问。
“会,但是从没觉得好喝。”
“干嘛这副表情?是不是觉得女人不该喝酒,很难看?”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医生喝酒。”
“现在我不是医生,只是我。”
“……”
“有段时间,我……很难过,所以偶尔偷偷地尝试这个,后来……就喜欢上了。有段时间,我以为这东西是药,可以让人忘了昨天,现在想想还觉得幼稚。其实我是幸运的,起码比你幸运,比如现在,我可以美滋滋地喝酒,而你这个倒霉蛋只能看着。”
成熟艳丽的女人在笑,可是胡义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因为那笑容里有深深的落寞,遮蔽着她那孤独悲伤的故事。不想再说女人喝酒或者医生喝酒的话题了,对她不公平。
“我的东西……都在吧?”
“呵呵,你那也叫东西?在我眼里都是破烂。那儿,墙角呢,那两个包就是你的。哦,对了,还有……”周晚萍拉开桌边的另一个抽屉,拿出一个黑色皮盒子,和一块怀表,一甩手扔在胡义身边的床上:“这是你衣兜里掏出来的,怀表不错。”
咔嗒——
表壳轻快地跳起,背着昏黄油灯灯光,表盘有点暗,差一刻九点。
“不早了,我回去了,你少喝点。”胡义把怀表和指北针揣进口袋,起身。
“我有数,瞎操心。”周晚萍放下医用小烧杯,准备去开门。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到门前停止。
当当当——“周姐。”门外响起了护士小刘的声音。
胡义立止,面无表情地看着周晚萍。
以为这几天清闲了,小丫头今晚也不在了,决定偷偷喝点小酒解解馋,偏偏先来了胡义探访,现在又冒出个小刘敲门。周晚萍看了看拴住的门,又瞅了瞅书桌上的瓶杯,满屋子酒味再加上身后的胡义,开门就得坏菜二加一。
转身对胡义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不太自然地开口:“我刚要睡下,什么事?”
“我刚去查房了,胡义没在病房,我正找他呢,想问你见过没有。”
“呃……啊……对,我见过。他说他……要去看望团长。”
“啊?”门外的小刘似乎不太理解。
胡义满头黑线,亏她说得出口,黑灯瞎火探望?
“这个事你别管了!他爱哪哪去,别找了,现在你就回去休息。明天我亲自去教训这个夜游神,照我说的办!”周晚萍自觉不能圆了说辞,索性抬出命令的口气强制。
小刘的脚步声渐远,走向她的宿舍方向,消失。
呼——周晚萍拍着衬衫上的高耸,出了一口大气,然后一转身把桌上的油灯吹熄,屋里瞬间漆黑。
“你这是……”胡义不解。
“亮堂堂地出去,不怕别人看得清楚吗?你傻吗?”周晚萍低声对胡义嘀咕着,然后仔细听了听外边的动静,又道:“现在走吧。小心点。”
“……”
胡义在黑暗中走向门口,还没来得及解开门栓,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一直到了门前,当当当——“周阿姨,我回来了。”
“……”
屋漏偏逢连阴雨,全赶上了。
“臭丫头,你不是说……今晚不回来了吗?”一边回答拖延,一边摸黑扯住胡义的胳膊往里边走,晃动了伤口,能听到胡义的呼吸有点大。
“她们那太挤了,还是回来睡舒服。”门外的小红缨在回答。屋里的周晚萍压低声音催促胡义:“赶紧开窗出去。”
“我做不到。”
这才想起来里面的小窗口位置不低,胡义这伤恐怕无法实现,无奈又道:“那就床底下。”
“跟丫头说清楚不行么?”胡义犹豫。
“说得清么?赶紧的!”
“周阿姨,你说什么?”门外的小红缨似乎听到了一点声音。
“没事,没事,你等等。”
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响起在书桌附近,油灯点亮,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然后门栓解了,从床底下能看到一双小布鞋迈进来。
“咦,这味道是……”
咣当一声门关了。“小点声……酒精洒了。”
“哦,可是你喘气也……”
“没有可是,赶紧上床睡觉。”
“哦,是我闻错了。嘿嘿……”
随即灯灭,只剩下床底的漆黑,和不远处地面上的微弱月光。
时间缓慢地流逝。
盼着小丫头能赶紧睡着,偏偏头顶的床板总是吱吱嘎嘎响,小丫头在上面翻来覆去不老实。
“还不睡呢?”
“我睡不着。”
“……”
“周阿姨。”
“嗯。”
“我想不明白。”
“什么不明白?”
“昨晚你说他那东西肿了才好,那是为啥?……难道他不疼吗?”
“咳咳……咳……”
“周阿姨?”
“不许说话,快睡觉!”
“昨晚你问我那么多,我都给你回答那么仔细;现在我问你问题,你就欺负我小,不是你说的悄悄话必须实话实说吗?”试图解惑的小红缨似乎越说越精神了。
“……”
“再给我讲讲好不好?”
“小祖宗,算我求你了,今天我实在是……头疼,今天什么都不想说,改天行不行?”
“那好吧……不过昨天你说过他……”
“你也不许说!你说我也头疼!再说我就掐你了啊!快睡觉!”周晚萍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小红缨的闺房剧透,语气不止显得恼怒,还带着惊慌。
趴在床底的黑暗中,能够清晰听到上面,周晚萍的呼吸极不自然;而床底的胡义又何尝不是,肺子都快炸了,却生生不敢喘。这感觉太差劲了,这比拔炮楼摸碉堡可难受多了,活受罪么这不是!
服了她周大医生了,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了,胡义心里觉得自己狼狈透顶,威严全无,羞不可当,越闹心,时间仿佛过得越慢,煎熬越甚。
很久很久以后,床上终于传出小红缨的微鼾,听在胡义耳中,比冲锋号声还要解脱。尽管有伤在背,也不敢含糊,使出浑身解数,挪出了那个令他汗颜的空间。
放轻脚步走到了门口,解了门栓一回头,一个高挑玲珑曲线已经下了床,跟在身后不远,月光的反射下,两条修长的白皙赤脚踩在地面,看得胡义差点没当场晕倒。
“看什么看!我不得重新栓门吗!还不快点滚蛋!”
在周晚萍恼羞成怒的低声喝斥中,胡义惊慌消失在夜色里,恨不能肋生双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