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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却说在新平佛寺之中,姚苌消停数日,又听姚兴所谏,复遣使劝苻坚,求为禅让。苻坚自知必死,也不惊惶,每日依旧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神色如常地听完使者舌粲莲花的保证允诺后,一扬手道:“禅让,乃圣贤之事,怎可拟之!朕既无仁让,姚苌匹夫更无德受!朕求先死,休得饶舌!” 姚苌见苻坚至死不屈,便当真动了杀心,在亲军中挑选十二个孔武有力的,命姚兴带领着,持三尺白绫前往寺中,将苻坚就地缢杀。
正在此时,后秦朝廷忽然闻得慕容冲亲自领军前来新平,意欲劫救苻坚。
姚苌几乎要一蹦三尺高了:“慕容冲要来救苻坚?!”这消息简直比他听见晋朝司马儿决定挥师北上收复失地还要匪夷所思。
姚兴一听就领着姚嵩急匆匆地赶回来了:“儿臣估摸慕容冲亦为传国玉玺而来。”
乱世之中,这玉玺的确是个香饽饽,谁有了他就立即从草根大王变成正头天子,如今北地中原闹地不可开交的三大割据势力——后秦,后燕,西燕无不对它垂涎欲滴。苻坚说是说已令太子苻宏带着玉玺投晋自保,但并未人人皆信。
“带了多少人马?”
姚嵩因生擒苻坚有功,在姚兴的鼓捣下破天荒地封了个安成侯,乃是姚苌数量庞大的庶子中唯一得封爵位者,更因与世子姚兴不离左右,近来便颇常随之参与军政决议,此刻便禀告道:“斥候探报,不过三五千骑兵而已。带兵者却非上将慕容永,而是慕容冲亲自挂帅,麾下二将为高盖与杨定。”
殿中众将听毕皆是愕然,而后齐齐哄笑:“慕容小儿是冲昏头了?他十万大军打长安还死伤无数历时多月,五千人马就敢来攻新平?!”
独姚苌默不作声,他是鹰视狼顾狡兔三窟之辈,便不免疑心慕容冲胆敢带这么点人杀过来,可是有何后着。“高盖可有消息通报过来?”
姚兴摇了摇头:“上月慕容冲一口气除了韩延段随之后,于军中事务便事必躬亲,高盖也一直投闲置散,又怕慕容冲转头来料理他,因而一直谨慎的很,不敢再递送消息。不过这次出征,慕容冲带高盖不带慕容永,可见并未对他起疑,关键时刻可命人潜入燕军令他倒戈,届时后军一乱,慕容冲必败无疑。”
姚苌点了点头——这场自投罗网的战争迎面实在太大,大到简直让他觉得慕容冲这张狂小子就是上天送他一统关中的良机。“那苻坚——”
姚兴早得姚嵩授意,此刻依言道:“暂时还杀不得,他如今是个活靶子,正好吸引慕容冲前来受死,若一战全歼,我们姚秦入主长安便易如反掌。”
且说任臻亲自点了五千人马,带了杨定高盖二将,二话不说出了长安——临行前杨定又特地依诺带上了拓跋什翼珪——这是他四岁入秦为质后第一次得出长安。
他们一路行军,离新平还有百余里路,尚未见姚军主力,只与小股斥候部队打了个小小的接触战。任臻此次带兵不多却皆是精兵,因而赢的毫不费力之余,还生擒不少俘虏。任臻亲自挑了一个军阶最高的提审,其余的十余人命什翼珪分别带往别处讯问。
这军阶最高的俘虏乃是名百夫长,精悍黝黑,十足的羌人模样。任臻忽然上前撕破他的衣袖,一个牛首图腾跃然于膀上,惹得该百夫长立即开始破口大骂,端的一副威武不屈。任臻也不动气,只是松了手,转身毫无犹豫地道:“打!”
几个孔武有力的亲兵领命进帐,当众剥下裤子按倒就打,都是下了死力气,又尽往那刁钻之处使劲,惹的那汉子挨三板惨叫,五板求饶,十板之后就要什么都招。
任臻坐在主位,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血肉横飞,无动于衷地道:“继续打。”
杨定等人都是一惊,以为慕容冲为了出气要将此人活活打死,可这样又如何能探知新平城内虚实?只是没人敢劝——慕容冲近来脾气愈加古怪且喜怒无常,谁敢出头冒险?
