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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么,如果沈姑娘没有说话的余地,那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资格?”外头传来朗朗一声大笑,像是玉山将要倾颓。
一群人全都霍然转过头去,孙夫人微微眯起了眼,嘴角迅速露出一抹妩媚的笑意,莲步姗姗走向前倚在了苏裴安的手臂上,“大人说得什么话呀,妾身这不是来看看沈姑娘么,只是她身边的丫鬟未免太不知道规矩了,所以妾身才出手调教一番罢了。”
“是么?”苏裴安笑了起来,然而目光却阴测测的,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此刻昭阳似火,日光落在他的身后,像是一条带血的印记。
我缓缓走到苏裴安身前,不卑不亢行了一个礼,“碧清见过苏大人。”
“沈姑娘不必多礼。”他的脸色明显和缓了不少,伸手过来搀了我一把。然而止乎于礼,很快又抽出了手。但即便如此,孙夫人的脸色也十分难看,她为人却乖觉,一番话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此刻自然也不会露出什么异样情绪,只是狠狠剜了我一眼。
苏裴安将被孙夫人挽着的手抽了出来,“既然夫人来看沈姑娘,现在应该也看的差不多了吧?我记得宝儿这个时候差不多该醒了,你不去看看么?”
孙夫人咬了咬唇,知道这是苏裴安在驱赶自己,只好无奈的行了礼,“那么妾身就先告退了。”
她一走,那一群莺莺燕燕自然也就跟着散了个干净。苏裴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几分探究,“沈姑娘特地派人来请我,可是有什么事么?”
我却并不答话,只是伸手指一指跪在台阶上的芸儿,“孙夫人说芸儿冲撞了她,但芸儿实在是护主心切而已,还请大人宽恕她。”
苏裴安有些不耐烦的挥挥手,对芸儿道:“你退下吧,这里不用你伺候了。”芸儿这才敢站起身来,低低应了一声是。那几个侍卫却有些不安,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留下,苏裴安又瞪了他们一眼,“你们也下去,我和沈姑娘安安静静说说话。你们佩刀带枪的,不要惊吓了沈姑娘。”
“是。”几个人的声音低沉,一时间全都退了出去。苏裴安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示意我和他一起进去。
我自然不敢不遵从,只得跟在他的身后。他今日穿一件浅蓝色的长衣,陪着白皙肤色十分得宜。
我这才有机会细心打量眼前这个男子,我对苏裴安的概念,还停留在石崇的寥寥数语之中,还有那一日在茶楼,他一声令下,就要斩断别人的双手。这样阴沉狠毒的男人,偏偏却有俊秀儒生般的气度。他大概三十许人,然而一望之下,却保养的十分之好,并不见中年男子的浊气。
“沈姑娘会泡茶么?”他从柜子里找出一盒茶叶来,靠近鼻翼轻轻嗅了一口,赞叹道:“这是上好的雨前龙井,色泽浅淡,但是胜在浓淡相宜。”
“会一些,只是手艺不好,恐怕糟蹋了大人的茶叶。”我也坐下来,神色却依然安定。
他听我说完,神态也依然是安静的,又环顾了四周,从某个抽屉里找出来一方棋盘,“沈姑娘可会下棋么?”
我有些惊愕,因为苏裴安性情琢磨不定,我对他的印象,始终都还停留在那样的嗜血之上,却没料到这个人竟然也喜欢喝茶下棋,倒越发像是个饱读诗书的儒士了。
苏裴安满意的点了点头,开始摆弄起手中的黑白棋子来。
红泥火炉里烧着银丝炭,一点炭火的刺鼻气味都闻不见,我又随手摘了庭院一些树木枝叶,烧起来便隐隐有一股草木的清香。
烧茶必得用沸水,此刻等着水烧开,苏裴安已经用棋子敲着棋盘,他让我一子,我执白子先行,他紧随其后,时而皱眉,时而微笑,倒像是个孩子一般。
一局棋下完,他虽然让我一子,但我到底还是略逊一筹,只得含了一缕笑意在唇边,“大人棋艺精湛,碧清却是输了。”
苏裴安朗声笑起来,“能有这样的棋艺,已经算是很了不起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痛快的下过棋了,沈姑娘真是让苏某刮目相看。”
“大人过奖了,大人每一步棋都有深意,行三看四,纵观全局,这样胸中沟壑,难怪能成为黎世太守,位高权重。”我用一方素锦握住烧得嗡嗡作响的红泥火炉提手,一局棋下完,水已经烧得滚烫,刚好用来泡茶。
茶叶被沸水一冲,便有逼人的香气缓缓袭来。我心中一怔,苏裴安并没有说话,只是目光落在我的脸颊上,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放下手中的火炉,缓缓拜倒在地,“是否碧清说错了什么?”
