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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姨娘是乡下村姑出身,后来又在京城当婢子,恐吓起人来自然有股子大户人家的女眷没有的彪悍气儿,震撼人心,加点儿敲锣打鼓,就快赶上唱戏了。
乔哥儿吓得额头大汗直冒,两条腿打筛,心中飞快地天人交战,权衡着利弊,这场责罚,无论如何是逃不过去的,只是看轻重而已,若是吐露背后人,说出实情,或许能减轻一点儿罪名,可那人会放过自己么?那人许诺给自己的好处,也没法儿兑现了,最后的结果就是苦头吃了,还竹篮打水一场空,得不偿失!
这样一想,若是咬死不承认,硬说是不小心,相比之下可能还好一些,于是,乔哥儿哼唧着哭道:
“方姨娘,奴才真的是无意的啊,哪里有什么背后主谋啊,当天见少爷有出去玩的心思,一时糊涂了,带他去了山上!就饶了奴才这一次差池吧!”
方姨娘气极,小兔崽子还真是嘴巴硬啊,想一人扛了?还得看有没这能耐,一怒:“好啊,既然是你一个人的错,那来人!先捆到院子里去,打三十个板子!”
乔哥儿蹬着腿被拖了下去。
不出一会儿,室外传来劈里啪啦的板子声,一下一下拍在肉上,一下就是一个接近尺长的血肉凹痕,夹杂着乔哥儿的惨叫。
方姨娘站在门槛上观刑,柳眉倒竖:
“打!给我狠狠打!叫这贱奴胆敢糊涂,胆敢差点儿误了少爷和大姑娘的性命!”
“啪啪啪啪”几声连天响。
半杯茶不到的工夫,乔哥儿半截身子鲜血淋漓,衣裳和血肉黏在了一块儿,还差三四棍,“啊——”一声,晕厥了过去。
屋子里,云菀沁几人都嗅到一股血腥气息。
施刑的家丁过去伸出手指,放乔哥儿鼻下一试,扬起头:“方姨娘,人昏死过去啦!”
“泼一盆凉水,弄醒了,继续!”方姨娘呵斥。
一盆凉水泼上去,乔哥儿醒了过来,见棍子补了过来,又哇哇叫起来,恨不得再昏死一次。
屋内,初夏附耳低语:“啧啧,这方姨娘为了绊倒夫人,还真是不择手段啊,小姐瞧那杀气腾腾的样儿……不过倒也好,省了小姐审奴的功夫劲。”
云菀沁做女儿的,怎么可能干涉父亲宠谁厌谁,当初将方月蓉抬上来就是这个目的,后院怎么能叫白雪惠一个人独宠。安静地瞧着院子的情况,她蓦的站起来,踱到门前。
“大姑娘,”方姨娘回头,“这奴才嘴巴可真够硬,没事,我一定叫他说出来!我就看看,到底是他的皮硬,还是我棍子硬!现在不说,呵呵,等回了京城侍郎府,老爷晓得了,等着的他的可就不是棍子了!”
后面那几句话,声音特别大,自然是故意叫乔哥儿听到。
乔哥儿鬼哭神嚎:“方姨娘!方姨娘!您绕过奴才吧,回了京城,由夫人去审奴才吧——”
方姨娘十多年在后院受尽了白雪惠的打压和侮辱,如今逮着这机会绝对不可能心软,一听他这副德性竟还敢用白雪惠来要挟自己,要夫人审?岂不是放虎归山!
她气得直哆嗦,手一挥:“拶子拿过来,屁股打烂了,没地儿打了,给我夹手指!手指头加完了,给我点天灯、坐老虎凳,我就看看,这天下到底有没有教训不好的奴才!”
十指连心,指尖是常人最是忍耐不住的地方。
拶刑也是官衙和天牢里最折磨人的法子之一,后来慢慢也发展到了民间大户人家。
绳子绕在乔哥儿的一排手指上,两边家丁一拉!
绳子一收缩一紧,乔哥儿立刻叫破了喉咙:“啊——”
方姨娘得意起来:“看你这狗奴才还有没能耐硬撑!给我继——”
一个“续”字还没说完,乔哥儿白眼一翻,再次晕了过去。
方姨娘正要使唤下人再泼水,身后传来声音:
“停手。”
方姨娘一愣,转身:“停手?不打了?”
