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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少卿惊愕而疑惑地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
旁观而言,今天世界上的事,总是向你最想不到甚至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总是让你处于最苦恼又最无奈的境地。人生之叹,莫不如此。
两年前,左少卿在促成冯顿与于志道合作的过程中,已竭尽全力。当时,他们三个人都认为,这桩航运生意具有多么好的前景。今天来看,这一点是没错的。但是,于志道要回美国去守护他的妻子。而冯顿,却不肯接这桩前景远大的生意。
她实在想不明白,冯顿为什么不肯接这桩生意。
于志道似乎也看出左少卿的想法。他在她面前坐下来,非常认真地说:“左少,从五五年开始到现在,只有两年的时间呀,你知道我给他们运送了多少物资?差不多有数十万吨呀!有他们紧缺的买不到的物资,也有精密的加工设备,许多东西是你想不到的。我停靠最多的地方是汕头。每次卸完货,当地的官员就会到船上来看我,握着我的手说许多感谢的话。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官员,但肯定不是普通官员。他临走的时候,会送给我一箱子酒。我能感受到,这箱子酒代表他们非常重的谢意。左少,不是因为我妻子得了重病,我会一直把这个生意做下去。你说,他冯顿为什么不愿意把这个生意接过去!”
左少卿说不出话来。她妹妹右少卿看着他们,也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这天夜里,左少卿回到潮海大厦时,直接去了冯顿位于顶层的房间。也向他提出同样的问题。
她说:“于志道的生意,明显对国内的经济建设有好处,并且已经做出了那么大的成绩,你为什么不接手做呢?”
冯顿的表情让她感到惊讶。他用那么一种复杂的难以言明的眼神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她感觉到,他心里有话,却说不出来。或者,是不想说。再或者,是说不出口。她能看出他那痛苦的表情后面,有多么沉重的压抑。
她小声地说:“冯先生,可以对我说吗?我关心这件事,是因为我当时也促进过这件事,我是看着这件事如何成功的。哪怕,你只说几句,能够让我明白就行。”
冯顿双臂支在膝盖上,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左少卿对面。可以看出来,他心里正在做着痛苦的挣扎。
许久,他慢慢抬起头,用很轻的声音说:“左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可能,遭人暗算。”他又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补充说:“被自己人。”
左少卿更加惊讶地看着他。她有一种感觉,她已经许久没有和组织取得联系了,她对国内的情况更是所知甚少。她对组织的理解,可能全部来源于杜自远对她的信任。可是,她和杜自远之间的信任,是在战场上用生命换来的呀!
她也明白,这样一种信任,是被许多年,被许多艰难考验过的,是极其难得的。
她隐约意识到,国内的人,具体地说情报系统里的人,例如老冯的这个系统里的人,是否也有这样的信任呢?他们虽然都是**党员,都有坚定的革命信念。但是,他们首先也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呀!世界上的一切复杂,一切不理智,甚至不信任,也可能在他们身上存在。
她小声问:“是哪一方面?”对她来说,这才是至关重要的一点。
冯顿咬着牙,瞪着她,低声说:“是经济方面的,或者说,是财务方面的。”
这个说法,让左少卿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政治方面的就好。她感觉,冯顿在香港,以贸易公司为掩护,从事复杂的不为人知的情报工作,要想在财务方面一点问题都没有,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冯顿却对她说:“左少,在财务方面,我有没有问题,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告诉你,我问心无愧!”
