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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典型的削藩之策。贺兰隽在旁没搭腔,心里却颇不以为然:说是姚嵩之意,然若是皇帝不点头,区区一个尚书令怎能轻易操纵兵力调配与边关驻防。
“大将军,如今我们是奉命遵旨,还是——?”他有些吃不准拓跋珪的真意,他筹谋至此自然是野心勃勃,然言行举止间却又似乎对燕帝颇有感情,忠心耿耿。如今摆明是皇帝忌他兵多权重,他却迟迟还是不肯表态,反认为是姚嵩之举。因任臻出京赴凉乃是微服,又被人蓄意隐瞒了消息,贺兰隽尚且不知个中缘由——而拓跋珪,却是强迫自己不去想其中的关窍。他沉吟片刻:“若不遵旨,就坐实了拥兵自重的罪名——时机未到,不可。”
直到如今,他依旧没想当真与他兵戎相见。
贺兰隽皱眉道:“那。。。就任他们分化我军,蚕食殆尽?”
拓跋珪垂下眼睑,整张脸孔都陷在眉目投射下的浓重阴影中,缓缓地一摇头:“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怎能坐以待毙!贺兰隽,数日之前冯跋来此给慕容垂送信,如今他人何在?”
贺兰隽忙道:“末将奉命将其扣在兵营之中,绝无走漏半点风声。”顿了顿他又道:“就是那厮对将军大不恭敬,时不时便要叫骂几句——只是他既是奉命而来,我们将人扣着,不见不杀也不放,经过这半年混战,慕容垂讨不得好去,本就对我们很不满了,不怕再次激怒他?”
拓跋珪眼皮都不抬:“以慕容垂的秉性若是真动怒,岂会区区一纸信札问罪?他是迁怒罢了。毕竟声势浩大地兵分三路,却是损兵折将,还白白失了许多领土。”他眯着眼,冷笑道:“何况如今情势此消彼长,他还有求于我,惧他做甚?——那信上还说了什么?”
“总归是责我们在战中不够尽力。。。此外就是——要我们即刻送还熙王爷。。。”贺兰隽欲言又止,因为知道这对冤家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堪称孽缘。拓跋珪果然缓缓睁开眼来扫了他一眼,轻一摆手,坐起身道:“还在发脾气?我去看看他。”
拓跋珪一路走去,沿途亲兵已经非昔日燕兵而全是从敕勒川新选拔召募而来的胡族壮汉,皆对他行代国之礼,在他军中俨然已自成一派。
把守的士兵将门推开,立即从里头飞出一件黑乎乎的物事,拓跋珪微一侧身避过,那物砸偏,摔在地上登时裂成数片。随即便是慕容熙薄怒的声音扬起:“拓跋珪,你竟敢软禁我!?”
拓跋珪绕开地上碎瓷,负手入内:“长生,我何尝软禁过你?我怕你发起脾气来伤了自己,岂不叫人心疼?”
慕容熙冷笑道:“心疼?你假意借我为你搭桥铺路,唬我父皇与你合作,累得后燕损兵折将,独你得了敕勒川那大片地盘!”
拓跋珪在他面前驻足:“我替慕容垂除去了翟斌,让他既拔除了心头之刺又免他落了个屠戮功臣排除异族的名声——他该感激我!至于其余两路,那是你两个哥哥没用才导致大败,若非我在最后关头放过他们,他们能不能全身而退回到中山尚是未知之数!”
“这么说我还该代我父皇谢谢你!谢谢你扣留我为人质整整一年!”
拓跋珪平静地道:“你既然这般怨怼,那我放你自由。”慕容熙愣了一愣,平日他发脾气使性子之时没少说过类似的话,拓跋珪或哄他开心或置若罔闻,却从没有当真同意他走过,一时之间心都寒了,他抬起头来,与其四目相对:“拓跋珪,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似被这个字刺了一下,拓跋珪微一眯眼,半晌后叹了口气:“长生,你以为我与你在一起,只为结交你父皇?你以为我现在放你走是放弃了你?”他握住他冰凉的右手:“长生,你我如今的身份是不可能长相厮守的。你父皇已是屡次索逼,这次干脆派冯跋带兵来接——我便是强留,又能留你到几时?只有我们再进一步,成为王者,这天下才没人能拆散我们。”
慕容熙不傻,又是自幼流连花丛的浪荡公子,如何听不出眼前这男人甜言蜜语之中有几分虚妄几分真情?但如前世孽缘一般,越是不圆满就越是想执着,他不能相信这些时日来拓跋珪对他会毫无真情。他冷静下来,略带讽意地笑道:“你又要我回去争太子之位?甚至背着父皇,与你暗通消息?”
