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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和青虹娘子诡异地消失了,覆盖在长裙苗巫主的石屋上的蔓藤萎缩了退却,三人从正门进入这座宅子。天色已晚,他们在迎客堂安顿下来。青虹娘子捆住墨田的是种动物的筋炼成的蛊,无毒,但她看出李文吉厉害,放的是染有尸毒的鬼火。嬴归尘有些心神不宁,让墨田给李文吉解毒,他自己则坐在火塘边闭目凝思。以前听天巫说家主很神秘,年纪、来历全然不知,却能使唤北方人人恭敬的大巫祝。今日碰面,对方显露了一手似巫似道的神通奇技,嬴归尘确信此人精通巫术和道术,比巫皋高出不知多少,自然可将其降服。这样一位巫道高人,控制了萨满,妄图杀害天巫,现在又现身南蛮与本地巫师勾连,到底他是何方神圣,意图何为?他自称为了神的力量而来,粗听十分合理,细思却露端倪。如真是为了神通力量,便该留天巫性命,威逼拷问,不死不休。连巫皋都不愿天巫死得那么快,家主却好似无所谓,这不是与他寻求神通相矛盾么。而且,追求神通的人不屑与官家为伍,一来是看不上世俗的权力,二来神通异能者往往为官府所忌。倘真得了大神通如他师父安夫子一类,又被君王当神明供奉,不过仙人看不上曾祖却看上自己这个曾孙,这算天机么。一缕苦笑浮现在他清冷的唇角。
对于中原地区的人来讲,尸毒很少见,南蛮这里阴毒的巫师喜欢用死人为材料做蛊,尸毒比较常见,用糯米可解。鬼火伤人的主要是死者的阴气和怨意。一般用死人炼蛊,用有名有姓,具备生辰八字且死时怨恨极大的人来做材料才最是狠毒,蛮人巫师会千方百计杀了仇家来做蛊。这样的以毒攻毒、以暴制暴的仇杀互害永无休止,南蛮人依赖巫蛊又畏惧巫蛊,对蛊神、对枫木和蚩尤大神的崇拜无非渴求自保和复仇的力量。青虹娘子这样的大巫师仇家多,她的鬼火肯定用了仇人的骨髓做成。被死者的阴气和冤魂缠绕的人,会昏沉、发烧、惊厥、厌食,因无力而卧床,身体强悍者拖上大半月也会一命呼呜。李文吉的尸毒好解,用三棱针放手、足趾鲜血,糯米粉敷放血处,再喝几剂解毒利尿的药就可痊愈。为病人驱除阴气、附体这些勾当,萨满比郎中强。嬴归尘对巫蛊有所了解却从不研习,先不说修习巫蛊和黄老仙法完全相反,就是他自己也厌恶与死人、虫子为伍。有中巫蛊的病人,他都让布巴去做。目前布巴不再身边,只能暂时让墨田解去李文吉尸毒,用些安神强精的药压制阴气。
一个时辰后,李文吉感觉稍好了些,勉强喝了点水,吃了个鸡蛋后,鼓足勇气请教嬴归尘。他自问武学不弱,那个青虹娘子明明身手很差,可是用那邪门的鬼火青衣就可将自己困住,有力无法使,还浑身不舒服。今晚他凭着最后一击想拿下墙上两人,可是他们却随蔓藤化浆后不翼而飞。
“师兄,在青虹娘子面前连一招都没发出来就被困住,难道我一身武艺在南蛮巫师面前却只能束手待毙?”
“那是你心不静,我说过发动巫蛊术需要一点时间,如果你随时能保持心境澄明,就能洞悉到周遭的环境和潜在的威胁。”
“可是,人不可能随时保持静心状态,我想要随时可以反制巫术的法子。你能教我吗?”