左少卿注视着他坚定的目光,也不能不点头。她能判断出一个人是不是说谎。
冯顿继续说:“在我的工作里,有些经费的使用,是说不出来源,也说不出去向的。这是我的任务决定的,这些经费的使用,本身就是秘密。我经手的生意,包括于志道的生意,也很难完全说清楚。我只能说,我问心无愧。于志道提出由我接管他的股份时,我确实是准备接管的。我知道于志道的生意,对国内的经济建设有很大的好处。但是,自从两年前黄佐竹牺牲后,香港工委来了一位新的领导。我们之间一直有些隔膜。这次,我提出接管于志道的股份时,这位领导却笑着对我说:‘老冯,你很热心这件事吧。’左少,我听得出这句话里的含义。”
左少卿沉默了。话说到这个地步,其实就已经很清楚了。这就解释了,冯顿为什么不愿意接手于志道的股份。她心里很难过,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信任,永远是情报系统里最珍稀的东西。
这件事里最让她为难的是,她无法向于志道做出合理的解释。她也说不出口。
几天后,龙锦云再次来到香港时,她就冯顿和于志道有关轮船股份的事,又写了一个简要报告,交给龙锦云带回去。但她很快就接到杜自远从北京打来的长途。
杜自远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话:“你信中所提之事,不要涉入。”
左少卿心里非常苦恼。她前面的两个报告一点消息也没有。这个报告立刻就有了消息,却警告她不要涉入!人生中最苦恼的事,就是当你发现你所追求的事业存在一点小小的瑕疵,或者不足,你很希望去补救,去修复。但是,你接到的指令却是,不要涉入!你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点点瑕疵,那一点点不足,变成大大的漏洞。你却没有任何办法。
现在,她心里的苦恼不能对冯顿说,也不能对妹妹说,更不能对于志道说,只能藏在自己的心里。另外一件事,“水葫芦”仍然躲藏在美国总领事馆里,拿他没有办法。她每天只能用看报纸打发时间。
但报纸上的新闻,几乎全部都是“逃港”难民的事。难民们躲在山林里,没有任何棲身之处,真的是日晒雨淋,无处藏身。他们每天只靠香港百姓投入山林里的食物为生。香港政府一再声明,要把难民全部遣返回内地。
这天中午,左少卿姐妹刚刚吃完午饭,正在房间里休息,于志道却来了。
他一进了门,就认真地看着左少卿,足足看了有一分钟。他最后叹息着说:“左少,我看出来了,你和冯顿没有谈成。他还是不肯接我的生意,是不是?”
左少卿心里很复杂。她不能向他说明冯顿心里的忧虑,只好向他摇摇头。
于志道坐在桌边,轻声说:“左少,我真舍不得把这两条船给别人呀!”
左少卿轻声说:“我知道。这件事,确实叫人很无奈。”
于志道挥了一下手,“现在来看,这件事已经没有办法了。我正在联系出手这两条船的事,很快就会有结果了。可是,还有一件事呢,我希望能有一个合适的人接手。否则,这件事也做不下去了。”
左少卿注意地看着他,“是什么事?”
于志道点点头,“就是我和炎哥的走私生意。这个生意,也做得很大,也很挣钱。我估计,冯顿更不会接这个生意了。没有合适的人做中间人,这个生意就没办法做下去了。你明白这个意思吗?”
左少卿想了一下,也明白了其中的问题。这个合适的中间人,应该和大陆方面有比较深的关系,还要和炎哥有很深的关系。冯顿不是愿意不愿意的事,而是不合适。眼下来看,还真没有这么一个合适的人,来接手炎哥的走私生意。
房间里有一点沉默。于志道和左少卿姐妹都没有说话。
终于,于志道说:“你现在有事吗?要是没事,就陪我去见炎哥。就当是散散心吧,你已经来香港几天了,也应该去看看炎哥。顺便,和炎哥商量一下这件事。”
为了冯顿不肯接于志道的航运生意,为了不能向于志道做出合理的解释,左少卿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这个时候,就更不愿意扫他的兴。就说:“也好,我来了这些日子,也确实应该跟炎哥照个面,不然,炎哥又要说我了。妹,你也去吧,去认识认识炎哥。”
右少卿正觉得整天坐在房间里很无聊,也想出去转一转,立刻站起来说:“那好,我也正想出去走一走呢。走吧。”
这样,三个人就出了门。他们在潮海大厦门外,上了于志道的汽车。
杨志坐在汽车里,一看见出来的右少卿,急忙下了车说:“是右少吧,两年前那天夜里,我可见过你呢,还是我帮你放的救生艇。”
右少卿也很快乐,握着他的手说:“杨副官,那天可真要谢谢你了。当时你背着光,我可真没认出你来。要不然,我早就见到我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