拓跋珪丝毫不觉有何不妥:“好孩子,你父皇不止你一个儿子,你却只有我一个爱人,孰轻孰重,你会不知?你那两个哥哥不是什么好东西,若让他们得势,你的处境只会更加糟糕——有我护着,你做太子,乃至做皇帝,都不会比任何人差。”
慕容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要我怎么做?”
拓跋珪微微一笑:“我已将冯跋等人扣在兵营,今夜子时你趁换防之际潜入救人,连夜出逃——有此大恩,冯跋必会对你更加死心塌地,他是个将才,以后也会成为你指哪打哪的一柄利器;同时带上这份文书回去,就说是你潜伏在我身边好不容易才偷来的,上面记载了西燕军队在关中一带的兵力驻防与要塞工事——这可是慕容垂梦寐以求之物,有了它你就立了大功,可比你那两个打了败仗的哥哥有脸多了。”
“你真是。。。煞费苦心啊。”慕容熙偏过脸,任他俯身在他颊上印下一连串的细吻,“什么都为你。。。我考虑地如此周详。”
是不是我成了皇帝,你就能真地心无旁骛地只看我一人?他垂下眼,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些许力不从心的酸楚。
拓跋珪抱着他,心思却早已飞远:慕容熙得以回国,又带回了这么大一份军事机密,慕容垂必会兴兵报仇,欲雪前耻。届时两燕战火重燃,他举重轻重,裂土封王尚不在话下,谁还敢削他兵权!
为国之大将者,必精养寇之道,古今亦然——更何况他象做的,远远不止是一个将军!
拓跋珪这边还在暗中活动,军中便有密探将这异动报往长安——姚嵩固然插手不进军务,可慕容永一直是三军统帅,西燕开国的精锐军队可说皆是他一手创立,即便拓跋珪已在军中数次清洗换血,培植亲信势力,但只要慕容永有心,还是可以□自己眼线。
天寒地冻,姚嵩犯了时疾,金华殿笼起了数个错金博山炉,正丝丝缕缕地发散着热气,将整座殿堂烘地温暖如春。
慕容永体力壮健,耐不得热,此时便被熏地有些坐不住,不着痕迹地抬手擦了擦额角:“果然出手了——他到底不肯交出兵权。”
姚嵩看了他一眼,命人撤下一枚炉子,将窗户开了些许小缝,残风卷着数片飞雪扑入室内,令人浑身一凛。“这个自然,他苦心经营方有今日,如何舍得?我只是没想到,当初慕容熙在长安京中离奇失踪,竟是被他不声不响地藏在潼关快一年。真真是灯下黑,我那时竟然怎么也怀疑不到他身上去,真是看走了眼。”
慕容永则顺手又将窗拢上,示意自己无妨,浓眉纠结地来回踱步:看走眼了的又何止他一人?若拓跋珪只是在战争之中犹疑观望,还能当他是为了揽功争权,但这般处心积虑挑起两燕战争,就不仅仅是“养寇”二字所能概之了——此人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慕容永有些暗悔,当初趁他羽翼未丰之时就该下手,都怪自己当时犯浑,只顾与任臻怄气争权,才让任臻对这狼崽子起了扶持之心,到后来相处久了,任臻对他真生出几分感情来,无比宠信,再想除去就难上加难了。只是往日看拓跋珪对任臻的忠心依恋也不似作伪,怎会如此轻易就起叛意?
“我们这是逼反拓跋珪啊!他为保兵权,不惜私通敌国,若慕容垂当真引兵再次攻打关中,又当如何?”
“不逼出拓跋珪的马脚,你知道咱们皇上的秉性,风闻之事是断然不会信的。”姚嵩忽然伏案剧咳一阵,方才一摆手,“后燕刚刚大败,元气未复,何况慕容垂也不会完全信任拓跋珪送上的所谓机密,应该不会轻易发动大规模的进攻。就算事有万一,我有一宝,至少可保我军不败。”
他如是说,慕容永亦想到了——苻坚留给任臻的传国玉玺。往年逢天下大乱群雄并起,若有哪路诸侯得了传国玉玺皆恨不得立即昭告天下以正视听,然而任臻却是一反常态地封锁消息,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出奇制胜。因此除了他身边最亲最信的寥寥数人,竟无人知道遍寻不得的天下至宝传国玉玺就藏在未央宫金华殿的龙床柱中。
二人相视一眼,松了口气却又同时在心底微微一酸——既是想到玉玺又怎能忽略那送玺之人?也不知那二人,如今久别重逢,是何等情致?
