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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明星稀。
殿外风雪虽止,但寒凉依旧。
此刻紫宸殿内依旧暖如春日,龙涎香的味道馥郁而厚重,仿佛一道精致的软帘笼罩着这座历经悠久的大殿。
当承德端汤而入时,便瞧见元成帝仍旧严肃认真地伏坐于案牍之间,依稀间,他仿佛看到了先帝的影子。一样的大殿,一样的年纪,一样的眉眼。
唯独不同的是,先帝性冷无情,独独对元成帝这样的亲人万千信任,而当今天子温和多情,实则却是不愿,亦或是不敢去信任任何人。
自成祖以后,他们大周的天子要背负的实在是太多太多,而到了如今陛下身上,更是多到连他这个下人看了,也不由心疼酸楚。
外敌环伺,内斗不止,大权旁落,当今陛下却要在这样的洪流中,一人执着千疮百孔的大周旌旗,将他重新插在高高的山脊之上。
想到此,承德不由低下头潸然泪下。
“几时了?”
耳畔骤然的问询声打破了殿内的寂静,承德一听当即借着低头的阴影不动声色地以袖子擦了泪,随即轻声走上前道:“圣人,已是戌正了。”
听到承德的话,元成帝终于从重重案牍中伸直了背脊,疲惫地将头朝后仰了仰,下一刻却是习惯性地皱着眉,将额头低下,将右手拇指与中指重重按压在太阳穴处,以此缓和阵阵跳痛。
“奴婢来罢。”
一见此,承德连忙放下手中物事,伸出手按着太医令孙仲的嘱咐,娴熟地替元成帝按摩起来。
经此疼痛总算轻了几分,元成帝不由放松地将背靠在龙座上,阖眼舒适道:“我何时传过膳——”
“回圣人,这汤是淑妃命身边的玉函送来的,淑妃还说亲自做了些家常的菜,邀圣人您尝尝。”
听到此话,元成帝未曾睁眼,只沉默了半晌,适才平淡道:“知道了。”
“那——”
见元成帝说得模棱两可,承德手中愈加小心了些,随即才偷偷觑了眼元成帝温沉的脸色道:“奴婢可要回绝了?”
“去罢。”
听到承德的话,元成帝淡然道:“终究是淑妃一片心意。”
“绫绮殿如何?”
承德闻声,想了想委婉的道:“一切如常,只是月充仪最近身子不适,脾气依旧——”
听到承德的话,元成帝冷笑一声,若非要与突厥结盟,阿史那阿依早该入了掖庭,便没有那么多风波了。
正念及此,元成帝感受到承德指尖突然的停顿,虽很短暂,但元成帝还是侧首看了眼身后的人。
“怎么了?”
听到元成帝的问询,承德连忙道:“是奴婢手艺不精,不如请尚药局的人来罢。”
见元成帝眉眼说话,只是将头又转了回去,承德便依旧按摩着,小心劝慰道:“圣人的头痛症最近愈发重了些,相比从前也频繁了些,明日还是请太医令再来看看罢。”
听到承德语中无法抑制的关心,元成帝心下微暖,化为了唇边难得的一笑:“知道了,你这老奴。”
承德含笑低头,正值此便听到元成帝状似随意地溢叹道:“方才你是看到我的白发又多了些罢。”
听到这句故作轻松的话,承德却是丝毫笑不出来,也应不出来。
立在身后的承德看到元成帝如墨黑发中隐藏着的根根白发,比之从前更是添了不知多少。
旁人不知,他却是知道,得知中宫失子,陛下自猎场星夜兼程赶回来,眼前不过二十五岁的天子,便一夜之间生出许多华发。
就在承德心下情绪翻涌之时,一个脚步声缓缓响起,只见身着墨绿七品女官服饰的江丽华低眉顺目走了进来,行下礼后,便要替元成帝案上的香炉添香。
“不必了,我这就要去清思殿,这些香暂且省了。”
江丽华闻言轻一颔首道了声“是”,便听到元成帝再次温和出声道:“近日,绫绮殿可有再为难你。”
江丽华闻言,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只一脸平静道:“回陛下,不曾,劳陛下关心。”