云菀沁望着气息奄奄的乔哥儿,倒是嘴巴紧得很,也不知道那白雪惠用了什么好处,不过倒是没选错人,这乔哥儿果然是挺精滑,晓得坦白更没好下场……算了,若是被方姨娘折磨死了,正落得白雪惠乐开花了。
手挥了挥手,云菀沁睨了语言方姨娘:“姨娘下手太重,就算这乔哥儿有机会说,只怕挨不过打就死了,先留着这条命吧。”
方姨娘顿悟,马上使了眼色给家丁,瞥了眼横在条凳上,一屁股血渍斑斑的乔哥儿,狠道:“将这罪该万死的奴才先押回柴房,待明日上路,一起带回京去!”
*
收拾好回京的细软,已经是晚上。
姐姐没事了,平安回来,云锦重劲头也复苏了,为了叫姐姐安心,晚上吃了饭,在姐姐的督促下,练了两帖的字,又背了一篇两千字的经纶给姐姐听,得了夸奖,才喜滋滋地回卧室休息了。
云菀沁从书房出来,去大厅里跟胡大川商议了下庄子上的事。
管事的少了个马婆子,暂时便由胡氏夫妻打理着,两个老人是许氏的娘家人,云菀沁信得过,交代了几句,又嘱咐胡大川明儿去镇子上,亲自去给县令夫人曹氏报一声平安,道一声谢,这层关系,还是得维护的,又将下午赶出来的白杜熏香丸多送两瓶过去,最后,才回了房间。
卫婆子在门口正等着。
这一走,又不知道几时才能见到,卫婆子进了卧室,拉了小小姐的手,抹着老泪,说了些送行和保重的话。
絮叨了半个时辰,云菀沁望着卫婆子,灵光一闪。
卫婆子是娘亲的奶娘,关系自然很亲热,娘从做姑娘到嫁为人妇,认识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儿,她只怕比舅舅还清楚。
而,娘亲嫁给爹,怀孕、生产、坐月子的前后,卫婆子更是曾被舅舅送到云家贴身照料过娘……
那么,卫婆子有没有可能知道多年前,夜间与娘私会的男子是谁?
考虑了会儿,云菀沁叫卫婆子坐到身边来。
卫婆子晓得大姑娘有什么私事想问,也悄悄坐近,好随时应答。
怕一开始问得太直白,吓到卫婆子,云菀沁先旁敲侧击着试探:“卫妈妈,我娘年轻时,可认识什么男子?”
卫婆子虽年纪大了,可是个明白人儿,小小姐说的“男子”,难不成是是在问许氏——有没有情郎?
她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小小姐,这可是大不敬的话呀,你娘她安分守己,贤惠温柔,怎么可能是那种红杏出墙的风流女子?可再别到处瞎说,仔细玷污了你娘的闺誉!”
云菀沁将卫婆子的手一抓,握在手里轻轻拍了两下:“卫妈妈别慌,那么,娘成婚前可有关系亲近的男子?”
卫婆子使劲儿摇头:“你娘虽然不是什么官宦千金出身,许家商户人家,家规也不如官宦人家那般苛刻严厉,但好歹也是个大户人家,你舅舅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妹子,老太爷夫妇很早就辞世,你舅舅对这妹子像眼珠子似的,比照着官宦小姐一样养育,但凡别家女孩儿有的,你娘绝对只会更多更好,平日进出都有奴婢前呼后拥,乳母养娘跟得紧紧,若是出外游玩,更是小厮和护院跟着一堆,她哪里有机会认识什么男子呀,更不可能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
云菀沁眉心一蹙,这倒是奇了,下了决心,继续:“卫妈妈,我也不瞒你了,有件事儿,若被有心人利用,拿住把柄,我与锦重可能再也没法在云家立足,偌大的云家,到时可能会便宜了别人,所以你要好生想一想再回答我。我娘生锦重时,你来了云家亲自贴身照料,住了不下大半年,那段日子,你可看见过我娘——与外男见面?”
