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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左少卿昨夜预感到的,早晨大雨,有风。
南京六月初入夏,天已暖和。但遇到大雨如泼如幕,又有阵风侵袭过来,衣服半湿时,也会让人感到一阵阵的寒冷。
早上七点,程云发和左少卿带着各自的人,先从守所提出梁吉成,然后乘车去了南埔西巷老餐馆。老餐馆周围已经布置了一些人。只片刻,他们就被雨淋得精湿,在风雨中藏身屋檐下,阵阵地发抖。
老餐馆的楼梯上和走廊里也布置了人。几个特务押着梁吉成下了车,走进大门。左少卿和程云发站在楼门口,冷冷地着他从面前走过,着他被推着走上楼梯。
左少卿和程云发随后也上了楼梯。拐进走廊,她见特务们押着梁吉成,正站在十二号门前等着。
梁吉成这个时候仍半低着头,藏起眼睛,只瞄着脚前一尺远的地方。
左少卿从他面前经过时,能感觉到他的紧张。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左少卿心中警觉。他既然已经愿意坦白,为什么还要紧张?她一时想不出原因。
屋里一片狼藉。所有的箱柜都敞开着,所有的抽屉都扔在地上。一些家具东倒西歪,遍地书籍和纸张。这里显然经过彻底的搜查。房间的四面和窗前都布置了人,以防发生意外。左少卿回头着程云发和右少卿,向他们点点头。
程云发向外一招手,特务们推着梁吉成进了屋里。
房间里天花板的西北角,有一个可供人上下维修的小窗口。梁吉成进门后,向那个小窗口了一会儿,然后就把目光投向天花板的东北角。那里什么也不出来。但他却定定地着天花板的东北角。所有的人都抬头着天花板东北角。但那里除了在墙壁上有一些被敲打过的痕迹外,什么也不出来。
梁吉成扭回头,定定地着左少卿。他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指着墙边的一张办公桌说:“请把那张桌子,抬到那个墙角。”他指的是房间的东北角。
左少卿向旁边的几个人挥了一下手。几个特务走过去抬桌子。那是一张很大的办公桌,俗称“两头沉”。在这个杂乱的房间里,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桌子的上层有三个大抽屉,下面的桌体,一边也是抽屉,另一边是一个小柜子。那个桌子非常沉重,四个特务费力地把桌子抬到墙角下。所有的人都抬头着墙角的天花板。
一个特务正抬腿爬上桌子。
左少卿下意识地一眼梁吉成。一瞬间,见的他的眼睛正向地面。他的正是刚才放桌子的地方。桌子抬走后,地面上留下两个长方形的印痕。在靠墙的那个印痕里,似乎有些异样,好像有细细的缝隙,也构成长方形。左少卿愣怔片刻,突然意识到,那是一个洞口。
站在桌上的特务敲打着天花板,回头问:“喂,你说在什么地方?”
所有的人,都随着他的敲打着天花板。
左少卿身上却似有闪电掠过,神经簌簌地震颤。她指着梁吉成大叫:“抓住他!”并向他猛扑过去。
几乎与此同时,梁吉成猛地推开身边的特务。那个特务踉跄后退,挡住左少卿。梁吉成同时纵身跃起,向墙边那个长方形的印痕冲过去,并高高跳起。他的双腿在空中蜷缩,两脚并拢,一瞬间便重重地踏在那个长方形的印痕上。屋里的人都听到,地板下传来木头断裂的声音。接着,那个印痕里出现一个长方形的洞口。梁吉成的身体在洞口边撞了一下,便掉进洞口里,眨眼就消失了。
左少卿推开挡着她的特务,扑过去,但只扯到他的衣服边,却没有抓住。她眼睁睁地着梁吉成消失在那个洞口里。她飞快地掏出手枪,对准洞口。但她立即克制住开枪的念头,抬头大叫:“陈三虎,下!”
正站在旁边的陈三虎,立刻醒悟,弯腰坐在洞口,伸进去两条腿,寻找可以踩踏的地方,下进洞里。左少卿又一挥手,另一个特务也下进洞口里。
左少卿回头喊:“到楼下去找!到外面去找!快去!快去!”
