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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场开在天门村南头的废弃煤窑,煤窑所在的矮山下原本是外包工宿舍,现在已经人走屋空,一个很大的露天粪坑老远就传出臭味。
宁老五除了好酒便是好赌,对女人倒没多大兴趣。自称这辈子也不会找个婆娘放在身边碍手碍脚,至于娃娃,有小蛮这么个活祖宗也就够了。
钱这玩意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宁老五向来舍得在赌桌上大刀阔斧,但却被宁老大处处控制,很少能有赌个痛快的时候。他自知跟胡彪不过是点头之交,什么交情叙旧之类跟屁话没两样,却架不住赌瘾发作,加上这次出门收了几笔欠账,腰包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鼓,便屁颠屁颠跟着来了。
胡彪等人引着路,进了门窗糊得严严实实的宿舍里,居然是一片灯火通明。大约几十个赌徒正围着张木桌,眼也不眨地看着庄家摇碗,骰子“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地下显得格外响亮。赵白城见他们都如同着了魔一般,来了人也不知道,连个回头的都没有,稍微定了点心。
胡彪身边的跟班加上他自己,一共四人。
赵白城只希望待会儿打起来,不会突然从什么地方冒出四十个人。
从听到那句“姓宁的不是什么善茬”开始,他就变得出奇的冷静,思维之敏锐前所未有,整个人的戒备反应跟一只面对毒蛇的猫毫无区别。
这跟猎兽或打架时完全不同。
赵白城觉得大概是那些虫子也感觉到了危险,但宁老五那蠢驴都已经来了,自己没法不跟着来。
大人好像也没几个靠谱的……赵白城在心里低哼了一声。
“倾家的牌九,断命的单双。”没有赌徒不知道这句话,但也同样没有人会在意这句话。胡彪这个场子不摇大小,只摇单双,押一赔二,豹子一赔十八,翻碗瞪眼最是干脆。
宁老五上去连赢七把,气势如虹,一张大嘴笑得几乎能看到胃。赵白城装出天真模样,也挤在桌边看热闹,有个输家被他一拱当场就要喝骂,却被宁老五横来的目光吓得闭上了嘴。
“老五到底是常胜将军啊,还好你不是我们村的人,不然做哥哥的就开不下去场子啦!”胡彪捧了一句,旁边几人也附和起来。
这一搭一唱的套路,宁老大、宁老二早在黄家坳就跟赵白城使过。此刻宁老五却早已忘得干干净净,酒意上涌再加被马屁拍得晕头转向,注越下越大。
赵白城联想起那两句听来的对话,不禁暗自着急。他并不相信宁老五能一直赢下去,对方说要等宁老五先翻脸,然后再砍人,现在看来翻脸自然不是为了别的,而是赌钱。
我该怎么办?
牯牛村逢年过节家家户户打麻将,骰子并不算陌生物事。赵白城看了半天,已知单双就是指那三粒骰子加起来的数字。而当庄家突然喊出“豹子”两个字时,他却是莫名其妙。
赌桌上一片大哗,人人都愁眉苦脸,直骂邪门。三粒骰子都是六点,赵白城问了声宁老五,才知原来三个一样的,就是豹子。没人下的话,全场通杀。
正是从这一把开始,宁老五的手气转了向。
赢来的吐个干净不算,他腰包里总共八千多块钱,不到半小时就出去了三千。赌徒心理往往都是这把不成,下把加倍,要把输的扳回来。宁老五更狠,骂骂咧咧扔掉手里的烟屁股,把剩下的五千多全都推到了桌上。
“下定开碗!下定开碗……”庄家照例要喊三声。
“单!”宁老五从牙缝里恶狠狠地迸出一个字,咬肌阵阵抽搐,额前青筋鼓凸,整个人像是随时会暴跳起来,把眼前两只碗三粒骰子连同庄家一同咀嚼成血淋淋的渣滓吞下肚去。
“老子排行老五,就不信下不中这个单!”宁老五圆睁双眼死盯着青花海碗被揭开,突然大骂一声,原本精光四射的眼神已瞬间黯淡下去。
“三五六十四点双,吃单赔双,买一赔二!”庄家沉声吆喝,手里油光水滑的长杆轻轻一拨,已将宁老大和其他人输的钱拨到自己面前。
“彪子,拿一万水钱来!”宁老五苦笑着又点起一根烟。
一直在冷眼旁观的胡彪二话不说,递了叠钞票给他,“手气不好就歇歇再玩,咱兄弟俩说会话。这叙旧叙旧,叙到现在还没起个头,你倒是玩得连头都不抬了!”
“过完瘾再跟你聊,这不还早着呢!”宁老五接过钱,随口问了句,“你这里也是三分利,是吧?”