小小姐说得这么严重,卫婆子也正视起来,这么一提,倒还真有件过往,当时怀疑了许久,身子板儿一颤,坐直了:“倒是那年冬季的夜晚……”
冬季,夜晚,一听这两个关键词,云菀沁便知道,果然有此事。
“……那时,你娘刚出月子,奴婢也差不多快回许家了,那晚天儿冷,奴婢怕屋子里的火炉不旺,去外面提了一篮子薪炭,回来时正要进门,遇着姑爷。姑爷将你娘屋子里的丫头都打发出来了,要咱们回下人房间去,神神叨叨的,说他有事儿要同小姐单独说,等他叫,奴婢们再过来伺候。大约半个时辰后,奴婢还没等姑爷来叫,又担心你娘屋里那火炉灭了,她刚出月子,着凉了可会落下病根儿的,再加上那段日子,姑爷小姐为了那个姓白的狐媚子经常吵架,奴婢更是不放心,生怕两人又吵起来了,便偷偷跑去了主院,打算看看。”
云菀沁屏住呼吸。
卫婆子继续回忆:“……正绕过抄手走廊,奴婢还没踏进主院,迎头碰上个黑影子,差点儿撞上,”喉咙一动:“竟是个生脸孔的男子,奴婢可没吓出魂儿,还以为是个小偷,当场失声一叫,那人捂住奴婢的嘴口……待那人放了奴婢,扬长而去,奴婢还回不过神!后来,奴婢跑下了走廊,遇着姑爷,说府上进了偷儿,姑爷马上让奴婢闭嘴,说奴婢老眼昏花,瞎嚷嚷个什么。奴婢回头再仔细一琢磨,那人走路的方向……似是正好从你娘歇息的主院出来的,再想想,姑爷不是说,他跟小姐在屋子里说话么?为何一个人在外面?这事儿困扰了奴婢许久,可时间一长,也就淡忘了,兴许真是那晚昏了头,看错了,那人或许也只是府上哪个家丁吧,毕竟,奴婢不是云家的人,平日都在小姐屋子里照料,很少与旁人打交道,或许是不认识的下人。”
“卫妈妈,”云菀沁掌心渗了些汗,“那男子,年龄多大,长得什么样子,打扮如何,你看清楚了么?”
卫婆子嗫嚅:“夜深,廊下的灯火不亮,看不大清那人的脸,只晓得那男子个子生得高高,应该同老爷的年纪差不多,他捂住奴婢的嘴时,奴婢瞧见他那一双眼睛雪亮雪亮,威严得很,倒是比老爷更有气势……打扮看不清楚,但是……”
“但是什么?”云菀沁眉一动。
卫婆子满脸的难以理解:“奴婢隐约瞧见那人下了走廊后,对面似是有个人迎了上去,那人个头矮些,瘦小些,看身影,也挺陌生,像是跟那男子一块儿来的,看样子像个随从——”
这倒是奇了!
那晚来侍郎府竟很可能不止一个人!
夜半上别人家中,与别人的妻房私下幽会,竟还能带着家仆!堂而皇之地站在外面放哨!
家主还帮忙清场赶走奴才!
谁有这般的狂妄!?
卫婆子讲到这儿,也终于明白云菀沁的意思了,惶惶:“小小姐的意思是,那夜奴婢看到的男子,是你娘的……”
云菀沁只觉得一脚踏进了一个谜团,再也难得拔出来,娘婚后绝不会认识男子,顿了顿,眯了眼:“卫妈妈,你再仔细回忆一下,娘真的从来没有跟任何外男接触过吗?”