任臻见那人臀腿之处已是要打成稀烂了,才伸手挖了挖了耳朵,慢悠悠地道:“行了,拖过来。”
亲兵立时领命收杖,拽起地上动弹不得的人,一路拖曳过来,留下一道浓重的血痕。
任臻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乎喘不上气的俘虏,淡淡地问 :“苻坚现在何处?”
“新平。。。城外外的一座座佛佛佛佛寺。。。”那人似被揍地魂飞魄散,说话都开始结巴了,任臻奇道:“怎地不把人拘进城里更易看守?”
“城里还有许多旧时的氐族百姓,大单于怕他们感念苻坚,会出乱子,所以才移拘城外佛寺。小侯爷派两千精兵于寺外备戒守卫,因而也安全的很。”
“小侯爷?”任臻忽然眉毛一挑,看向那人,他忙吭吭哧哧地解释道:“我们大单于新晋封了那小公子姚嵩为安成侯,辅助世子殿下带兵,也得领军议政之权。”
任臻愣了一下,没有想到此时此刻会听到姚嵩的名字。尤记得当日在阿房宫中,烛火飘摇之下,彼时依旧没心没肺的他对他说“你说你生的这般好看,怎么心肠这么狠?”姚嵩依旧色若春花,笑语晏晏地答道:“你不喜欢,我改便是。”
再之后,便是他惊闻慕容永之死,急怒交加,驱他出城,他在瓢泼大雨下折枪明志,毅然决然——“此去再见,对面为敌。”当真如他所言,他们兵戎相见了。
他捺下心中苦涩,定下神来继续盘问新平城中布防兵力,那百夫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求保命不死。
诸将听闻便七嘴八舌议论开来。有的说:“既然姚苌新平城中尚有三万精兵,一旦有变立时可以出城击敌,此时隐而不出,想来是要以逸待劳诱敌深入最终一举成擒。我军不可轻出。”又有人道:“若佛寺周围仅有两千人马,则我们还可一战,横竖劫了人就撤,在新平城中的姚军主力未必立马追来。”此言一出,附者甚众——如此既可达到目的又能全身而退,以燕军骑兵的质素,应该逃得出去。
杨定却在旁小声道:“只怕此人所言非实。”
任臻看了他一眼,却并不表态,单手抚腮只是沉思——从此人纹身来看乃是纯种羌人,看着悍勇精干,实不像这般挨不得打的,看着倒像是故意按步骤来招供的一般。。。
此时什翼珪亦掀帐入内,快步呈上俘虏口供。任臻接过一看,全部与那百夫长所言一一吻合,他合上口供,忽然闻到什翼珪身上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血腥味,皱眉道:“用了刑才招的?”
什翼珪怕他觉得他是屈打成招以致口供不实,忙恭敬地答道:“还不曾上大刑呢,略恐吓几下就全招了。事后末将觉得此等俘虏既已招供,留亦无用,不若全杀了干净。”
任臻扫了他一眼,似在赞许地点点头:“小小年纪就知斩草除根,不错,不错。”起身绕到案前,弯腰攥着地上汉子的衣襟,将人一把提起:“此人也是废物了,是不是也杀了干脆?”什翼珪一听就知任臻话里的讽谑之意,自悔锋芒太过徒惹疑心,当下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却说任臻刚提起衣领,便呲啦一声撕下一大块前襟,他无意间错眼望去,却见他衣襟破烂处显出一大片皮草来。
这是一副上好的紫貂围脖,被缝制在亵衣领口以为御寒之用,无论如何不似个下级军官用的起的。任臻眯起眼,语气瞬间冻成寒冰:“何处来的?说!”
那百夫长先已是镇定下来了,此刻被他的声色俱厉吓地又有些颤栗:“——数日前回新平禀事,小侯爷赏下来的——我也知道是僭越了,可小侯爷说这皮毛是残了的,故而留也无用不如赏了我。”任臻无声地盯着打量了许久,忽然松手,旋即似没事人一般转过身去,淡淡地吩咐道:“押下去眼见看管。”
诸将见现场已然清理干净又纷纷议论是攻佛寺还是先退兵,任臻此刻心中已有定论,绕回沙盘前,摊开双手撑住案边:“传令三军,准备攻打新平!”众人哗然,这么点人便妄想攻新平??“那苻坚不劫了?玉玺。。。也不要了?”