“自己家人什么利不利的,我还能跟你扯这个?”胡彪轻描淡写地回答。
赵白城却在这个瞬间,捕捉到了他跟庄家交换的隐蔽眼色。
这一万块宁老五没有全都押上去,而是两千两千的下。来来回回如同拉锯,比之前撑的时间长些,但最终还是全部输光。这会儿台面上已经没几个人了,有赢的有输的,其他赌徒悉数被庄家打空。
“再拿两万!”宁老五头也不回地叫,接过胡彪递来的钱后,一次推上了两万。
几个幸存者都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他,就连身后的胡彪都微微一怔,宁老五的神态却是出奇的平静。
赵白城哪见过这么不把钱当钱的,老早就看得连气都透不上来,又明知对方搞鬼,刚想阻止宁老五,却被瞪了一眼。
“摇。”宁老五说。
没有人敢跟他同下这一把,那几名赌客不约而同地收手,看他打庄。
“是不是被我兄弟吓到了?摇吧!”胡彪开了口。
庄家低头正要盖碗,两道鼻血突然涌出,滴滴答答坠入碗中。赌场里没有时间概念,往往是连续数十小时作战,这庄家体虚火旺,已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状况,当下跟宁老五陪了个不是,找了块毛巾胡乱擦了擦手脸,止住鼻血后又拆了副新骰子,让众人验过才投入碗中。他“哗哗”摇了几下,将两只扣在一起的海碗往桌上一顿,手背向身后。
“我下单。”宁老五冷冷地说。
“一二五八点双……”庄家开碗,宁老五看了很久骰子,长身而起。
“狗剩,你肚子还痛不?”宁老五居然在笑,而且不是苦笑,“走,我陪你蹲坑去吧!”
屋里所有赌客全部都傻了眼,拿得起放得下是句老话,但能做到如此地步的,还是个正常人吗?
“不玩了?”胡彪也同样出乎意料。
宁老五摇了摇头,咧嘴道:“我家老大说啦,我迟早得在赌桌上面栽跟头,嘿嘿,我总当他放屁……三万多块,老子得杀多少猪才赚得回来。没法子,回去让老大给我擦屁股,水钱加利钱明天一早分文不少给你送来。”说到这里,伸出左手小指头,作势一斩,“我就只能这么着,让他别再骂我。奶奶个熊!以后说甚么也不赌了!”
胡彪怔住,只要宁老五第三次开口,他便会当场回绝,依照对方的性子,必定不肯罢休。这么多人看着,姓宁的借了钱还闹场子,到时候自己这边再上去砍人,便是占足了理。
事情虽然有点绕弯,也不怎么合胡彪的性子,但算下来应该还是十拿九稳。可偏偏宁老五光棍无比,竟是不打算再赌了。
这还怎么砍?
胡彪一时有点转不过脑子,眼看着宁老五拉起赵白城的手,就要出屋,眼神不禁冷下。几个手下已明显开始喘粗气,不易察觉地把手按在了腰后。胡彪正犹豫着是不是要另找个茬子,却见赵白城忽然停下脚步,傻乎乎道:“五叔,我还有几百块钱,我能玩会不?”
这一次连宁老五都愣了愣。
胡彪这里的规矩是百元上桌,赵白城从袜子里摸出卷成一团的钞票,数了数有四百来块。众赌客中倒有大半人,在小时候同样把袜筒当成藏钱宝地,不免大笑,即便愁眉苦脸的输家都觉得这小子着实是好玩的很。
宁老五虽然没有阻拦,但心里着实不是滋味。狗剩一直不肯要老大开的工钱,现在拿出来的还是当初费劲巴拉抓鱼挣的,能打着野味不代表敢卖,因为犯法,对于他来说那四百多已经是全部身家。今晚自己输钱在先,他绝对不会有碰运气赢两个的想法,那就应该是打算替自己把钱赢回来了?
“小犊子……”
宁老五喃喃骂了一句,对于这种透着幼稚的义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对于自己则是恨不得甩上两个耳光。
赵白城数出四百整,放在桌上用手压着,瞅着碗里的骰子,笑着跟庄家说:“叔,我没念过书,你告我这玩意咋算是单呗?”
庄家看了眼胡彪,低头见碗里恰好是个双数,便慢慢将骰子摇成单数,停下动作,“你看这上面一共几个眼,数一数加起来,成对的多出一个,就是单了。”
赵白城吸了吸鼻子,闭眼想了一会,又问:“叔,那双数就是都成对呗?”
庄家见他嘴巴甚甜,倒没觉得不耐烦,随手一翻,将骰子又摇成双数,点头示意他说的不错。
“叔啊,我就这四百块钱,想都押着玩,可又怕你玩赖。”赵白城又用力吸了吸鼻子,一句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庄家也不禁咧开了嘴。
“怎么才算不玩赖?”胡彪微笑着开口插话,已决定要好好耍耍这傻小子。宁老五看不出有走的意思,像这么拖延上一会,无论是重新勾起他的赌性,还是因为护短而跟己方起冲突,都再好不过。
赵白城面露茫然,忽然一指装着骰子的海碗,“我来揭盖就不算玩赖!”
他语音未落,胡彪和身边几个兄弟,包括那庄家一起,已全部脸色大变,就如同见了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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