十年前这个冬夜踏进侍郎府的男子,身上披着的疑雾越来越大,——她一定要知道是谁。
卫婆子穷思竭虑,眉头皱成了川字,半晌,才吸了一口气儿:“要说与小姐婚前亲近的外男,还真没有,可小姐出嫁前,有一件事,不晓得有没有关系,那年小姐十六,去相国寺烧香还愿,在大雄宝殿没多久,小沙弥进来,说有位朝中大臣来拜佛,要清场子。相国寺是皇家建的古寺,经常有些贵人来,也不足为奇,咱们离开了大殿,出门没几步,正迎上一列人,应该就是来拜服的大臣一行人吧,咱们都是女眷,不方便多看,可还没下阶梯,便有人追咱们,说他家主子说了,没事儿,叫咱们家主子也进大殿烧香去,免得扫了旁人的雅兴。小姐本来就还没尽兴,一听十分开心,带多了人,怕打扰了那位通情达理的大臣,就只带了贴身丫鬟鸣翠进去了。这一进去,一个时辰才出来,奴婢见她脸色潮红,似是有些不对劲儿,问了几句,她只说是里头闷热,再问鸣翠,鸣翠也只字不提,这事儿就这么揭过去了——”
顿了一顿,卫婆子道:“如今想想,那日,大雄宝殿里就只有小姐与那名拜佛的大臣一行人,大雄宝殿虽大,但两人也免不了说话,这算不算是与外男亲近过?”
“与我娘同一天拜佛的臣子,你们知道是谁吗?是什么打扮?或者,卫妈妈听清楚别人怎么称呼他没有?”云菀沁问。
“这可是难倒奴婢了,当时还真不敢多问!”卫婆子回应,“一堆护卫护得紧紧,那官爷站在中间,与姑爷差不多大年纪,旁边依稀听见有下人喊他什么……公?哦对,这人手背有一颗肉痣,旁边还有一个男子,好像穿着一袭青绿长绸袍,反正,被人围得紧紧,哪里看得清啊。”
云菀沁眉一蹙:“陪我娘进去的丫鬟还在吗?”
卫婆子摇摇头:“早不在了,年龄到了,出户嫁了人,早就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最后一个线索也断了。
云菀沁有点失望,不过好歹知道,娘亲那晚与外男私会的事,确实是真的,并且娘亲也可能真的有认识的男子。
爹明知道,而不恼火,竟还帮忙做嫁衣,那男子必定权势在他之上,会不会就是那天拜佛的叫什么……公的大臣?
这个线索太宽泛了。
男子姓氏加上一个公,便是个称呼,就像云玄昶,也有同僚习惯喊他“云公”。
还有那手背上的肉痣……她总不能一个个地去调查满朝文武的手吧!
嘱咐卫婆子不要将今儿的事泄出去,明天还要启程返京,云菀沁便睡下了。
次日,天光一亮,云菀沁交代了几句,就带着弟弟,坐上了回京的马车。
*
皇城,金銮殿外。
白天,正午,下朝后。
君臣散去。
慕容老侯爷刚要下白玉阶,斜后方传来太监的声音:
“侯爷,请留步,宫中有人想与您见一面。”
慕容老侯爷脚步一停。
太监是凤藻宫的人。
莫非是蒋皇后?
太监看出老侯爷脸上的疑窦,笑:“随奴才来即可。”
御花园,九香亭内。
一道倩影安静坐在亭内。
不是皇后蒋氏,是她身边最得力最受信赖的二品令人——女官白秀惠。
白秀惠二十三四的年龄,发髻上插一柄流云璎珞点翠钗,身着暗绿雨丝锦对襟女官服饰,显得纤秀婀娜,气势却异常沉稳,一看便是在贵人身边当差了许久。
“白令人?”慕容老侯爷一疑,她是后宫的人,与自己八竿子扯不到,找自己干什么?