凉州张掖城外
苻坚的天王军已兵临北凉国都张掖城下,经过三个月围城攻坚,已沦为孤城的张掖城内死伤枕籍、粮草告罄,兼之天寒地冻,物资匮乏,每日每夜都有士兵冻饿暴亡,一直以治军严谨的沮渠骑兵也扛不住这四面楚歌,开始军心涣散,献城逃兵之事屡有发生,虽有沮渠蒙逊雷厉风行地严防死守,杀一儆百,但明眼人皆知,北凉的沮渠氏已经撑不了多久——这割据三年不到的国中之国,即将迎来灭顶之灾。
蔽日旌旗之下,金戈铁马之间,主帅苻坚缓缓策马,跃出阵前,身边一骑将低声道:“今日城内倒无甚动静,想来连日猛攻,沮渠蒙逊已无兵可守,不如发起总攻,一举破城!”
苻坚沉吟片刻,略一摇头:“我军已将张掖团团包围,谅沮渠蒙逊插翅难飞。今日不必冲锋,还是寻常方式攻城,再试探一二。”他微微低头,抚着胯、下战马的鬃毛,淡淡地道,“沮渠蒙逊素来用兵诡道,前几次短兵相接本有数次机会可以生擒此人,却屡屡被他脱身——如今赶狗入穷巷,已到了最后关头,却也要他小心狗急跳墙,反咬一口。”
苻坚用兵恰如其人,大气稳健刚猛迅捷,半生过后再世为人,更添了几分谨慎持重——他深知沮渠蒙逊有如一尾毒蛇,不管蛰伏多久,一旦给他一点喘息之机,便会立即窜起咬人致命。所以越是胜券在握他越是沉得住气,利用优势兵力困死敌人,一点一点地消耗掉对方的兵力与军心——此刻的张掖城内只怕早已暗涛汹涌,崩溃在即。他与杨定前后包抄,重兵压阵,只要再施加一点压力,那根已经绷地太紧的弓弦必断无疑——想到赶回助阵的杨定很自然地便想到了随他同来的那个小痞子。苻坚微微叹了口气:当真是个无法无天任性妄为的主儿。万乘之尊一国之君,一句“我想与你并肩作战”,就这样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地到这烽火连天的战场上来。劝他先回姑臧却又不听,说多几句惹他生烦,就干脆拉了一队人马跟着杨定攻打北门去了。苻坚不禁摇头苦笑,他一贯拿他无可奈何的。幸好有杨定同在,料想能保他周全。
正当此时,远处忽然一阵喧哗欢呼,苻坚这才回过神来,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循声望去。不出须臾一骑飞马来报,观其服色却是杨定身边的亲兵——苻坚皱起眉来,心底微微一颤。果见那兵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地仰头道:“方才张掖北城门被攻破,杨大将军正欲报知陛下,任将军恐沮渠蒙逊走脱,已率先入城!大将军阻拦不及。。。”
苻坚拧眉——张掖城坚墙固,主战场又一直都是他如今攻打的南门,北门怎会如此轻易说破就破?糟,任臻与蒙逊前仇旧恨,只怕情急之下中了沮渠蒙逊的诱敌之计!
他不敢再想下去,当即一挥手,喝命道:“驰援北门!”自己已一马当先地冲在最前。
他这一走,最精锐的护龙卫立即拍马跟上,雪渣泥屑四溅飞起之后,军阵中留下了块块的空白,原本铁桶一般的战阵登时松动,几名副将皆是齐齐傻眼:这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苻坚苻天王竟也有这般失策慌张之时?竟连交待一声都来不及,就不管不顾地带兵救人去了?
