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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天巫要在正月十五大摆家宴,亲手做中国的私房菜请太后、秦皇品尝,紫蕊和蒋青认定此是天恩浩荡,欢喜雀跃,唯独董伯因着石闵的缘故,担心太后要把阿拉耶识嫁给秦皇而坐立不安。阿拉耶识也不言语,每日只是安排紫蕊和蒋青做事。紫蕊负责布置府邸,蒋青则采办各色材料。
阿拉耶识很快就把秦皇少府御厨中的食材扫荡了一遍,果然让她搜刮到一些好东西。其时,华夏大地的饮食文明远远没有发展,很多佐料和农作物都是明清时才从外国传来。秦国因与西域衔接,御厨中存有少量进贡的西域佐料,然而御厨们却不会用,白白闲置在库房中。阿拉耶识找到了胡椒、孜然、柠檬、豆蔻、迷迭香等平常少见的调味品,可惜没有辣椒这样极品的佐料,徒呼奈何。
在天巫府以私房菜宴请太后和秦皇是何等荣耀的事情,可阿拉耶识似乎将之视为儿戏,让蒋青采买的荤食只有猪肉、牛肉和十来只鸡而已,若说用这样的东西当做私房菜向皇帝献宝,恐要遭人耻笑。董伯等三人婉转提醒阿拉耶识,但她依然我行我素。不仅如此,还整日不见踪影,回来后就捣腾一些铜铁砖瓦之物,概与宴饮无关。离正月十五还剩三天时间,紫蕊终于忍不住开口相问私房菜的菜谱名称,阿拉耶识却让紫蕊把一块半肥瘦的猪肉把猪皮烙熟,然后下锅煮到八分熟后捞出来晾好。她又给了蒋青酒米泡过的饵料,让他去桑干河上砸开浮冰抓银镰鱼。董伯抢着要帮忙,阿拉耶识便让他挑选几十斤上好的木炭备用。
这天下午阿拉耶识才回府,同来的还有信王府上休掉的四夫人乌禾儿,说是这几天过来帮忙的。紫蕊等惊奇万分,私下问阿拉耶识,她笑笑而已。
天色发黑时,天巫府又来了一位客人,是数日不见的墨家钜子嬴归尘。他的仆役从马车上卸下一口大麻袋抬进厨房,里面装了约有几十条蛇,数一数果然是五种。阿拉耶识惊奇得合不拢嘴,因为担心太后在酒宴上重提让她嫁给嬴归尘的老话,她才刻意给他出道了冬天捕蛇的难题,免得两下尴尬。谁想嬴归尘竟然如约在冬天捉到五种无毒蛇,着实意外。几十条大小不一的蛇在麻布袋中扭来扭去,看着就让阿拉耶识浑身起鸡皮疙瘩。阿拉耶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让嬴归尘把这些蛇全部杀了剥皮。嬴归尘还待要让仆役来杀,阿拉耶识不许,一定要让嬴归尘亲手做,说若是仆役代劳就让仆役来赴宴好了。果然嬴归尘面露难色,阿拉耶识便有些小瞧他:墨家主张做学问不离劳作,最是亲民务实,身为墨家钜子连厨房的活儿都干不了,难怪儒墨不服他管辖。于是阿拉耶识装作善解人意的口气帮他解围,说在延禧宫之言是针对秦皇,为了显得公平自然也要给他出点难题,省得触怒龙颜。她很大度地对嬴归尘提议,这些蛇就让仆役来杀,正月十五的家宴他无须专门和太后、秦皇在一起凑热闹,以后要是想吃天巫府的饭菜,随时欢迎。嬴归尘听了阿拉耶识的“好意”解释和提议后,冷然的病容没有丝毫波动,简单地说了句“我去去就来”,身形动时人已然不见。
俄顷功夫,嬴归尘又回来了,只是换掉了先前穿的淡蓝锦袍,穿一袭血红锦缎上绣黑色襕云蟒纹,镶黑色裘边儿的修身长袍。阿拉耶识认出是他在萨满腊日祭上救自己时所穿的衣服,于是诧异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好好的换衣服做什么。
“杀蛇。”嬴归尘连一句多余的话没有,一头扎进厨房。
阿拉耶识等人愕然,不约而同地看向嬴归尘的仆人。仆人似是见惯不惊,正色道:“我家公子喜洁,最恶油腻异味和血污,衣服被褥均需日日更换。他若穿此红衣,必定是要见血。”
阿拉耶识恍然,很多医生都有洁癖,嬴归尘既是郎中又是嬴氏遗族,恐怕他不仅是有洁癖,骨子里也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吧,否则不会为人如此孤傲。
只过了半个时辰,嬴归尘的仆人便来请阿拉耶识去厨房验看。只见厨房木盆中泡着白花花的蛇肉,蛇头和内脏均被剔除干净,手法端的不错。然而让她咋舌的不是嬴归尘的捉蛇杀蛇手艺,而是他的严重洁癖。他用胰子把手擦了又擦,洗了又洗,洗一次就用干净的丝帕擦干,然后将丝帕丢弃,一会儿工夫就用掉了十七八张丝绢手巾。阿拉耶识忍不住嘀咕,这么严重的反复洗手,说不定这人有强迫症。
看他洗得辛苦,便好奇他怎么能杀人呢,腊日祭那天杀了成百上千的萨满,尸山血海,事后他肯定把自己的皮都洗掉一层。
“难怪你要在皇陵中泡温泉,硫磺水反复浸泡才能杀毒去血腥味儿。”阿拉耶识复又调侃道,“我猜,这顿太史羹你肯定吃不下,这又是何必呢。”
嬴归尘用最后一块丝帕擦净双手后,嗅一嗅味道,蹙眉道:“洁净新鲜的素食即可饱我口腹之欲,珍馐美味于我无甚乐趣。我所好奇无非‘中国’二字而已。”
阿拉耶识心中一震,忽有所悟:后期墨家融合了各行各业,主张济世治用。身为墨家钜子,肯定不会错过中国之物。自己前些日子提过一些现代西医的观点,他就有心了。他和秦皇一样,都有觊觎我方术之心?