白秀惠伸出纤臂,做了个邀请的动作,声音从容,又含着婉约笑意:“侯爷请坐。”
二人面对面坐下后,宫女来斟了茶水,是名贵稀少的大红袍。
慕容老侯爷扫一眼案上的精美糕点,再看凤藻宫的太监与宫女伺候得这么周全,花白的眉毛一扬,早听说白令人受宠,却没料到果真是蒋皇后眼皮下的第一红人,道:“白令人有什么事,直接跟老夫说吧。”
白秀惠嘴角弯起:“老侯爷快人快语,果然是军功起家的老英雄。那我就不绕弯子了,我在宫外有个同胞亲姐,嫁给了兵部左侍郎云玄昶,正是侍郎府的填房妻室,二人膝下现如今只有一个女儿,就是我的外甥女儿,名唤菀霏。”
慕容老侯爷明白她与自己见面的意思了。
“霏儿年少痴情,与侯爷家的二少是一对,可惜了,年轻人嘛,总会不小心犯些错,那日寿宴,叫侯府失了面子,可老侯爷不能因为如此,便拆散一对鸳鸯。我那外甥女,如今心心念着还是二少,迄今因为二少,被我那宫外的姐夫关在府上,我今儿便是想劝两句,看老侯爷能否卖我一个人情,两人既然情投意合,便尽快成亲算了。”白秀惠缓缓道。
慕容老侯爷放下杯子,想不到那云家竟搬出了皇后身边的人,笑中掺着冷意,直话直说了:“白令人,令甥做出大失妇德的事,婚前私定终身也就算了,还闹得人尽皆知,在拙荆寿宴当日,与阿泰……行苟且之事,叫那么多公子哥儿看到,说得难听一点,就算娶个青楼女子,都不见得这么丢脸!老夫若是同意她当孙媳妇儿,日后见到那些儿子看过她身子的同僚,还怎么抬得起头?老夫岂不是被天下人嗤笑!”
白秀惠听她将外甥女比作青楼女子还不如,心中泛起一股冷狠之意,却笑得面如繁花开:“老侯爷,你的意思是,侯府没法娶霏儿了?”
“这种女子,绝对不能进归德侯府当少夫人!除非老夫不在了!”语气坚决。
白秀惠笑意刹住,语气却十分的温和,整张脸,看起来有种不协调的瘆人:“老侯爷这是说的什么话……不过,老侯爷连失两子,如今只有两名孙儿,是慕容家唯二的香火,看得珍贵无比吧。”
“白令人这是什么意思?”慕容老侯爷砰的一声,磕下茶盅。
“侯府是军功起家,就跟老侯爷一样,两位少爷也是在军营里就职,听闻大少爷慕容安已经有了军职,作为副都统,刚奉了皇上的命,随部队在北方互市,处理蒙奴国最近侵扰我朝互市的事儿。”白秀惠轻抚杯盖,慢慢反插着手,滑进袖口。
突然提起前去督军的孙子?慕容老侯爷眼神一洌,心头突突一蹦。
白秀惠的手从袖子里出来,多了个小小的香囊。
打开,指间夹着一颗泛着珍珠白的小东西,像个小石子儿似的,亮在老侯爷眼前。
慕容老侯爷眼球瞪大,是一颗圆乎乎的后槽齿,人牙!白森森的人牙,还沾着一两点斑驳的干涸血迹!
牙齿没有特殊标记,可他却清楚预感,这是他长孙阿安的牙齿!
“呼啦”一声站起来,慕容老侯爷手脚颤抖,低叱:“白令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秀惠淡笑,笑意在这颗可怖人牙的映衬下危险十足:“老侯爷,前线和沙场上,有多危险,您比我更清楚,大少爷受伤甚至殒命,再正常不过了,值得这么惊奇吗?哦,对,听说侯爷还在极力培养二少,二少经常去军营操练,也快有官职了。二兄弟随时能上阵立功,赚取功名了。可老侯爷最清楚了,阵上的事,真的说不准,一只冷箭不小心飞过来,一把刀冷不丁砍过来,可能随时没命,就算两人一天内同时遭难,呵呵,应该也不会有任何人怀疑,更不可能有人去细查,到底是遭了敌手,还是——有心人所为。”
“我家阿安到底怎么样了!”若不是森严深宫,慕容老侯爷几乎咆哮出来,这是在赤裸裸的威胁。
白秀惠身后是蒋皇后,皇后是什么人?如今大宣,除了皇上,就属她最大!虽然女子在后宫,不参于朝政,可身为后妃,怎么可能在朝廷中没有心腹和党羽?
想当年那崔氏一夜失火灭门惨剧,虽无人敢提,可许多人,都知道蒋皇后的份儿。
若是她一纸暗旨发出去,叫人混进军队干掉慕容安,只怕还有人抢着干!
