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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皇后凤怡宫中,慕容儁正抱着七八月大的慕容冲逗乐,儿子在他坚实的手臂中咧嘴笑,露出两粒小米牙,咿咿呀呀地挥动小胳膊。慕容儁最近心情极佳,前几日他举行祭天祭祖仪式,将国都大棘城更名为龙城,堪配当下燕军吞并中原的雄霸气势。慕容恪和匋璋正将冉闵押回龙城,他早下旨令直接带到皇宫问话,估摸很快就要到了。他下了早朝就心情愉快地来到雪漫的皇后宫,说不出缘由,他就想看看雪漫的反应。
“雪漫,你看朕该如何处置冉闵为好?”慕容儁一边将慕容冲递给乳母,一边漫不经心地发话。
雪漫满脸堆笑,毕恭毕敬地朝慕容儁福了福身,娇声道:“臣妾主持后宫,前朝的事怎敢妄议?冉闵成为陛下阶下囚也是他不识时务、咎由自取,这个下场,就连天巫自己也说不得什么。当初在未央书院,慕容恪专门问过忠君报国和同窗情谊相悖的取舍,天巫便说的是各凭本事,成王败寇。”
慕容儁无声笑了笑,呷了口热热的甜茶,饶有趣味地盯着雪漫越发显得丰盈水润的面庞问:“朕发现,你最近不再以师尊称呼她,而是和其他人一样叫天巫了。”
雪漫脸上一红,继而硬着头皮对上慕容儁探究的目光,“非是臣妾不尊师长,而是我燕国已是北方强国,陛下立下千秋功业,德行武功超过中土他国之君。臣妾身为燕国皇后,眼界心胸要配得上陛下威仪,师尊之谓已是旧事,天巫也是沿用中土的通称,最是合适。”
慕容儁淡淡地应了声,转而告诉雪漫,既然冉闵与她有故,让她说服冉闵归顺燕国。雪漫对慕容儁的要求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心道劝降只是第一步吧,后面需要自己出面的时候更多。
宦官来报,冉闵已到龙城,慕容恪与匋璋押着他正在昊天殿等待召见,慕容儁从座而起,按捺不住激动,大步流星往昊天殿而去。
行到宫墙转角处,见昊天殿暖阁外游廊上并列站立了二人,一身量稍高之青年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气质灿然,白色绣金征袍虽染血破损却更增其人卓拔磊落精神;另一人身形魁杰,面貌虽不若前者俊美,却也称得上英俊端方。两人皆神气端凝目视远方,其泰然安详之态任谁也瞧不出两人之间是生死劲敌。慕容儁乍看二人观景之况,不由得停下脚步,腹内翻江倒海般腾起怒焰。得知冉闵被慕容恪以连环拐子马俘虏后,他无数次想象与冉闵和慕容恪会面的情景:卫皇冉闵垂下英雄少年头,形容憔悴、衣衫褴褛,犹如霜打的茄子一蹶不振;他那受国人赞誉的四弟慕容恪惊恐忧惧、羞惭自责,风度全失;而且,冉闵和慕容恪之间应该反目成仇,如困兽彼此撕咬才对。他们怎么能是现在这样和谐一致呢?冉闵身上全无镣铐锁拿痕迹,无风霜残败之色,应是慕容恪一路照应所致,他哪里是兵败亡国的阶下囚,依旧是意气风发的美军神、潇洒倜傥的人中皇。慕容儁志得意满的笑容慢慢退却,胡须修饰得齐整漂亮的上唇微掀,露出森白的牙齿,从口鼻冷哼出声,习惯性地甩一下袖子,折转朝昊天殿正殿而去。