特务们醒悟过来,蜂拥冲出房间,乱纷纷地跑下楼梯。
屋里只剩下程云发和左少卿、右少卿,他们互相瞪视着。左少卿冲到窗前,一掌推开窗户,向下面张望。
半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弄清楚这栋楼房的结构,以及那个洞口的由来。
这栋楼房原来是一家餐馆。那个洞口,其实是以前的烟道。烟道约两尺宽,用砖砌成,直通房顶。餐馆改成住房后,楼上的烟道被拆除。但楼下这一截烟道,因为支撑房梁,所以没拆。烟道直通楼下的大灶,而大灶又紧挨着下水道,竟被改建成了一条逃跑或隐匿的通道。
陈三虎沿着这条通道,几经周转,又爬过很长一段下水道。当他满身污泥,终于钻出下水道井口时,外面大雨滂沱,冲刷着他。他站在井口四面张望,周围没有一个行人,自然也没有人见从这里钻出去的梁吉成。而雨水,把地面上的痕迹都冲刷掉了。他只得重回老餐馆。
但左少卿他们,还是有一点收获。又有两个特务钻进洞口搜查时,竟从墙壁的凹槽里找到一部电台。
左少卿怒火中烧,却说不出话来。她被这个梁吉成耍了,并且耍得很惨。一个小时后,他们带着人离开老餐馆。
回到局本部,二处的工作会立刻召开。今早行动的汇报,只十分钟就汇报完了,接下来就是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叶公瑾心里,已经愤怒到了极点。一个共党分子,戴着手铐,竟在那么多人面前,轻松逃脱。简直是一群饭桶,一群饭桶!带梁吉成去现场指认,这是他同意的。但这却是左少卿提出的建议!这一点尤其让他愤怒。
叶公瑾此时已经在考虑,他应该如何处理左少卿。对左少卿的审查,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该结束了。
叶公瑾在心里回顾一下。三月二十六日,右少卿逃出中条山,回到局本部。从这一天起,两个少卿都被软禁审查。四月底,两个少卿恢复行动自由。从这一天算起来,对左少卿的暗中调查,已经持续了一个半月多了。他在想,也许现在可以借这个机会,结束这件事了。
会议室里寂静无声。在座的军官们,都察觉到叶公瑾将要做出重要决定,不安地垂着眼睛。
左少卿也感觉到了这一点。一切都可能要在今天结束。她心中一片冰冷,血液似已凝固,身上的衣服还是半湿的。她从内凉到外,脸色更是在白里透出青色。她唯有咬紧牙关,在绝望中坚持着。对她来说,此时的沉默,也如同刑罚。
叶公瑾终于开口。他轻声说:“左少,”他又停顿了很长时间,继续说:“请你先回办公室,需要时,我会派人叫你。”
军官们惊恐万分,都不安地着叶公瑾,又偷眼左少卿。
此时的左少卿,真的是从头冷到脚。一切都结束了。她慢慢地站起来,注视着叶公瑾,点头说:“是。”然后离开座位,向门口走去。
坐在她身边的柳秋月,此时也惊恐地站起来。她向叶公瑾敬了一个礼,也转身向门口走去。她能够参加会,只因为她是左少卿的助手。左少卿离开,她也就没有参加会的资格了。
左少卿和柳秋月前后相随,回到办公室里。左少卿沉重地在桌边坐下。柳秋月则站在墙边,不安地着她。她心里隐约感觉,自己的路,差不多也走到头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乌云如墨,压在她们的心头。
如果说,她被软禁在许府巷受审查,是第一次危机的话,那么今天,将是她面临的又一次危机,甚至可能是更大的危机。也许她真如张伯为所说,早就应该撤退了。左少卿此时已经开始思考,她下一步将怎么办。坚持?等待?反击?逃?何为上策?她一时有些犹豫不定。
外面有人轻轻敲门。在这样一个时刻,敲门声就如小鬼前来报丧。接着,两个军官推开门走进来。他们拘谨而且不安地站在门口,着左少卿。
左少卿认出来,他们都是何俊杰的手下。她问:“有事?”