白秀惠将牙齿磕在案上:“侯爷放心,这次只是慕容大少爷在营帐里练习搏斗时,不小心被人打落了牙齿,没什么大事,可下次……呵,就不知道了。”
慕容老侯爷舒了一口气,可若被人威胁迎娶云菀霏,仍是不甘愿,死死不松口:“我乃堂堂的归德侯爷,你算什么?再得宠,无非也就是宫中的一个奴才!我就不信皇后真的那般宠你,容你为非作歹,哼,老夫这就去凤藻宫,亲自拜见皇后,红口白牙说个清楚!呵呵,若不行,老夫直接找皇上!”
“老侯爷,”三个字从银牙中迸出,如刀刃扑来,寒风阵阵,白秀惠美目一眯,脸上已经是一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神色,双袖一摆,脊背挺得极直,“奴才也是分等级的,我在天下最大的女人身边当奴才,也算是天下最大的奴才,我既混到了皇后身边,受皇后信任,你认为,皇后会不会帮我达成这个心愿?侯爷确定要去试一试,看皇后到底帮谁?”阴沉沉地一笑,她语气一转:
“还有,侯爷还真的要将这事儿捅到皇上那里?呵,别怪我没提醒你,一旦捅到皇上那头,归德侯府,很难再有安宁的一日……侯爷的一双儿子已死在了前线,可不要做一些叫自己后悔的事,让剩下的两个命根子继续断送性命!自己好生考虑吧!”
袖子一甩,白秀慧冷笑。
看在慕容老侯爷眼里,那笑容已经如同沾了毒的刀口。
白秀惠年纪轻轻,从一个与姐姐一起从乡下逃难来京城的小姑娘,当上蒋皇后身边最受信赖的女官,必定为皇后做过不少见不得人的事,今天既然能与他面对面谈这一盘交易,必定也是蒋皇后纵容的。
他若真的闹去蒋皇后那里,蒋皇后一句旨下来,他反倒没了退路,不能跟白秀惠谈条件了。
若闹到了皇上那儿,更是后果不堪设想。宁熙帝就算再不喜欢皇后,也不会为了慕容家惩罚皇后,等这事一过,蒋皇后肯定会打击报复,就如同白秀惠说的,归德侯府,再没宁日了。
这般一想,慕容老侯爷只觉脖子被掐住了:“等老夫考虑几天。”
白秀惠目的达成,咯咯一笑,充斥着阴险、狡诈:
“考虑不要太久,最多三天。侯爷不要拿两个宝贝孙子的性命当赌注,我这人性子急,我那外甥女也还等着进你们家的门呢。”
抛下一句,在宫女与太监的陪伴下,扬长而去。
慕容老侯爷脸色发青,半天走不动路。
归德侯府每一代的妻房,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子?
自己的夫人邢氏是国公女儿,两个儿媳妇都是正经嫡妻所出的官家千金,慕容安的妻子是郡主,现在,难不成真的要那个被男人看了身子,在京城贵圈里已成了破鞋的女子,当少奶奶?对于一个名声胜过生命的人来说,真是比死还要痛苦。
*
三天后,慕容老侯爷传信宫中。
他的意思很坚决,要云家二姑娘做慕容泰的正室,绝不可能,侯府毕竟名声贵重,家大业大,只能将二姑娘迎进归德侯府最偏门,为妾,还补了一句,别觉得当妾就委屈了,归德侯府的妾室就算身份地位不高,却也大半是干净良家出身,起码有个好名声,二姑娘并不吃亏,最多给个贵妾的位置,今后除了慕容泰的正房,就只有她最大!
最后又说,已经退让到这一步,若是白令人再强人所难,那他也只有鱼死网破了!
女官所。
白秀惠听了回信,虽然气慕容老侯爷给自己的要求打了个折扣,却又冷静思量了一下。
虽然蒋皇后站在自己这边,但是,以归德侯府的地位,与自己硬拼起来,她也得不到好处,况且,侯府老夫人邢氏当过宁熙帝的奶娘,宁熙帝还是挺尊敬的,万一那老家伙杀到宫中对皇上告状,更是麻烦!
