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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长安未央宫
如今战事四起,兵将尽出,偌大一个京城空荡荡的,只余数千虎贲卫戍卫京畿,大小政务由尚书令姚嵩主持。每一日都有关于三面战场的最新战报络绎不绝地送至长安,
而他得燕帝特许,可以入宿宫禁,故而过了宵禁时刻他依然留在宣室殿代替离京出征的任臻批阅奏章,处理文书。
若说这三路人马,当是东线的拓跋珪战果最为辉煌,不仅全歼了丁零王翟斌大军还顺道攻占了塞北敕勒川大片水草丰美的地区,若论领土面积,西燕不仅已与占据豫州冀州等中原核心地带的后燕持平,还隐隐对后燕形成了战略包围。
北线慕容永将骄骑三营的大部分军队都交给了任臻,自己仅带两万兵马奔赴萧关,迎战慕容宝与沮渠蒙逊的八万联军。幸而萧关易守难攻,二人事先又改进过了当年狄伯支在固原摆出的方圆大阵用于御敌,料想对方虽然人数众多来势汹汹,一时却也无虞。
只是南面战场打地最为激烈而艰辛——赵王慕容麟在用兵打战方面最肖其父,更兼年富力强作战勇猛,在河南之地、汉水沿岸与西燕军反复拉锯。幸而还有杨定同去,有他同在,任臻当是安然无恙。
关心则乱,姚嵩强迫自己将视线移到拓跋珪的战报之上:按照战前部署,拓跋珪早已还师潼关,率军南下策应任臻,而且他们在一开始根本就并没有吞灭敕勒川的打算——那可是鲜卑拓跋氏的故土老家啊。。。
他皱起眉,隐隐想到了什么,门外却忽然传来声响,却是内侍总管一路谄笑着入内道:“姚大人,奴婢们来伺候用药了。”
姚嵩这才想起,任臻临行之前亲自将半年份的滋补汤药全给备好,让宫人们必须日日按时奉药,不由一摆手道:“不必了,本官身体已然无恙了,退下吧。”
内侍总管赔笑道:“皇上知道他一离京,姚大人必定全心朝政而无意自身贵体,才让奴婢们必须按时奉药,否则以宫规论处。奴婢们亲自伺候大人服用后还须再将药渣交由御药房留档存用——皇上回来要查的,大人别为难奴婢们呀~”
姚嵩无语,一想到远在千里之外还不忘过问这些琐事的任臻,心中登时一软,放缓了语气道:“放下吧。”见内侍总管犹自担心不肯离去,不由无奈道:“本官言出必诺,你放心就是。莫不是公公只担心皇上问罪,却不怕我翻脸么?”
宫禁内外何人不知这尚书令姚嵩是皇帝眼中头号红人,可以自由出入宫禁发号施令的,谁敢抗令,只得唯唯而退。
姚嵩端起汤药来轻抿了一口,还是一阵发麻的苦味,却又见药碗边摆着一小碟精致的杏酥用以送药。
这浪荡风流的痞子记性倒好。姚嵩勾起唇角,拈起半块,细细体会着那苦中一点甜。
正当此时,宣室殿的大门又被推开,姚嵩不悦地拧眉,以为又是内侍们放心不下再来啰嗦,刚欲出言相斥,却见一小黄门跌跌撞撞地入内禀道:“姚大人,最新战报。”
姚嵩立即放下药碗,拾级下阶接过文书,登时一惊——临潼方向忽然出现大批军队!能绕开关中数道关卡无声无息地长驱直入的肯定不会是后燕人马,难道是自己人?可他坐镇中枢从未发出过任何一道召集军队入京的指令——在这个前途未明战局胶着的当口,来的会是何方神圣?
他不敢再细想拖延下去,断然命令道:“即刻密召司隶校尉兀烈入殿详商!”
时值九月,三秦大地虽比不得塞北飞雪,却也是秋风渐起,拓跋珪率领八千百战精兵不打旗帜地日夜兼程朝长安方向急行,一路毫无阻碍,谁知刚过临潼,咸阳在望,斥候忽然回报——前方忽然出现一部兵马自北向南亦朝长安而去,所打旗号乃是“河东王永”。
事出突然,拓跋珪这下彻底愣住——慕容永不是应该还在萧关牵制慕容宝与沮渠蒙逊的大军吗?但如今秉政的姚嵩素来诡计多端,他坐镇长安调派军队,谁都不知道他下一着会是什么。他心底拿不定注意,亲自带了百余亲兵前去探路。果见莽莽白鹿原上翻起滚滚烟尘,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扬蹄一般,看起来军容盛大,人数颇多。
双方分由两路皆向长安挺进,眼看着就要狭路相逢了。
拓跋珪沉吟许久,才猛地一咬牙,一挥手道:“后队变前队,全军转向,撤退!”