我此刻无依无靠,唯一能够仰仗的,竟然是苏裴安的喜怒哀乐。若真是触怒了他当场被杀,只怕石崇安排的在妥当,也抵不住这样的变数。既然无人为我安危保障,我便只能靠我自己,丝毫不敢行差步错。
但是……方才那一番话或许在苏裴安听来已经觉得厌倦,但我实在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说错了话。
那迫人的安静像是一把匕首压在人的脖颈上,让我几乎不敢动弹。直到我的双腿跪的酸麻,苏裴安的叹息声才从头顶响起,“不用这样拘谨,只是我忽然想到,沈姑娘很像是我从前的一位故人。”
我这才悄然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回苏裴安的身边。他用手撑着额头显出几分困倦的意味,看我的眼神却带着几分怅然,“我那位故人,自然不像是沈姑娘这样才艺俱佳,美貌动人,只是眉梢眼角,却真是有几分相似的。”
我心中觉得好笑,这样残虐之人,莫非也认识什么样的红颜知己,所以念念不忘么?
然而脸上自然不能露出分毫的端倪来,只是含笑如常,“是怎样的一位女子,竟然叫大人如此念念不忘呢?可是……孙夫人么?
他忽的嗤笑一声,眼中有几分不屑,“明珠虽然丰腴动人,但是比起她来……却还是差得远了。”他顿了顿,“其实都已经是旧人了,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反倒让沈姑娘见笑了。”
他的目光温柔而怅然,像是真的曾经失去过十分重要的人。那样哀怜入骨,连我看了都不觉得心中酸涩。
我抿了抿唇,一时间有几分难以置信,这样的一个人,位高权重,呼风唤雨,竟然也有不堪提及的往事么?
苏裴安终于从恍惚的回忆里抽身出来,神色有一瞬间的柔和,然而那柔和就像是秋日早上一滴似坠非坠的露水,转瞬间就被东方日出的光照的干涸。
他的手在棋盘上轻轻一拂,那些纵横交错厮杀犬牙的棋局转瞬之间就落败成了灰烬。
“再来陪我下一局棋吧。”他朗朗说道,似笑非笑看着我。
“是。”我颔首,下手握住一枚黑棋。
上好的和田白玉雕琢成的棋子,每一下轻轻落在棋盘上,像是一曲怎么也完结不了的曲子。苏裴安下棋的时候丝毫没有封疆大吏的威严,反倒像是寻常的男子,以手支颐,说不出的仪态潇洒。
一直等到了日落黄昏,他竟然在我身边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什么也不说,只是安静的下着棋。门外有人悄然禀报,“大人,鄞州的知府前来求见。”
他为黎世太守,管理着大大小小十数个县城,此刻在我这里枯坐了一下午,只怕也是累积了不少公事。那人在门外喊了一声,去不敢走进来,也不敢催促,泥塑木偶一般垂手站着。
我也不说话,只是静静陪着苏裴安下完了最后一手棋,这一次,只有一次之差。我微笑罢手,“大人技高一筹,碧清真是不得不认输了。天色已晚,下了这样久的棋,大人只怕也累了吧。”
苏裴安拈着棋子在额头轻轻摩擦着,仿佛是真有几分累了,半晌,才悠悠说道:“沈姑娘这是在赶我走么?”
我笑了一声,“碧清不敢,只不过下棋不过是怡情养性而已,既然已经偷得浮生半日闲,碧清又怎么敢用这样玩乐之趣,阻挠大人的公事呢?”
苏裴安点了点头,目光之中却露出一抹赞许。我心中一动,知道他也已经起了离去之意,只是自己不说罢了。当下便起身送苏裴安出门,门外候着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神色恭敬,只是见到我的时候目光有些许诧异,不过很快又低下了头。
“若得了闲,恐怕还要再叨扰姑娘了。”他离开之前顿了顿脚步,回过头朝我说道。
我谦卑答道:“能与大人下棋,是碧清的荣幸。大人若来,自然随时相待。”
他不可触摸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碧清姑娘真是让苏某大开眼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今看来,做一个琴姬倒是委屈姑娘了。”
我微微怔住,一张脸上浮出的笑意有刹那之间的尴尬。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院落尽头,我才顿时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