这般一想,白秀惠就替姐姐与外甥女答应了,让归德侯府尽快迎娶云菀霏进侯府。
交代了传信的太监,白秀惠去了凤藻宫。
凤藻宫,正殿内。
年过四旬的蒋皇后虽年纪不小了,可保养得极好,皮肤温润细腻,头发乌黑如檀木,眉目慈善而淡然,看起来十分的恭良贤德,此刻头戴着攒金牡丹富贵头饰,身穿枣红锦盘蟹爪纹宫装,正倚在花梨木雕榻上,手持一本书,安静读着。
宁熙帝和蒋皇后是结发夫妻,两人十几岁,还在王府时就成婚了,也有过一段恩爱日子,可后宫佳丽太多,宁熙帝也是个风流性子,打从登基为帝后,身边数不完的女人,先是赫连氏,后来又是韦贵妃,中间还有一大堆妃嫔。近些年,更是极少来凤藻宫,就算难得来一次,也很少过夜,慰问两句,与蒋氏说两句话,匆匆就走。
对此,蒋皇后并没有任何抱怨,更没有半点争宠吃醋的言语,反倒还总是劝说宁熙帝雨露均分,宁熙帝见她不争风,便也十分的尊敬。
她平日里头,除了接见来请安的妃嫔,余下时间,不过是读书练字,或者与太子见一两面。
白秀惠一进去就跪下来,笑道:“多谢娘娘,奴婢娘家那事儿,已经差不多办妥。若不是娘娘,奴婢的外甥女还不知道怎么办,奴婢叩谢娘娘!”
凤眼斜斜一睨,蒋皇后戴着玛瑙翡翠扳指的纤指翻一页书,上一次白秀惠给她姐姐求情当侍郎正妻,帮过一次,这次又是她的外甥女,不过没关系,这丫头帮过自己几次大忙。
只要能为她办好事的奴才,她就喜欢,什么都给,何况只是举手之劳!
没说什么,蒋皇后淡道:“皇上今儿是不是晚上要去赫连贵嫔那边?”
白秀惠眼一眯,外人都以为皇后蒋氏贤德宽厚,不争不抢,宛如山谷莲花,不问世事,谁人又知道——其实暗地里并不是那么回事?
白秀惠凑近附耳:“娘娘,是呢,贵嫔抄了几日的女则女戒,不是累病了么,这一病,便躺了大半个月,皇上的气早就消了,前日,贵嫔身边有个叫蓝亭的宫女偷偷去御书房,不知道说了什么漂亮话,皇上听了,估计顾念起旧情,吩咐了下去,说是今儿晚上要去萃茗殿看看。”
蒋皇后狭长眸子冰凉起来,那赫连氏,最近倒也是不容小看了,神不知鬼不觉,就将身边贴身宫女换了一批灵光的。
白秀惠见到皇后不喜的表情,眼珠一转:“娘娘,奴婢倒有个法子。”
“嗯?”
白秀惠轻道,“奴婢这就去将皇上夜晚去萃茗殿的风声,传去韦贵妃那边。”依韦贵妃那妒性,那霸道劲儿,无论如何,也会拦住皇上的脚步。
果然是个会办事儿的,不枉帮她娘家姐姐和外甥。
蒋皇后唇角渗出一丝笑:“嗯。”
沉吟片刻,记起另一桩事,蒋皇后眉一挑:“惇儿最近如何?”
