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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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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君珂轻轻摩挲着他洁白的衣角,想着当年,这幅雪白的衣襟从桥上垂落,经纬疏朗,透过流荡的白云和高远的蓝天,拂上她的脸。

    “我要的从来都是人间最简单的幸福。天下虽大,但一人所享,终究不过一卧榻,一盘餐。床大难安眠,食多易涨肚。人间福分从来有限,太过完满反而不易得成全。”

    “你终究是悟了。”梵因笑意欣慰,看看她怀中纳兰述,站起身来,“若你信我,先将他交给我。”

    君珂毫不犹豫地退开,梵因命小沙弥抱着纳兰述,走过长长的走廊,步声空洞,洁白的背影在黑暗中渐渐虚化,油纸灯依次点亮,庭前的一枝桐花,忽然落了。

    君珂退到阶下,以额触地,虔诚祈祷。

    昧觉忽有所悟,眼底掠过一抹悲怆之色。

    天色渐渐暗了。

    将近酉时。

    风中檀香更盛,整座燕京悄然无声。

    纸门忽然拉开,小沙弥立在门边,对君珂施礼,“女施主,大师有请。”

    君珂掸掉衣衫落尘,沿着长长的走廊,步入黑暗中,前方禅房已经燃起一星昏黄灯火,她静静走着,落足无声,恍惚里像在走着前生后世之路,一回首已百年身。

    梵因在禅房内等她,纳兰述在他身前安睡,气息匀净。

    梵因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只是眼神黯淡了些,脸色更加透明,像龛前一朵玉簪花,在烟气中将要萎谢。

    君珂却一眼就看出,他的功力已经荡然无存。

    佛门神功,童子之身自幼修炼的大光明法,他完完全全交了出去,不留一分。

    伐筋洗髓,再换新生。

    此刻的他,油尽灯枯,便是不示期坐化,也难以等到天明。

    君珂的心,忽然如被巨掌攥住,忽紧忽松的绞痛起来……示期坐化,示期坐化,到底是真的法驾接引,应归灵山,还是仅仅因为算到了属于这大燕,属于他和她的这一劫,用命来渡化?

    她知道,这一生,梵因是不会给她答案了。

    “大师……”她伏在他身前,喃喃道,“从相遇你开始,直到如今,君珂承蒙你一路呵护,但君珂也从来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一路的福分。”

    静了半晌,一只温柔的手落在她头顶,轻轻抚着她的发,君珂一震,却一动也不敢动。

    “相逢原本是劫数,既如此……”他低低,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也不妨拿命来赎。”

    君珂并没有听清这一句话,她的注意力都在头顶,这是梵因这一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接触她,她不敢破坏这最后的接近,只将脸贴在冰冷的地板,热泪无声地,湮透桐油的木缝。

    那一年那一夜,她也曾在这禅房的地板上辗转,那时她如此滚热,得他平和清凉的胸怀包纳,多年后她将泪水留在这里,送别他最后一程。

    “十年之前,我和昧觉推演星命。”梵因声音轻若梦呓,“他算我将有一劫,我算大燕将有十年国难,当夜忽过流星如雨,我逆天改命,擅动星盘,妄图为天下苍生,解这一劫。”

    君珂若有所悟。

    “之后你来了,来的原本不该是你。”梵因温柔地注视着她,“和你同降那三人,天杀破军贪狼照命,各有杀戮之忧,唯独你命宫厚重,且左右有紫薇星照。我选择了你,希望以此令苍生逃脱战火劫难。”

    天命不可改,也非他能改,他选择一个相对较好的可能,也已经犯了天忌。也因此,他对她心存愧疚,一路照拂。

    动了她的命盘,便不可避免地和她一生命运有所牵扯,一路眸光相随,红尘影照,清静自在的大莲华境里,渐渐开放了一朵不该出现的亭亭之花,这便是他的劫。

    情劫。

    过得去,过不去?

    是耶,非耶。

    “君珂……”

    “嗯。”

    “这里是我自幼闭关清修之所,梵因一生,尽在此处。你可愿意为我……留住它?”

    君珂沉默了一会。

    她轻轻抚着纳兰述温热的手掌,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纳兰述似乎仍在半昏迷,唇边有淡淡笑意,君珂俯下脸,在他唇角一啄。

    梵因微笑看着,君珂也没什么羞赧之意。随即她深深俯下身去。

    “终我一生。”

    梵因淡淡笑起。

    不算最完满的答案,但他知道,君珂已经做到了她的极致。她答应终她一生,不将战火蔓延到燕地,留住大燕圣僧目光所及之地的民生安宁。

    至于这一代之后的事情,是否还有战火劫掠,还有国土之争,还有天下逐鹿,就看后来人的缘法吧。

    这一路红尘,至此终结,人间天上,浮云相照。

    君珂抱着纳兰述,慢慢倒退出去。

    雪白的丝帘悠悠垂下,隔绝了那人清朗而光辉隐隐的脸,最后一眼唇角含笑,身后生般若万象莲花。

    远处钟鼓深鸣,酉时末。

    小院之门悠悠开启。

    空气里弥漫开淡淡香气,似菊似莲似芍药,似檀似昙似龙涎,圣洁纯净。远处最后一抹霞光,忽然艳光一绽,亮万里虹霓,远及天际。随即敛去。

    云端似有丝竹之声,飘渺空灵,转瞬即逝。

    翘首等待的僧侣虔诚俯首,喃喃诵经;长跪于地的百姓触额于地,诵经声中悲声渐起。

    他们在欢喜中落泪,在肃穆中抽泣,欢喜大燕圣僧得成正果,悲伤他们从此失去了大燕保护神。

    君珂命令属下,解下所有火药筒和投枪,堆放在小院内,随即默默抱着纳兰述,登上了巨鹄之背。

    巨翼腾空,浮云过眼,烟云雾气疏朗纯净,仿佛那人飞舞的衣袂,君珂伸出手,想要再次于手中一挽,却只触了一手盈盈的湿润,如泪。

    鹄行如箭,她犹自催促,仿佛只有这样极速的飞,才能追得及那人远去的烟云路。

    或者也不必追,他去的,她去的,彼此歧途。

    君珂慢慢地坐下来,她忽然想喝酒。

    “神明在上,异人在下,我在中间。正合三世之境,过去、现在、未来,机缘难得,不可不浮一大白,酒来。”

    酒来。

    这一生再多美酒玉觥,佳酿美液,醉世人滔滔,吟长空之啸,舞飞剑之妖。

    终究再没有那个人,回首,一笑。

    这一去便是离别。

    君珂乘鹄而行,一夜过燕京。纳兰述醒来后,身体状况果然好了很多,君珂将当日事情和自己的承诺坦然相告,纳兰述不过笑笑,揽过她额头亲昵地靠了靠,道:“梵因拿我的命,换大燕数十年安宁,这笔帐算得过。等纳兰君让死了,咱们再去拿他的江山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