慕容恪奉命将冉闵从暖阁带到没生火的寒冷正殿,慕容儁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俯视他们。慕容恪上前行过君臣之礼,冉闵却站立中央不动,湛然眼眸与宝座上的燕皇对视,既不惊诧亦不懊怒,眼神里有很多的东西,但慕容儁觉得自己是被对方看穿了。慕容儁暗地里咬牙,面上却端足了皇帝的架子,避开冉闵看向地上跪着的慕容恪。
“这些日子辛苦了四皇弟,从渤海封地专程赶赴山东讨伐冉闵,不足一月便立此奇功,前赵乱贼于此尽数消灭,总算是朕没有看错你。你想要何封赏,尽管说来。”
慕容儁说完这番嘉许的话后,故意停顿下来看慕容恪与冉闵的反应。果然慕容恪面色大变,沉声回禀:“臣弟之妻故去未满三月,服丧期中本诸事不宜。出征山东乃是应召,非臣所愿。虽侥幸获胜,实则无可庆贺,更无功可言,臣不要任何封赏。恳请陛下赐臣还居封地,永不入朝议政。”
冉闵的眼眸更加幽沉。
慕容恪的话透着不满和怨忿,退回封地永不干政是他最大限度的澄清自己,对慕容儁也是对冉闵,殊不知自己的请求越发惹慕容儁嫌憎。慕容儁暗想,你慕容恪还想置身事外博得天巫的体谅?这绝不可能,你和冉闵不翻脸,我就要逼你们翻脸!
“太原王乃国之栋梁,怎可闲置封地。朕知你素来喜欢华夏人风雅学问,不如你弃武从文,在龙城开办太学府,让冉闵协助于你,将天巫的中国学问尽数传授给燕国皇家学子。”
这话出口,冉闵与慕容恪二人不由动容——这分明是公然讨要未央书院的中国学问和天巫的方术。冉闵的黑亮的瞳仁缩了缩,心头雪亮:慕容儁在凌水惨败,因不知晓自己对飞龙军尤其是飞龙卫的非常训练,将从冰河中冒出的划着鱼龙海马的天兵天将疑为天巫的兵法或巫术,他将自己从山东押到龙城,不止是想以自己为饵引阿拉耶识前来,更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中国方术。
慕容恪与冉闵一样想法,异口同声回绝了慕容儁,语气坚决没有回旋余地。慕容儁身为燕国皇帝自我感觉良好,又新改换都城名字,野心膨胀得厉害,两人的反对让他大扫面子,这种被人彻底看破的感觉令他恼羞成怒,勃然作色道:“放肆!开办太学培育良才乃是效法古人先贤,属国之要务,不容推唐。太原王入秦为质子,在秦都修学十年,回国后正该将所学报效朝廷,方不负先皇嘱托。”他轻蔑中带着憎恨的眼光移到冉闵身上,嘲笑道:“冉闵,你就是个石虎家的奴仆,怎敢妄称天子?立下退位自罪书昭告天下,交出《论游击战》,朕免你不死!”
冉闵闻言气血冲顶,掷地有声地还击道:“天下大乱,你们这些夷狄胡类,人面兽心,尚且要反叛篡逆,觊觎中原,我堂堂华夏英雄有何不敢称帝!”
