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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岫,我要离开了。”这七个字犹如平地惊雷,令晗初不能置信,脑海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除此之外,云辞好似还说了些什么。
他说:“多谢你这三个月的照拂。”
他说:“临走之前,我会设法安顿好你。”
他说:“只可惜你的喉疾仍无起色。”
……
只是云辞后来说的话,晗初一个字也未能听进去。她的心中,逐渐变得空空荡荡,不是悲伤,不是气愤,不是怨怪,而是一种莫名的、无言的空。
明明知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也是从前说好的三个月,但此刻突然被云辞提起,还是令这离别显得猝不及防。
晗初甚至还没有做好准备离开东苑。如若可能,她希望自己再也不要回西苑,不用去面对沈予的喜怒无常,不用去面对茶茶的算计欺辱,更不用面对往后未知的岁月。
可她什么都做不了,也阻止不了。更何况,云公子离去的原因,也算与她有关。其实还是感恩戴德的,她应当微笑面对这份恩情与离别。
想到此处,晗初已渐渐收敛黯然之色,换上淡淡笑容,对云辞俯身行礼以表感激。
云辞望着眼前略带忧伤的如花笑靥,忽而沉默起来。半晌,才问道:“你以后是打算留在子奉身边吗?”
不留在沈予身边,还能去哪儿呢?即便沈予肯放过她,如今得罪了明府,她也没有去处。晗初只得抿唇,算是对云辞的问话予以默认。
云辞轻轻叹了口气:“子奉哪里都好,只不过……”话到此处,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两人就此沉默起来。
晗初不禁想起初来东苑的那一日,云辞为她取名“出岫”,那时两人也是如此沉默着,但那沉默之中端得是默契与会心,只为了云辞的三个字“我姓云”。
而今日,他们还是彼此沉默,只是这一次的沉默,是为了另外三个字“只不过”。
同样的两人,同样的地方,同样为了三个字而沉默,只是心境却大不相同。一个是初来,一个是临别,何其讽刺!也算首尾呼应罢。
晗初这般自哂了一番,才终于鼓起勇气打破这黯然的气氛。她从案上取过笔墨纸砚,先一步提笔道别:“公子之恩,铭感于心。”
云辞看到纸上的字,眼神有一瞬的黯然,无头无尾地道了一句:“你也算是我收的唯一一个学生了。”
晗初再次勉强地笑了笑,微微颔首。
此后,书房内一直处于诡谧之中,仿佛是有一根刺,同时扎入彼此心里,将过往三月的主仆之情生生戳出了一个洞。冷风灌入,便是血淋淋,带着无情的呼啸,难以言说……
世间黯然者,唯别而已矣。
云辞想到明府的人会去而复返,只是未曾料到如此之快。
当日下午未时刚过,明府当家之人、当朝右相、国舅明程便亲自递上拜帖,携次子明璀前来追虹苑拜访。
明程年近五十,面相精明,在南熙朝内混得如鱼得水,兼之又是当朝皇后的亲哥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为过。可正是这样一个人上人,此刻却有些诚惶诚恐。
明璀身为明府嫡次子,平日虽猖狂骄纵,倒也有些眼色,懂得攀高踩低。今日晌午在追虹苑碰了个钉子,回府之后便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向父亲明程禀报了一番。
包括妹妹明璎是如何为难一个青楼女子;知道晗初死后又是如何疑神疑鬼;听了些风言风语又是如何撺掇自己来追虹苑一探究竟。
明程听后出了一身冷汗,当场狠狠呵斥了明璀一顿。他知道,若是明璀所描述的人物当真如同谪仙一般,那必是离信侯世子无疑。
放眼当今南北两国,除了亲王宗室,还没有哪一位侯爵可成“殿下”,但这位离信侯世子,却当得起一声“世子殿下”,也是除却南熙君主之外,明程最不敢得罪之人。
想到此处,他也顾不得什么面子,连忙舍下老脸携子前来负荆请罪,试图让事情有所转圜。
云辞收下拜帖,于东苑书房传见待客,晗初没有回避,随侍在侧。
“犬子有眼无珠,冲撞了世子殿下,老臣特来负荆请罪。还望殿下海涵恕罪。”
明程此话一出,云辞倒没什么反应,晗初却有些难以置信。云公子的身份,竟如此高贵吗?晗初不知自己是幸或不幸,是该哭该笑。
而此刻,云辞正端坐在千年沉香古木椅之上,半个身子隐藏在书案后,那模样威严而冷情,与晗初平素所见大不相同。
云辞看着面前诚惶诚恐的明氏父子二人,右手食指轻轻叩击桌案,并没有即刻表态。良久,忽而轻笑起来:“明大人前来,还未及奉茶,实是挽之无礼了。”
言罢他已抿唇看向晗初,低低嘱咐:“出岫上茶。”
晗初不敢怠慢,连忙外出煮茶。
见晗初的身影已走出偏厅,云辞才又徐徐道:“我道是什么事,不过误会一场,何至于劳驾明大人亲自登门造访?”