贺兰隽连忙回马传令,生怕迟了一步:“后队变前队,全军转向,撤回潼关!”
拓跋珪僵坐马上,如同一尊石雕——他还是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放弃!
他一生都在赌,唯独这个险,他冒不起。
姚嵩多智而寡兵,由他守长安,双方还可一拼;然若此时慕容永率军回援,一不小心就会给抄了后路,陷入包围苦战——而自己手下带的兵即便再听命于他,名义上却还是隶属西燕,气势上就已先输了三分;更何况他将要面对的会是慕容永与姚子峻的联手!对他而言,那真真会陷入个万劫不复的败局。
过不了多久,兀烈满头风沙一脸倦色地回城复命。
姚嵩也是一宿未眠,见他入内几乎是跳起来问道:“如何?”
兀烈佩服地向姚嵩一抱拳道:“果然如大人所言,来将退兵了。幸亏大人妙计,命我等先趁夜潜行百里,又在马后拖曳枯枝树叶一路驰骋地返回长安,数百人伪装出了千军万马的假象,加上上将军的旗号,足以令其退军!”
姚嵩却依旧眉头不展,他看着兀烈,沉声道:“可已探知到来者何人?”
兀烈收敛了笑意,沉默了片刻,一字一句地道:“安东大将军——拓跋珪。”
豫州洛阳
这座东都古城处天下之中,为九州腹地,自古乃兵家必争,随着八王之乱晋室南渡,洛阳孤悬于河南,五胡铁蹄纷踏之下,不知已改换过多少次门庭朝代。
任臻在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中悄然抹了一把脸上的油汗,不着痕迹地向城墙上一倚,缓过一口气来,方沉声道:“趁敌军攻势暂缓,将重伤员撤下,换人上阵!”
“皇上。。。”副将欲言又止——前一轮撤下的伤员大半都还未得救治,却还能换上何人?自攻下洛阳之后,慕容麟发了疯似地猛攻,如今已是七日七夜喋血城头了。“杨将军再不回援,只怕洛阳城要撑不下去了。”
任臻沉默,南线战事已打了数月,慕容麟兵多将广,又占地利,屯粮运粮较己方大为便利。反观自己劳师远征需从关中长安运粮,虽在姚嵩主持之下尚可勉为支撑,但谁都知道久拖无益。这才想出孤军深入,以己为饵,入驻洛阳城,引得慕容麟倾巢来攻——若能生擒敌国皇帝,何止掣天大功?另一方面命大将杨定率数千精兵绕到五百里外的后燕粮仓所在地南阳,毁其粮仓之后立即回师,从后掩杀,会合城内守军夹攻慕容麟迫他只能沿汉水北撤而逃——拓跋珪收到军令应该已拒潼关而锁要道,正好截住慕容麟的归路,三方合围瓮中捉鳖,料那慕容麟插翅难逃!
只是他低估了杀红了眼的慕容麟——都说此人悍勇更甚其父,还有股子不管不顾的疯劲儿,竟放弃河南一带的其他据点,而率全部人马将洛阳城围了个铁桶一般,誓要生擒敌首——围城猛攻七日七夜,西燕守军血染疆场,死伤无数,已是快至弹尽粮绝的地步了。
“撑不住。。。也要撑。”任臻猛地直起身,握紧血迹斑斑的天子剑,一步一步地登临城头,重回血肉横飞喊杀震天的战场,天地间触目所见,依旧是那片惨烈的腥风血雨。
守城将士还能动弹的,也是满脸血污,难辨面目了,见天子亲临督战不由地爆发出一阵如雷欢呼。
任臻拔剑出鞘,在剑鸣声颤中断然喝道:“儿郎们!随我死守洛阳!” 众将士齐齐虎吼答应,士气为之一振。
然而伴随着隆隆战鼓,后燕大军今日的第二次大冲锋又开始了。但见五丈城墙之下,后燕士兵潮水一般地汹涌袭来,冒着漫天箭雨,奋不顾身地扛着长梯架上城楼,蜂行蚁聚一般攀援而上,立即就又被西燕士兵刀砍斧劈地掀翻推倒,无数人惨叫着坠下城墙,化作稀烂的肉泥。但更多密密麻麻的后燕士兵前赴后继地蜂拥而上,踩着那片尸山血海继续攻城!墙垛下的尸体越积越高,到后来杀红了眼的后燕士兵竟可以直接踩踏着战友的尸体步步高攀,燕军弃用弓箭,改以滚石投掷,长矛插捅,这场攻防战已进入白热化!