一个军官说:“对不起,少组长,我们……我们奉命……到这里……”
左少卿听明白了,他们是来押她的。她此时已经没有了选择。她指了指沙发说:“坐吧。秋月,给他们倒杯水。”
柳秋月倒了两杯水,放在他们面前。仍退回到墙边,静静地站着。
人真到了绝境,没有了选择的余地,也就不再犹豫,反而会镇静下来。她此时也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坚持,顺势而为。
左少卿平静地着柳秋月,向她指了指自己身后的衣架。衣架上挂着她佩枪。柳秋月无声地着她,也明白她的意思。便走过去,取下她的佩枪,放在两名军官面前的茶几上。
为首的军官比左少卿更紧张。他欠起身,向前推了推手枪,说:“少组长,命令里……没有……没有……”
左少卿示意他坐下,只是把脸转向窗外。此时她的眼睛里,已经冷如冰川。
她心里唯一唯一可以略感安慰的是,无论她的结局如何,“槐树”同志都不会受到伤害。只是……妈的,只是高茂林被捕后,与“槐树”的联系,已经掐断。在南京,除了她之外,没人知道“槐树”的真实身份,也无人能够与他联系。但眼下,中央最需要的,就是“槐树”同志提供的战略情报。这是她心中最大的恨事。
二处的会议室里,仍然沉浸在恐惧的沉默之中。
叶公瑾终于说:“今天的事,应该有人负责。怎么处理左少,我想听一下各位的意见。什么都可以说。”
没有人敢开口。即使是把左少卿视作眼中钉的程云发,也不敢先开口。
此时,右少卿却无声在站起来。她显然也对此时的情况有些意外。她平静地说:“处长,讨论这个事,我应该回避。”她敬礼后,转身离开会议室。
叶公瑾没有阻拦她。右少的举动,有她合理的地方。他说:“明贵,你先说吧。”
赵明贵坐在桌边,肩背挺直。他处长,又在座的军官,就垂下眼睛。他停了一会儿,才说:“今天早上的事,我认为,是个意外。共党分子有多狡猾,我们都领教过。做我们这一行的,都难免遇到意外。”
坐在他对面的程云发已经胀红了脸。赵明贵的话,已经暗示不久前他接送伤员的事。要是被人纠缠,那件事可算不上意外。他瞪起眼睛说:“老赵,我认为左少的事,不是意外不意外的事,而是她身上的共党嫌疑。有这一条,就足够了。”
赵明贵很平静,“我承认她身上有嫌疑,从右少回来那天起就有。我只是在想,在博爱医院找到伤员的是她,发现松圃里共党秘密联络站的是她。监视梁富成,并抓获梁吉成的也是她。我们应该怎么理解这些情况?”
程云发很不服气,“是我们先监视梁富成的。”
赵明贵说:“但是,老程,一组和二组监视梁富成的目的不同,这是两回事。”
“这有什么不同的?”程云发继续狡辩。
“老程,你监视梁富成,目标是左少。左少监视梁富成,目标是共党分子。”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不该监视左少吗?”
“不是。我们今天在座的人,谁没有受到过内部的监视和调查?左少就监视过我,我知道。但我能够理解。处长,自从左少到二处来之后,做出了多少成绩?不少吧?这样的共党嫌疑分子,我倒希望我的手底下,也有那么一两个。”
叶公瑾心中,不得不对赵明贵的说法暗自点头。
其实,叶公瑾心里,对如何处理左少卿已经基本拿定主意。但他考虑的关键一点是,所有处理办法,对自己是否有利。在他考虑的处理方法中,主要有三种。
一是就地免职。把左少卿放在档案室,由钱玉红监管。
二是调任闲职。保密局那么多单位,有的是等同于坐牢的闲职。
三是丙地禁闭。丙地就是陆军监狱。保密局的传统,对犯错误的军官,可送进陆军监狱关禁闭,但这个禁闭却是没有期限的。
目前在陆军监狱里,至少有两名保密局少将军衔的军官在关禁闭,时间长的,已经有两年多了。除非保密局发生重大人事变动,否则,他们绝没有出头之日。这一方法的简便之处,在于它不需要任何法律程序。
叶公瑾心里暗暗倾向于这种处理方法,这也是最安全的。这是他在早上听到汇报后,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在心里,这已经是他的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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