明程听闻此言,更是惶恐不安。在他看来,如若云辞此刻发了通脾气,倒还好说;可偏生对方这般礼待,礼待之中又刻意表露出威严与疏离,这才是真正棘手。
只要想起次子明璀转述的那句“他若不愿,明日且去统盛帝面前要人罢”,明程便止不住地冷汗直流。
不过是个青楼女子而已,难道传言中不近女色的离信侯世子,也为了“南熙第一美人”而开了荤?
只是在这节骨眼上,明程也不敢多有揣测,再次深深道:“老臣教子无方,实在惭愧。”
云辞仍旧噙笑:“听闻贵府走失了一名婢女,样貌极美,又擅琴瑟。只不知为何,明二公子会搜到追虹苑里来?须知此处可是沈小侯爷的私邸。”
“这……老臣……”明程连忙解释。
“明大人,”云辞没有给他机会开口,已是制止道,“还是让令公子回话罢。”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明程只得住了口。
明璀此刻早已后悔不迭,上前赔笑道:“都是误会,一场误会。倘若早知殿下在此,小人必不会……”
“哦?难道文昌侯的私宅便能随意乱闯?”云辞截断明璀的话,冷冷反问。
明璀莫名地打了个寒颤,被那声质问所慑,连忙解释:“不,不是的。小人与沈小侯爷向来交好,又怎会如此无礼。今日本就饮了酒,又听了身边儿东西的撺掇,才做下这等混账事……”
明璀已有些语无伦次:“待明日,小人便去文昌侯府请罪。”
“还要等到明日?”云辞的声音幽幽撂下。
明璀立时改口道:“不,是今晚。待文昌侯阖府从辉山回府,小人即刻便去解释此事。”
“明公子打算如何解释?”云辞咄咄相逼,仿佛有意为难。
“这……自然是一场误会。”明璀心中惴惴。
他话音刚落,但见晗初已端着托盘返回书房,为屋内明家父子逐一奉茶,最后又回到云辞身边,放下一盏今早采集的花间清露。
云辞端过茶盏啜饮一口,又对明家父子道:“依照明公子所言,贵府走失的婢女极美、擅琴,说来我这里倒有一位,恰好是沈小侯爷所赠。想来明公子听到的传言,所指是她无疑。”
他停顿片刻,继续道:“今日趁着明大人也在场,还请二公子认一认,你府上走失的婢女,可是眼下站着的女子?”
此时明璀哪里还敢抬头去看,连忙道:“不是,不是,的确是一场误会。”
“误会吗?”明璀只听云辞的哂笑声从头顶传来,带着几分不容置疑:“二公子还是仔细瞧瞧,免得日后总惦记着。”
晗初听到此处,已是紧张不已,连面色也苍白起来。自己若当真被明璀认出来……
想到可能出现的后果,晗初只得看向云辞,无声求救。
可云辞只一味盯着明璀,重复命道:“二公子好生辨认罢。”
云辞此话一出,晗初立刻感到有一道目光朝自己投射过来,随后又飞快地收了回去。只这一眼的功夫,已足够令她心神俱失。
那目光正是来自明璀。他听闻云辞发话,便略略抬头扫了一眼。但见光线照耀之下,有一女子站在云辞身边,周身都散发着晕染的光泽。两人俱是一袭白衣,超凡脱俗,恍如……神仙眷侣?
莫说今日晗初不施脂粉、素面朝天,已非当初在醉花楼里胭脂朱唇的粉黛模样。即便眼前这一位,与记忆里的美人是同一个人,明璀如今又哪里敢再多说什么?
唯有略微看了看,没有仔细辨认,已垂下双目恭敬回道:“是小人听信传言,认错了人,求殿下恕罪。”
“明公子可看仔细了?”云辞淡淡再问,这一次语气已温和许多。
“看仔细了。”明璀毫不犹豫地回答。
“既然如此……”云辞停顿起来,继而笑道:“两位回去罢,今日之事乃误会一场,挽之不会放在心上。不过此次挽之是秘密入京访友,不想叨扰圣上,还望明大人体谅。”
“这是自然。”明程闻言终于松了一口气:“老臣不打扰殿下清净,这便告退。您在京州但有所命,老臣必无不从。”
“必无不从……”云辞好似听到什么可笑之事:“我离信侯府在京州还不至于步履维艰。”
明程连忙请罪:“是老臣失言。”
云辞顺势下了逐客令:“明大人贵为南熙右相,政务繁忙,今日抽身前来实属不易。挽之不送。”
明程与明璀便俯身告退。
“大人且慢。”在明家父子跨出书房的档口,云辞忽然再次开口:“贵府那婢女既然逃了,想必抓回去也无心侍奉。今日大人为这场误会登门而来,挽之也想替她讨个人情,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得饶人处且饶人,世子殿下宅心仁厚,老臣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