任臻闻着刺鼻的血腥味,听着耳边的厮杀声,恍然间又回到了六年前进攻长安的那场惨烈的大战。本以为自己已郎心如铁不为所动了,谁知重临炼狱,竟还是有些胆战心惊——他想起了苻坚在萧关要塞上说的那句话:今日之大乱是为了来日之大治——事到如今,他只能咬牙死撑!若棋差一着,满盘落索,到此为止的一切牺牲也将全都化作乌有!
军中忽然一阵喧哗,猛地拽回了他的神知,任臻循声望去,只来得及见到城墙缺口处赫然架住了一顶云梯,第一个冒头的敌兵手持长矛跃进城楼!下一瞬间,己方一个不知名的士兵便疾速奔去,冲上前抱住那士兵齐齐摔下数丈高的城墙!
任臻回过神来,一个箭步上前顶上缺位,扬剑将第二个闯上城头的士兵硬生生地戳了个对穿,惨叫着跌落下去摔成粉碎。他随即一脚踢飞云梯,在白刃相接的弥漫硝烟中振臂一呼:“全员上阵,堵住缺口!”
然而,后燕士兵如杀之不尽一般接连不断地攻坚,洛阳到底不比长安坚墙厚壁,易守难攻,多次战火而不及修缮的城墙已陆续被投石机轰出了数个缺口,不多时,西燕军火石箭矢皆已告罄,只靠白刃肉搏而已,眼看着就要扛不住这场昏天暗地的鏖战了。
正在此时,前方不远处凭空一阵金鼓之声,连天旌旗之下一彪兵马正浩浩荡荡直朝他们扑来。
“皇上!援军来了!杨将军回援了!”副将激动地指着前方,他在方才激战中被削掉了半只耳朵,如今大力说话,血便顺着脸颊淌进嘴里,染红一口白牙,望之可怖。任臻亦难掩喜色地抬起头来——杨定提早回师,必是一切顺利——他再迟来一步,只怕洛阳之战当真是撑不下去了!
慕容麟血战连日,伤亡惨重,如今也是强弩之末了,新来的那支生力军一加入战场便势如破竹地直插死穴,立即将后燕军阵拦腰截断,使其首尾难顾,不一会儿,慕容麟部便乱相频生。
任臻本在城头观战,唇边的笑意却渐渐凝结。身边的人也渐渐看出了异样:“这。。。这不是杨将军的军队——”
任臻寒着脸微一颔首:“东晋北府军。”
众人皆是一惊——中原混战之中晋廷横插一脚,必有所图!任臻不敢大意,当机立断地扭头下令:“当务之急是逼慕容麟北撤!立即点齐兵马冲出城去,自后燕军阵的右翼冲杀进去,协同退敌!”副将领命,刚欲退下又被叫住,只听任臻又补了一句:“收兵回师之际切记不可惊惶,须徐徐入城。”
如此一来,东晋北府军如虎添翼,拼杀不多时,洛阳城下的后燕军队终于如潮水一般退下,如任臻先前预料的一样向北溃逃而去。
拓跋珪应该已经埋伏在道上了,此役若能擒杀慕容麟,则慕容垂此只猛虎便如去一牙耳!秋风萧瑟,任臻却在此时感到了汗湿中衣。他忽然开口吩咐道 :“准备热汤——”看也不看一脸诧异的左右侍卫,他自顾自地续道:“朕要沐浴更衣,以迎贵客。”
硝烟未散的洛阳城恢复了暂时的平静,唯有中门缓缓而开,刚刚经历那场追击厮杀的西燕军队,正拖着沉重的步伐陆续进城。不远处便是重新列阵,沉沉压境的东晋北府军,却是一声咳喘不闻,天地间是一片凝重至极的寂静。
晋军为首之人,头戴兜鍪,面加护具,端坐与马上动也不动地凝视前方。身边一将悄声道:“燕军疲敝,再无久战之力,若我们此刻发起冲锋从后掩杀,立时便可攻入城中。。。”
那将领缓缓抬手一摆,等候什么似地继续看着血迹斑驳的洛阳城墙。
不多时燕军散尽,甬道深处却缓步走出一道人影,直裾深衣长袍广袖,踏着染血未干的黄沙翩翩而来。
任臻着南朝士子衣冠,仅带着一个小童出城,在距森罗兵阵三丈之外停下了脚步,刀剑如林,在他如墨双眼中映出寒光一片。
他昂首,对为首将领轻一抱拳:“任某多谢谢公子拔刀相助。”
那将军不自觉地勾起唇角,在马上俯身看他:“你怎知是我?”