“都要!”任臻很干脆地一扬手:“所以。。。我们分兵!”
这下子,所有议事的将领全都无语地看着他——五千对三万,已是悬殊的很了,还要分兵?慕容冲自从打下长安后整个人都似换了一个,越来越不按照牌理出牌。
任臻却不理他们古怪的眼神,一指沙盘上距新平最近的一处据点:“在此处补给之后,杨定领三百骑疾往近郊佛寺,劫救苻坚。高盖领余下四千余骑跟着朕,同时攻打新平。”
话音未落,众将两眼一昏,死了的心都有——领着几千人就敢去踹人家老本营?围长安十万燕兵尚且用了整整一年!反正死路一条这还不如直接抹脖子干脆!
任臻在帐中帅椅上跷着二郎腿坐下,冷笑道:“正面主战场不过是佯攻。他们既有后着,不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就算五千人全到寺里抢人,也出不了他们的包围圈!故而杨定,佛寺沿路过去那把守的两千人马,给你一展盏茶的时间,可有冲入突出抢人而回的把握?”
在场诸人只怕只有杨定一人信慕容冲是在讲真的,他沉吟片刻,低声道:“用燕军中我亲自训练出的骑兵,不以杀伤姚军士兵为目的的话,可以。”
杨定之言从来无虚——做到便是做到,做不到亦从不夸口称勇,意气用事。任臻点点头,不再废话,合掌一拍,便有亲兵牵出赭白:“此次奇袭劫人,关键在快。你无好马,赭白神骏,可祝你一臂之力。”
杨定犹豫道:“可你就带四千多人去攻新平。。。。?”
“都说了佯攻,打不过攻不下,跑还不会?”任臻不耐烦地起身,走到他面前,抬手一推,搡他出帐,在二人交叠的瞬间低声道:“见势不妙,你和苻大头就骑赭白单骑突围,立即赶来先与我会和,以你之勇大抵没谁能困的了你,那三百精骑用以抵抗追兵,不用顾惜。”
杨定愣了一愣,忽然意识到任臻的“佯攻”只怕并非真是虚张声势,吃了一惊,却已被任臻彻底逐出。过了半晌,他才惊魂未定地跨上赭白,思前想后,到底放心不下,招手叫来一名亲兵吩咐道:“回报长安尚书令示下——皇上此次出师并非为苻坚而来,乃是要取后秦之都新平!请他即刻点兵出援以防不测!”
什翼珪原本一直缩在角落沉默不语,此刻见任臻三两下就打发走了杨定,怕自己就此在军中失了靠山再难出头,心中一急便忍不住出班跪道:“末将愿随杨将军征战!”
任臻看也不看他,自顾自地调兵遣将不提,待众人尽皆领命散去,什翼珪又等了须臾,见任臻还是一语不发,便意意思思地准备起身。
任臻将沙盘上的筹码尽皆拂乱,淡淡地道:“跪着。”
什翼珪立即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双膝及地。任臻顺手抽出一卷兵书看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什翼珪只觉得双腿肿胀欲断,苦不堪言,但他自幼坚忍惯了的,任臻不发一言他便还是忍着一声不吭。任臻忽然将兵书啪地丢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吩咐:“看倦了,你念。”
什翼珪顺从地爬过去,开始朗朗诵读——他变声粗哑,但此刻为让人挺地顺耳,极力克制,不紧不慢地还有几分悦耳:“第二篇敌战计,共得六计,其一为暗度陈仓,乃西汉。。。”
任臻听他徐徐读毕一页,点点头:“好,连汉字也识得全。虽为亡国之奴充作仆役,可你身边的人从小就不忘好生教养你——怕也是想培育出一个慕容家族?”
