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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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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对纳兰述一指,“丢下武器,跪着过来!”

    纳兰述霍然抬头,眼神里怒火一闪。

    “纳兰述!在成王面前,你不配站着,你弃家弃藩,为女人任性出走;你带走成王府最精锐的尧羽卫,却没能保护好他们,令他们折损惨重;你胸无大志,逃避责任,在燕京沉迷女色自在悠游,任冀北沉沦算计父母陷入危机最终身死……纳兰述,不忠不孝不义如你,有何脸面,还站在成王棺前!”

    他居高临下呵斥,少见的语气铿锵,周身起了淡淡雾气,遮得颜容不清,衬着那一身白衣,恍惚间竟令人错觉那是成王鬼魂当面。

    纳兰述仰头望着他,眸子里那轮血红更深了几分,随即身子晃了晃,踉跄一步,手中白玉权杖斜斜一撑,发出一声清脆的交击。

    不远处草丛簌簌动了动,此时人人紧张,无人注意。

    草丛里,一双异光迥彻的眼睛,也在死死盯着那棺材和棺材前的人,眼睛里怒色熊熊,乍起燎原之火。

    随即那双眼睛便落在纳兰述背影上,疼痛、不舍、不安……复杂而激越的情绪。

    然而除了一开始草丛那簌簌一动之外,这人咬住了牙,没有再有任何动作。

    棺材前,纳兰述手撑着自己的武器,手肘压着胸口,似乎那里滔天剧痛,被他死命压下,他在深深地吸气,寂静冬夜里声音悠长,半晌沉沉道:“纳兰述便有千般罪孽,也不是你这奸恶小人配呵斥责难。沈梦沉,冀北之难,拜你所赐,你竟妄图以我父亲口气教训我?你让我觉得可笑!”

    沈梦沉周身的雾气散了点,眼神里掠过一丝惊异,刚才他已经使了点控心之术,想借纳兰述看见棺材心神浮动之际,攻心控敌,不想纳兰述竟然没有上当。

    他自知两人武功真要全力以拼,只怕难免两败俱伤,沈梦沉不喜欢自己有任何伤损,能不费力气将对手打倒,为什么不用?

    “我不过让你提前听听罢了。”他换了语气,展颜一笑,“等你下了地府,这样的话,你一定会再次听见的。”

    “但在此之前。”他一指棺材,“纳兰述,你当真要不孝到,看见成王棺材,都不跪下拜祭吗?”

    纳兰述闭上眼睛。

    男子脸容如霜,乌黑的眉与眼睫也凝了霜雪,连唇都毫无血色,一瞬间看来如雪山之上人形碑石,森冷而孤独。

    “沈梦沉,你记住。”良久他轻轻道,“纳兰述不受任何人激将,纳兰述,只做他该做的事……”他抬头看住沈梦沉,一字字道,“别站脏了地方,你,滚远点。”

    沈梦沉冷笑,负手后掠一丈。

    “当。”

    白玉杖落地的声音惊得所有人都张大眼睛,红门教这边露出喜色,草丛里那人险些又发出动静,赶紧咬紧嘴唇,眼神里满满不安。

    “噗通。”

    玉山之摧天柱之倾。

    纳兰述跪下。

    黑袍如重羽,携了那长天霜雪,悠悠覆在冬夜冀北冰冷的土地上。

    地面上锋利的碎石,磨砺着只穿了薄薄紧身衣的膝盖,几乎在瞬间,膝头便破。

    纳兰述却好像全无所觉。

    他挪前一步。

    “父王。”

    一个头重重磕下去,溅碎泥尘。

    三丈之前,黑棺沉默,那里睡着他的亲人,他的父王,他的血缘所系,他一生里最孺慕的存在。

    那是降生时将他欣喜揽抱的臂弯,那是三岁时将他欢笑托起的有力双手,那是送他去尧国时,不舍拂过他头顶的温暖手指。

    膝盖挪前,又一步,石子磨砺膝端,微微染血。

    又一个头重重磕下去。再抬起青紫一片。

    “父王。”