白秀惠禀道:“太子与平日差不多,在东宫辰时起身,去上书房读书习字,偶尔陪皇上听政,只是……”眼皮儿一抬,偷偷看了眼蒋皇后,“前段日子,似是又微服去了一趟相国寺。”
“又去拜祭袁妃?”袁妃是太子的生母,当年病殁时,太子才四岁,马上就被蒋皇后抱来了凤藻宫抚养,可自从懂事以来,袁妃的生死两祭,太子仍会去相国寺旁边的妃子陵,拜祭生母。
“是,皇后。”
蒋皇后合上了书,静默不语,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到底养不亲,这太子,一天天长大,心思也是越来越难琢磨了,淡淡道:“带话去东宫,就说太后的寿诞快到了,叫他少出点儿宫。
*
萃茗殿,入夜。
在太监的陪同下,身着象征天子身份金黄盘龙纹锦袍的男子走进殿内。
男子四十多,轮廓俊朗,身型高大,虽然已过黄金盛年,鬓发微微微掺杂了些银丝,浑身上下仍充满尊贵的王者风范,正是当今的大宣天子宁熙帝。
“皇上金安。”赫连氏领着宫女身子齐齐一矮,行了见面礼。
“起身吧。”宁熙帝坐在红木大圈椅内,“贵嫔一病就是大半个月,现下可好了些?”近年,他虽然宠韦贵妃多些,可对于赫连氏,始终还是有几分感情,上个月,因为韦贵妃告状时哭闹得厉害,他一时手快,不小心伤了她,如今见她颊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痕迹,倒是有点儿愧疚。
尤其,今晚上的赫连贵嫔兴许是大病初愈,有些虚弱,看起来楚楚动人,宁熙帝的语气和态度也更是怜惜和温柔。
赫连氏今晚面圣的着装打扮,是紫霜安排的。
皇儿派来宫中的四名宫女各有长处。
青婵的亲哥哥就是秦王府为秦王长年看毒伤的应大夫,所以懂得药理毒性,会问脉断症。
蓝亭会说话办事,性子最灵活,与人打交道的功夫炉火纯青,没来几天,便上下周旋,与宫中几名掌事姑姑与总领太监关系不赖。
紫霜擅长服饰装扮。
赤霞为人最沉默寡言,平日不爱讲话,却有点穴与轻功的本事。
皇上来之前,赫连氏褪了严谨乏味的宫装,换了一身天蓝色纱衣,纤细玉颈、修长手臂、玲珑腰肢的肉色光泽,隐隐透出来,胸脯处露出一小截儿烟霞色肚兜,显得整个人俏丽无匹,多了几分少女的风味。
宁熙帝与赫连氏第一次见面是在蒙奴国的边境之城,当时,两国议和,宁熙帝御驾亲行,与蒙奴国太子赫连允在营帐中商议和亲之事,住了两天。
却也是宁熙帝与赫连氏的缘分。
本来蒙奴国安排嫁到大宣的是另一名公主,这日商议完了,宁熙帝带着太监和侍卫出帐散心,不自觉出了营地,远远看见一名美貌苗条的女子,正在草原上与婢女采摘草原独有的鸽子花。
宁熙帝被女子的美貌慑服,过去故意挑逗了几句,更是心动,回帐一问,才知道那名女子也是蒙奴国的公主,今儿刚巧出来游玩,当即提出换个人,指定今儿见到的那个公主和亲。
这本就是个无所谓的事,赫连允并不犹豫,答应下来了,于是嫁入大宣和亲的,便成了秦王之母赫连氏。
今晚一见赫连氏,宁熙帝依稀又见到了多年前,那个草原上一见钟情的少女,心中泛起一股许久没有的柔情。
“回皇上的话,”赫连氏轻轻福身,回答宁熙帝,“嫔妾身子已是好了,太医瞧过,没什么事儿,劳烦皇上日理万机,还亲自过来看望嫔妾,这个蓝亭,真是找打。”
“不妨不妨,哈哈哈,”宁熙帝心情好,什么都好,摆摆手。
赫连氏见他脸色很好,端起一盏茶,正要捧过去,殿门外传来守殿太监的通传声:
“皇上,贵嫔娘娘,韦贵妃身边的银儿过来了,说是贵妃今儿午睡做了个噩梦,起来到现在都心慌气躁,不大舒坦,恳求皇上去瞧瞧。”
宁熙帝浓眉一皱,他也知道后宫女人争风吃醋的那些玩意,当然晓得韦贵妃是故意的。
赫连氏端着茶,站定在中间,也不过去了,垂下半边头:“既是贵妃娘娘不舒坦,嫔妾便不阻碍皇上了,皇上赶紧去常宁宫看一看吧。”
宁熙帝本来想多在萃茗殿留会儿,见韦贵妃催促,心里还是有些记挂,犹豫了会儿,站起身来,准备起驾,看见赫连氏挺识大体的,并没纠缠,又看她进献的茶还没来得及喝,心里有些怜悯,手一招:“不急,朕喝了贵嫔的茶再走。”
赫连氏将茶盘恭敬捧过去。
一袭幽幽香味儿窜进男人的鼻腔内。
不是茶,好像是香薰味……
似曾相识的味道。
宁熙帝呷一口茶,心中一动:“鸽子花?怎么会有鸽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