任臻一笑:“若我说心有灵犀谢公子——哦,不,应该是谢都督——可信?”
谢玄哈哈一笑,伸手摘下兜鍪、面具,并指朝任臻虚虚一点:“真乃狂徒耳!”
任臻抬头望去,却有一瞬间的失神,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的庐山真面目。
与容貌已然无关了,他此生从未见过谁在血流成河的修罗战场之上还能有这般灵动净澈的风致气息——谢家宝树,真真是江南风骨,天水成碧。
难怪战场之上要遮掩面目不肯轻示于人——谁能想的到眼前这灵秀男子便是秉兵十余载的晋朝兵马大都督谢玄?任臻适时收回赞叹的目光,自小仆手捧漆盘之上执起一只酒杯,朝他遥遥一敬:“久别重逢,人事已非,谢都督重掌兵权之后,可还愿饮下任某这杯水酒?”
左右立即紧张起来,纷纷低声阻道:“都督不可!”“谨防有诈!”
谢玄平静地与任臻对视片刻,忽然翻身下马,朝他走来。
任臻笑意不减,将手中美酒递了过去:“谢都督好气魄、好胆识。”
谢玄却不肯接酒,他负手而立,笑微微地看向任臻:“任公子可知谢某人为何而来?”
任臻抬脚,逼近一步,二人距离不过咫尺,他故作不解地道:“难道不为还当日长安之情而来?”
谢玄冷笑:“非也。我奉新君之命来取洛阳耳!各为其主,任兄不要怪我。”
任臻神色坦荡,波澜不惊,只将掌中美酒再次往前一递:“谢郎旷达重情之人,怎不知,契阔重逢,乃人生头等快事,当浮一大白!请都督满饮此杯——之后若要再战,任某必定奉陪!”
谢玄呼吸一窒,在血色残阳下静静地看着任臻,天地玄黄仿佛就此凝滞。半晌之后他接过酒杯,仰脖而尽,随意掷地,那玲珑白玉杯登时碎成齑粉。
“好酒!”谢玄信手拭去酒渍,一舔唇道,“任臻,我此番就还你当年救命之恩!”
任臻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不卑不亢地勾唇一笑:“来年今日,再陪都督醉卧沙场!”
谢玄转身便走,毫无滞留,他翻身上马,拉过辔头,背对着任臻道:“再次重逢,只怕就要兵戎相见了!”
东晋战力最强的北府军如退潮一般,无声无息地撤回汉水下游的襄阳城。左右或有不解的问道:“都督何不趁两燕相争的大好良机,收复东都洛阳?”
谢玄淡然道:“燕帝看着谈笑自若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刺头,否则也无法在慕容麟的疯狂围攻之下苦撑七日七夜。而如今河南战局至此,慕容麟仓皇北撤,西燕已是大占优势。方才又大开城门,孤身来迎,这般有恃无恐,必有后着。倘若我军贸然攻城,杨定又恰在此时回援,便会被人包了饺子——届时取城未果还要赔进兵马,还不如就此做个顺水人情。”顿了顿他在心底默默地道:“燕帝既志在天下,再见之际,不复旧恩,只怕当真要拼个你死我活了。”
似心有所感一般,任臻也在同时回头,望向天边的血色残阳——他当然不信谢玄当真为报恩还情就肯引兵而还。谢都督虽然重信守诺却绝不迂腐,他肯退军不过是因为恐设伏兵、谨防有诈罢了!
无论如何,此番总算天不亡我!他视线北转,遥遥朝潼关方向看去,若照前约,拓跋珪应即将出战,截住慕容麟的退路,先断了慕容垂左膀右臂!但他也深知,前路漫漫,满布荆棘,征程万里不过是刚刚开始。
幸而今时今日,天佑长安,将星闪耀,齐聚于朝。
他身边有苻坚有姚嵩有慕容永还有拓跋珪,他不是孤军奋战。
第三卷洛水残阳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卷完结了~~能撒个小花吗?这文到现在58w,是我迄今为止最长篇幅的一部小说,也是我写的最辛苦最孤单的一部小说(笑),当初开这坑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想要挑战一下自己从未写过的各个题材与元素,没想到写到这样篇幅——接下来还有两部三四十万的字数,我都开始恨自己吃力不讨好的话唠了。不过无论结果如何,我投入过,用心过,对得起自己的一番心血,也就足够了。
接下来会暂休两个月,明年元旦后再开连载,谢谢txs至今为止的一路支持,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