当晚,阿拉耶识指点紫蕊和乌禾儿把老姜切成丝放在清水中漂,又把剥好的蛇肉放在大锅中汆水,捞出去骨,撕成细丝备用。她没想到嬴归尘真的抓到了冬眠的蛇,做太史羹也是顺口说而已,做起来可是费工费时的活儿。光这道太史羹的准备工作,就花去三女大半个晚上。
累了一天的阿拉耶识躺在床上,反复回想白天进宫见太后的事。自从以《阿旁宫赋》回绝秦皇嬴少苍后,阿拉耶识就有些疑神疑鬼,觉得嬴少苍的表现太过平静,生恐是暴风骤雨的前兆。降临虚妄色界快满七年,代凤和小蒋很快要敲响引磬带领她的元神离开这里,随着时间一天天逼近,她因为慈心而荡漾的心情越来越似一潭死水,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石闵、董伯和紫蕊三人。她担心离去后董伯和紫蕊落入犬戎人之手,嬴少苍也可能将他们二人扣押不放,继续逼要中国方术。甚至有可能,嬴少苍把紫蕊也纳入后宫。想到这里阿拉耶识便油然升起对嬴少苍的厌憎,他是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这样的人可以恨,也可以敬,也可以为同伴,却不能亲近。或许他是一个有抱负有作为的君主,然而作为一个普通的男人,作为一个丈夫,他无疑是失败的。
她想来想去,只有求太后帮忙。当她鼓起勇气把嬴少苍私下以皇后玉玺为聘礼求婚的事合盘托出时,太后半天回不过神来,沉吟良久才问她是否真的无意于皇后之位,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太后才答应帮忙。
太后悲悲切切对阿拉耶识念叨,说她虽有皇后的贤德淑容却是时运不济,秦国与南蛮的联姻能帮皇帝坐稳龙椅,不能说废就废;嬴归尘样样都好,就是沉疴难愈,有心让她嫁给嬴归尘又怕委屈了她。据太后说,嬴归尘这病是为救嬴少苍中了长裙苗的毒蛊,毒在血中,因血而行,所生孩子也会带毒。嬴归尘心性高傲又是医家传人,自誓此病不除终生不娶,一晃便是十年。此病在他调理之下尚无性命之忧,只是人却变得越来越乖僻。他中毒后,喜洁的毛病变本加厉,每日反复洗手、净面,逢外出回家必定更换衣服,给人看病后一定要香汤沐浴,看病所穿衣服一律丢弃。
阿拉耶识分析,嬴归尘因中毒的身体创伤导致心理疾病——强迫清洁症,清洗身体变成一种仪式,代表在潜意识中把体内的蛊毒清除干净。嬴归尘杀人和杀蛇时都穿红衣,就是对鲜血的忌讳。
“他的强迫症还真是不轻,估计到了神经症的程度了。让这样一个强迫清洁症患者给人看病,他自己的成本都比病人的药费贵了。”阿拉耶识在床上自言自语道,“难怪他无法给老百姓看病,似他这样行医,别人的病好了,他自己的病会越来越重。还是别招惹这个可怜的人,董伯的病也不要他来治了,他开方子就行。”
第二日一早阿拉耶识又出门了。紫蕊已经习惯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行事作风,索性不再瞎操心。
正月十四日,阿拉耶识才开始正经在府中操持宴饮之事。她带着紫蕊、乌禾儿、蒋青道各处查验准备情形,然后把事情一一分配到人头,几人顿时就有主心骨,对明日的宴会信心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