“夷狄胡类、反叛篡逆”刺痛慕容儁忌讳心病,气得铁青了脸,大吼着让人把冉闵拖出殿外,鞭笞三百。慕容恪倒吸一口凉气,忙磕头求情。慕容儁置之不顾,拂袖而去。
是夜,慕容恪和慕容垂两人准备了酒菜和伤药去探监。冉闵被关在雪监狱里,此处是关押谋逆重罪的皇亲和大臣的所在。它是在龙城外城矮山山脚的岩石上凿出的几窑石窟,冬季被冰雪覆盖封冻,里面寒冷无比,关在里面的人几乎没有人能扛得过燕国严寒的冬天,多少人就这样冻死。慕容皝认为,杀了犯罪的皇亲显贵会显得没有体恤亲情和臣子过去的功劳,雪监狱是赐予谋反叛逆贼子的最好归宿,让老天来判决罪人的生死。他立下规矩,如果被关押者能活到开春,就赦免其死罪。在这三九隆冬,慕容儁将冉闵鞭打后关进雪监狱,显然动了杀机。这里不允许探监,慕容恪和慕容垂二人开始被阻挡在外,兄弟二人将刀架在对典狱长脖子上才让他开了锁。
冉闵受重刑后雪衣征袍已经撕坏不成样子,沾满鲜血,浑身上下已经没有完好的皮肤。行刑完毕,他就被抬到雪监狱的石窟中,地上仅铺有一卷稻草,没有遮盖的被褥。身体差些的人在这里恐怕一晚上都熬不过去,冉闵仰躺在稻草堆上,血肉模糊,唯有头颅依然安详俊美,他微阖眼帘,苍白的嘴唇蠕动着,似乎在念叨什么。慕容恪和慕容垂二人忙将其从稻草上扶起,试图剥去血衣,不想鲜血已经凝成冰与肌肤粘连,一脱衣服便撕扯伤处,冉闵在剧痛中张开双目,昏暗的灯光中辨认出他们二人。
“永曾,你撑着点,我先帮你治伤,再把衣服换了。”慕容恪忧急万分,对着慕容垂点头示意,后者立刻将身上的羊皮斗篷脱下来铺在稻草上做褥子。天气滴水成冰,慕容恪不敢耽搁,狠心将冉闵衣服全部褪去,擦干冰渣血痕后敷上伤药包裹,换上干净丝绵大袄,盖上带着自己体温的羊羔毛大氅。
冉闵示意慕容垂将换下的血衣递给他。他从内袋中摸出自己那个孔雀蓝的天巫锦囊,让两人扶他坐起。他抖开锦囊中写了遗嘱的丝绢,出声念道:
我真的爱你,又不得不丢下你。
适时避世,南下杨越。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一阵酸楚涌上慕容恪鼻尖,他转过头掩饰自己的失态。
冉闵将丝绢反过来铺在褥子上,以食指沾着血衣上的血,开始写字。慕容垂诧异地看着他,他心无旁骛,努力控制重伤的身体,一笔一划地写下开头一行:
滢儿吾妻,见信如晤。
这是冉闵写给阿拉耶识的家书,慕容恪与慕容垂知趣地退到旁边静候。慕容垂席中极为矛盾,一方面因为冉闵以几千人歼灭了燕国七万精锐人马而感到憋心不服,一方面又觉得欠了他不杀之情。这两天他反复计算燕国和冉闵这些年之间的征战,始终不能释怀。他的心思较慕容恪单纯得多,对于打打杀杀不仅不反感,反而觉得兴奋。他只想着只要不杀掉未央书院的同窗就好了,至于领军作战和屠杀平民,他则完全受到鲜卑人战争法则的影响,没有愧疚。他现在有些惶恐也仅仅因为感到了慕容儁对冉闵的杀意,怕对不起天巫。再说,他其实挺佩服冉闵的。心乱如麻的慕容垂来来回回地将柴火搬进来,在石窟里生起了火取暖。慕容恪蹲在冉闵旁边几步开外的地方,环抱胳膊,膝盖架着脑袋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冉闵将写好的血书折叠放回锦囊中,郑重地以双手递给慕容恪,说里面是他写给阿拉耶识的家书,请他收下代为保管。慕容恪惶惑大起,暗觉此举不妥、不祥,踌躇着没有伸手。
“不要推脱,慕容兄。”冉闵嘶哑的嗓音说,“山东之战虽是受匋璋所激,却也因我身为人夫为所当为,慕容兄连环拐子马确实击中我飞龙卫软肋,我输得心服口服。这封家书你暂且替我保管,倘我有不测,还请兄长亲手交付滢儿,我待她的心意全在其中,她一见便知。”
慕容垂望着冉闵诚恳而微笑的脸,不由自主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