天下谁人不知慕容氏是出了名隐忍狠绝,有仇报仇的复国狂。什翼珪吓地立即伏地求饶,任臻不耐地一挥手:“别装了!否则我真一刀结果了你。小狼崽子,杨定一路对你照顾有加,必是你暗中做了甚么手脚,否则那傻大个岂会对个孩子掏心掏肺?他是个实诚人,我怕你跟着他,见势不妙便在背后捅他一刀,再降一次姚秦,坏我大事,那岂不冤枉?”什翼珪这些日子里冷眼旁观,自以为慕容冲对杨定不假辞色,定是不喜亦不重他,谁知还是将一切看在眼里,顿时急地百口莫辩,忽然被任臻拎住衣襟提起,他陡然逼近了什翼珪,他躲避不及便只能硬生生地迎视而去。
慕容冲依旧笑模笑样地,但什翼珪却敏锐地感觉到这笑容与当日初见时的温暖有了些许不同,更冰冷更玩味亦更嗜血。“我实在爱你的才故而留你的命,你少打那些花花肠子,特别是杨定!——你想要立功扬名,跟在朕身边不是更好?朕要像苻坚一样建立自己的虎贲私卫,你便是领队。前提是——你得让朕看到你的价值。”
什翼珪微一眯眼,忍不住暗中咽了口唾沫,天子驾前,禁军统帅,什么地位、什么前途他自己明白的很。
在后秦诸人的一派轻蔑声中,毫无辎重的燕军风驰电掣地已在新平城下集结完毕。任臻下跨骏马,腰横红缨,一身蓝袍金铠锁子甲,一张英俊白皙的脸孔顾盼辉煌,如天上武神下凡。
“没想到他不进攻佛寺反有胆子来向我们姚氏直接挑战。”姚兴站在新平不高的城楼上,向下看地真切,颇不是滋味地哼了声:“小白脸儿,死到临头还做张做致的一幅轻狂样儿,不怪当年苻坚为他神魂颠倒,终至丢了天下。”
姚嵩淡淡地扫了一眼,便在姚兴耳边悄声道:“慕容冲人少但都是精兵,若硬碰硬不免要有死伤。父王将这统帅美差交与哥哥,若折了太多人面上殊不好看,不若依计,令吴忠开城门出击迎战,另派人领一彪人马埋伏城中以为策应,而后令吴忠佯败退回,慕容冲人少,见此机会定然不肯放过亦会随之率军入城——新平城楼乃是半年前攻城之后在城基废墟上重修的,城楼既矮,城门又窄,燕军过狭长门道之时必然分散队列首尾不能相顾——此刻可命高盖反水,从中将燕军一斩为二,燕军必乱!早已备好的伏军便可悉数杀出与高盖里应外合,围歼慕容冲!”
“把敌军引入城中消灭?”姚兴沉吟道,“未免太胆大了些。。。若有个万一,惊扰了父王。。。”
“这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之计。再说新平城中还有两万余羌军精锐,散入城郭堡垒巷道中埋伏,一得信号立即扑出,燕军连惊带吓之余哪里还抵挡?战火波及不到宫城区便可全歼来敌。届时活捉了慕容冲,以他为质杀向长安,慕容永必大开城门,负荆跪降,兵不血刃可坐享长安——父王知道只会夸你赞你,届时再将慕容氏之人当众车裂明正典刑——大哥在后秦的权威民望定成中天之日,再无人能与你比肩!”
姚兴本是噙着笑一一听毕,此刻却忽然摇头道:“好计。只是。。。子峻好狠的心,当初你被逐阿房之时还对他念念不忘,怎地今次又肯这般心狠手辣了?”
姚嵩听他酸溜溜的语气,便皱着张脸,气怒不已地道:“我难道是个死心痴情百无一用的女子么?他若无情我便休,此事你情我愿,难不成还要对他死缠烂打?他不要我,便是我此生此世的仇人,我难道不该对他心狠?当日故意派人假意被俘诈降,哥哥也知道的,我为了引他吃这个饵费了多少心思!我早与哥哥说过,慕容冲本性多疑,他见所有俘虏供词一致反倒会起疑,定会反其道而行之——若不信我如今的心思,我愿为带兵伏击之人!“
姚嵩平日里不动如山,轻易不肯开口,遑论这般失态,他长篇大论地一囔囔出口,姚兴便尴尬地恨不得要捂住他的嘴,不令后面站着的一排武将听见,忙低声哄道:“我不过随口说说,子峻莫要动气,你为了我与他反目成仇,兵戎相见,我是知道你的心的。”
谁知姚嵩似越想越心酸气愤,竟不顾大敌当前,临时吵着闹着定要领兵伏击慕容冲以示“清白”,姚兴无奈之下,亦只得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