看着面前仿若一座石尊菩萨的女子,再也没有了当初梅苑一眼时的明媚与灿烂,元成帝到了嘴边的话便再也说不下了。
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若没有当年猎场那一眼,没有梅苑那一眼,这世间或许就没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了。
皆是他,将她们强拽进来,却无力救赎。
“走罢。”
下一刻,元成帝默然起身朝外走去,承德连忙跟着起身,随即快速对江丽华嘱咐道:“明日一早便着人请太医令来,再有从太医令那再取些他所制的宁神香,方才我瞧着香又快见底了,没有这东西,陛下的头疼症便更厉害了。”
说罢,见元成帝已走远,承德便也不等江丽华回答,连忙疾步赶了上去。
待到龙辇行在幽深寂寥的甬道上,元成帝因为那些山堆一般高的百官上表疲惫地再次倚靠在身后座位上闭目养神。
世人皆以为天子至尊,富有天下。
却不知,杨崇渊为了把持朝政,早已将当今天下要事,重要上表皆截在了他的太尉府,为了消磨他的斗志和耐心,每日却是将近百件长篇大论,侃侃而谈,洋洋洒洒千百字,尽是鸡毛蒜皮,问安日常的上表皆刻意送至他的案前。
他若批阅自然是无暇顾及旁的,若不亲阅,却反倒落个庸君懒政的名声。
想到此,躺靠在那的元成帝不由自嘲一笑。
对付他,杨崇渊可谓是不遗余力。
而就在此时,辇前渐渐响起细微的人声,一向警惕的元成帝当即霍然睁开眼,沉声问道:“怎么了?”
听到元成帝的话,辇旁的明眸眯眼仔细看了看不远处,随即小声道:“回圣人,前方路上似有东西,已命人去探了——”
还未待承德说完,元成帝已是掀开厚厚帘拢,惊得承德紧张道:“圣人——”
面对承德的劝慰,元成帝不为所动,只借着宫人所执的灯火,和甬道的石座灯隐隐看到不远处的路中间放置着什么包裹。
下一刻,那去探寻的内侍便哆哆嗦嗦地走了回来,小心翼翼双手捧上手中那个“包裹”道:“陛,陛下,是一个空襁褓。”
话音一落,元成帝目光为之一震,一旁的承德也是大惊失色,借着昏黄的灯火,元成帝不由怔怔然伸出手去,惊得承德想去阻止。
然而元成帝却是不管不顾,近乎执着地探手将那个襁褓抓住,右手冰冷探入的一颗,竟隐隐感觉到内里还有余温。
那一刻,元成帝忽然想起什么,侧眸脸色苍白到可怕的问道:“前面,是哪个宫门?”
听到元成帝的话,承德也恍然明白什么,看了眼甬道尽头的宫门努力抑制住翻覆如波涛的情绪道:“回圣人,是永德门。”
元成帝闻言的那一刻,脸色大变,看向襁褓的目光愈发讳莫如深。
他和虞娘的孩子,大周的文慧太子,便是从这一道门走出了内宫,走出了大明宫,去了皇陵。
是他回来了吗——
是来寻他的吗——
“圣人,这许是哪个奴婢失手——”
承德看着那襁褓所用的上等面料道:“亦或是有人故弄玄虚,奴婢必会派人好生查探——”
“不——”
听到承德的话,怔怔然不说话的元成帝总算是回了神一般,直直凝视着他道:“今夜之事,不得外传,不得让任何人知道。”
承德看着元成帝不容置疑的神色,终是低头道:“是。”
“这个,奴婢拿去处理了罢。”
看到承德伸出的双手,元成帝一点一点松开自己的手,当龙辇再起时,承德已然亲自去寻了地方将襁褓烧成了灰烬。
而此刻,龙辇内的元成帝却是如坐针毡一般,太多的情愫一齐冲上头,让他再一次头疼欲裂开来。
因着此事,元成帝早已没了任何兴致,但入了清思殿仍旧要强自无事的在淑妃侍奉下用了膳,待到入寝时,一闻着床前似有若无的熏香,这便进入了梦乡。
待到了后半夜,躺在元成帝身侧的淑妃便被一阵慌张的呓语吵醒,黑暗中的淑妃没有起身,更没有唤醒身边的元成帝,唯独一双明眸睁开,在夜里显得冷漠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