    两丈之前,黑棺沉默。

    再无人会从中走出,微笑摩挲他的头顶;再无人会每月一封信,命人带往尧国;再无人会在冬天里派人一批批去尧国,再要这些人一点点将他的情形报得巨细靡遗。再无人会在他的生日开宴庆祝,在大门前久久望着尧国方向,对着母亲叹息他的缺席;

    那时他暗笑他婆婆妈妈,不仅缺乏王者气度,还取代了母亲应有的角色,琐碎而惹人笑话,很多很多年后,他才明白,这样的父亲,一生不期望在子女心中山岳之高,只愿永远做他们身后的依靠。

    如今,四面空风,巍巍山岳已倒。

    膝盖挪前,雪白的长裤上斑斑血迹,身后拖曳出一长条深红。

    重重一个头磕下,抬起额间染血。

    “父王。”

    一丈之前,黑棺沉默。

    十年后他回归,明明没有确认归家时辰,不知怎的父王就在前庭,最靠近大门的花厅,和铁钧下棋。他走近花厅的时候,父王拂乱手中棋,笑说:“我输了。”

    铁叔叔也在笑,“王爷今日输了七场。”

    父王坐在那里,含笑看着他,他却心系着母妃,匆匆一礼,便转身而去。

    未曾得见父王微微失望的眼神。

    未曾听见铁钧叔叔的叹息。

    太轻狂太浮躁的他,没有听懂那一刻意味深长。

    七局棋,从晨间,到他归来的晚间。

    七局输,对于棋力超过铁钧的父王来说,只是因为心乱。

    这一生如棋,心事博弈,可再不会有人,为他从晨间到夜晚,输上七局。

    碎石在地面滚动,将膝盖上伤口磨得血肉模糊,疼痛如此深切,却不抵此刻胸中鲜血,一半沸腾,一半森冷,冷热交击,翻生到死,地狱般的煎熬。

    他微微地颤抖,挪前,一个头磕下去,大地都似因此轰然震动,回声轰鸣在每个人心底。

    一抹额头热血,浸透黑色泥土。

    “父王。”

    “我来接你。”

    换我等你,换我接你,换我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守候你。

    黑檀棺木,静静眼前。

    纳兰述跪着,轻轻推开棺盖。

    推开的时候,他全身戒备……沈梦沉怎么舍得不在棺材中设陷阱?

    然而棺盖推到底,也毫无动静。

    棺材里黑幽幽的,也没有异味散发,纳兰述怔了怔,却也没有犹豫,伸手入棺,将那尸体抱起。

    尸体刚刚入手,他突然一惊!

    身形有变!

    这具身体肌肉紧实,身形矫健,像是年轻人的身体,和成王的身形决然不同,他的手揽在尸体腰部,感觉到那身体犹自有弹性,甚至还微微温热!

    绝不是他的父亲!

    纳兰述立即便要撒手。

    “哧。”

    沈梦沉突然点亮了手中的火折子,四面大亮,将棺材里照得分明。

    那具身体从纳兰述手中落下,砸在棺底空洞一声,那人微微低吟一声,竟然还动了动。

    纳兰述没等到预料中的暗器,正要后退,眼光一掠,突然定住了。

    那人衣领扯开,露出光洁年轻的胸口肌肤,肌肤上一抹靛青刺青,是个眼神诡谲的狐狸。

    狐狸刺青!

    纳兰述一瞬间如遭雷击。

    这狐狸刺青他见过……他那最崇拜当朝右相的二哥,在少年时期,便在自己胸口上,纹了一只雪里白狐!

    纳兰迁!

    他刚才一步一拜,泣血长跪,拜的竟然是弑父篡位,丧尽天良的仇人!

    “噗!”

    纳兰述一仰头,喷出一口鲜血。

    满天艳红,炸开如烟花,将一个人满心的愤懑绝望,射上苍穹。

    “沈!梦!沉!”

    喷血未尽,黑色人影刹那暴起,一拳狠狠砸在身下犹自未死的纳兰迁身上!

    一声闷响,纳兰迁的胸口立即诡异地塌陷下去,鲜血爆溅里,几根白森森的骨头,利剑一般穿透身体,穿出体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