苻坚心急如焚,方寸大乱,冲到北门之时但见城楼坍塌,瓦砾遍地,两军将士尤在断壁残垣间殊死混战,一派兵荒马乱的情景,当下顾不得先寻杨定详问,便狠抽一记,快马加鞭地驰进城中 。
昔日尚算繁华的张掖城几乎被战火烧成一片废墟,苻坚一戟扫开挡路的残兵,策马径直朝“皇宫”狂奔而去,离之愈近,刀剑交加、金戈铁马之声愈烈。
苻坚心底一松——沮渠蒙逊果然于宫中设下重兵伏击,看来任臻是在这陷入苦战了。他定了定神,横刀立马,猛地暴喝一声,长戟脱手掷出,将守卫的一北凉士兵捅了个对穿,又带着他直直飞起,在蓬蓬血雨间连人带戟□了厚重的宫门!下一瞬间,摇摇欲坠的宫门彻底崩坏,轰然倒地。。苻坚一扯缰绳,战马长嘶一声四蹄腾空,跃入宫中的瞬间,苻坚俯身弯腰,一把抽出染血的长戟,一路风驰电掣、须发皆张,有如修罗再世,嘴里大喝道:“鼠——辈——让——路!”,沿途还在顽抗的北凉士兵尽皆吓地肝胆欲裂,哪敢相阻?登时作鸟兽散。
苻坚单枪匹马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寻迹找到了主殿,地上早已横七竖八垒起了不少尸体,想是刚刚经历一场血战,如今已被控制了局势。苻坚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冲进殿内,喊道:“任臻!”
后凉将士见天王忽然亲临,忙如潮水一般向两边推开,让出一条道来。最前面的那道背影闻声终于缓缓转过身子,四目相对的瞬间,苻坚方才真地将心吞回肚子里,彻底舒出一口长气。
他走上前去,只扫了一眼,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一群凶神恶煞、满脸血汗的士兵将一对孤儿寡母团团围住,娘儿俩俱是瑟瑟发抖,涕泪纵横,不消说,定是北凉杨太后与那不到六岁的吕天王了,而那北凉真正的掌权者,却早已不在宫中。想来那沮渠蒙逊自知任臻亲来,便利用他急于报仇的心态,重兵设防,以北门陷落为契机,引他全力进攻皇宫——任臻有难,他又怎可能一如既往地冷静自若,主持大局?定是亲自领军,全力回援。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他的围城之计便立时可解,只怕此时的沮渠蒙逊已然金蝉脱壳了。
果不其然,殿外飞速跑进一人,跪下禀道:“沮渠蒙逊杀出南城,突围而逃!”
任臻面色铁青地将手中之剑狠狠一掷,咬牙切齿地道:“沮渠蒙逊居然用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为饵,换自己一条生路!是我蠢,才会中他的诱敌之计!”
苻坚心中亦觉失望,然则见任臻神色如此失常,便知他心中是如何悔恨不已了,他也是想为姚嵩报下药之仇,方才急进至此,众目睽睽之下他不知能说些什么,只得劝道:“蒙逊狡诈狠毒,无人能及,错不在你。”
任臻沉默半晌,忽然一语不发地转身离殿,留下众人面面相觑——天王军中有不明就里之人不免心中腹诽:这厮好大的胆子,失策在先,无状在后,对堂堂后凉天王居然也敢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地扭头就走!
苻天王却似毫不生气一般,只是无奈地摸了摸鼻子,留在原地处理善后事宜。
任臻盘腿坐在池边山石之上,正聚精会神地丢石子儿。寒天腊月,池面上结起一层薄冰,任臻用石子将冰面砸穿了个小洞,一个接一个地投进窟窿中去。
忽然觉得身边一阵风起,一个高大的身影在旁落座,任臻头也不回,面无表情地道:“这么多年了,我还是改不了冒进冲动的毛病。”在这个永远的良师兼爱人面前,他永远不用嘴硬不用逞强,他如天地山岳,包容他的一切爱恨优缺。
苻坚不答,忽然抬手握住任臻,须臾分离,任臻低头去看,自己的掌心里摆着一簇干枯了的黄芦草。塞外最常见的无名野草,却见证着他与他尽在不言中的壮志凌云与情深意重。任臻怔了半晌,终于合上手掌苦笑道:“到底可惜了——功败垂成。”
苻坚知任臻已是解了心结,便一哂道:“也不算。至少收复了张掖,凉州六郡再次统一。至于沮渠蒙逊,现今就如丧家之犬一般,天大地大,谁又敢收留他与你我作对?”任臻一想也是,他就是急于为姚嵩出气才会中计,人生漫漫,他还有大把时间大把精力,上天入地也要把沮渠蒙逊给揪出来!
苻坚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我还让杨定追击去了。”
此话一出,两人四目交接,俱是无言一笑——杨定出马,攻城略地,战无不胜;但若是追敌,却往往徒劳无功。当年苻坚撤出长安,便是杨定前往追截,又因眷恋旧主放人一马,这才有了任臻与苻坚接下来的这百般纠葛千种情愫。
苻坚轻咳一声,低下头去,任臻适时仰头,温软的唇在他嘴角轻轻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