李文吉幽暗的眸子如黑曜石发着乌光,那是压抑着的对力量的狂热渴求,嬴归尘看在眼里,内心越发笃定。他早猜到李文吉想要的东西,可惜那是他绝对无法给予的。嬴归尘凭心而论,他与李文吉师从前任钜子学习武艺,李文吉在武学上天分极高,所花的心思远胜自己,若纯比拼拳脚他不是对手,若论刀枪骑战,他胜不了冉闵。他所占的优势来自于安其生的黄老丹道。炼气筑基功夫成时,各种感官敏于常人,占尽先机;金丹大成时,与人搏斗用的不再是学武人练就的内气,就是那种他为逗阿拉耶识开心牵引到她身上游走的内气。内气不是神通,而使唤元神和阴神才是。金丹成就的真人与人对敌,浑身自发而动的是先天真炁,有质无形,就像刚才黑衣家主虚空托起青虹娘子的那种力量,就不是武学能达到的境界。在实战中,他不能用真炁神通伤人,必须压抑真炁催动内力,别人还是会输给他的原因在于金龙锁玉柱的外炉鼎功夫,以及耳通、眼通的成果,这些神通自炼成后人已脱胎换骨,无法隐藏压制。
“文吉,你的脑子混乱的毛病正在发作期,一时之间不能静心乃是常情,你无须为此烦恼。你只道蛮巫、萨满厉害,却不知其所限。若是暗算或可得逞,但两股势力对敌却不成气候。秦皇是巫王,他真正倚仗看重的还是戎秦的兵权。”
“……这我知道。”李文吉咬着嘴唇祈求道,“可我不是领兵的将军,我是个侠墨,如果碰到萨满、巫师只能逃避,算什么好汉!回到秦国,师兄可否请个南蛮巫师教我巫蛊?”
巫蛊本就阴损有伤天和,李文吉为了力量而学习只能让他心性更加暴戾。嬴归尘很干脆地拒绝了他,半是教训半是开导道:“长裙苗和短裙苗的巫术就是不修心性与境界的单纯神通,但是两族的劫难也是无休止的。世代居住偏远之地,刀耕火种,贫穷愚昧,人口稀少,病多夭寿,这便是最大报应。其次,虽有神通可与仇家逞强斗狠,却不敌中原人武力压境,难逃依附或被欺凌命运。你现在回归墨家正途,有好些地方都需要你出力,把心思用在旁门左道上,枉费你父亲送你入门的一番苦心。”
“父亲”二字刺痛李文吉,眼珠瞪出委屈忿恨之情,呼吸剧烈起伏:“他不配作我父亲!”顿了顿,他牢牢盯着自己的半仙师兄,有些赌气道:“墨家是正途,黄老丹道也是正途。我想向师兄学黄老丹道,师兄肯吗?”
说道黄老学问,就连旁听的墨田也来了劲,他其实也很为安其生的偏心而不甘呢。以前去求嬴归尘传授丹道碰一鼻子灰,连个拒绝的理由都欠奉。嬴归尘依旧平静冷淡,这人似乎对除了天巫以外的任何事情都稳得住,墨田早就腹诽无数遍了。他有些幸灾乐祸,连李文吉也提要求了,看你这个假正经师兄到底还顾不顾师兄弟?
“黄老丹道收徒严格,资质、悟性、性情三者均有要求,适合修炼者百中无一,传人难得。学黄老均是师父找徒弟,若你们适合学道我岂会藏私。墨田,你的资质悟性均学不了丹道,勉强去学只会耽误你大好时光,医术是你最适合的学问,也是师父亲口嘱咐我的。”
墨田鼓起腮帮子,双眼望天:“我就猜到师兄你会这么说。”
嬴归尘没管他,以少有的严肃对李文吉道:“你资质、悟性一流,可惜性情太差。尤其你患有天巫所说的精神分裂症,会让你思绪混乱,颠倒妄想,本自心魔难去,学了丹道狂魔乱心,害人害己。”
李文吉的脸倏忽煞白,眸光暗沉,没有吭气。
嬴归尘继续道:“你春季的行针也已结束,等寻到长裙苗后你可先行返回邺城,天巫还要帮你找回十二金锣的记忆,然后再助你调伏心性。”
李文吉只有点头称是。
三人在迎客堂中过了一夜,天明后有只红眼灰杜鹃在树上鸣叫,那是布巴的领路鸟。嬴归尘等人在红眼杜鹃的啼示下,沿路返回中来到转折的最险绝处。此处只有一条路,底下是布满大小尖石,溪水奔腾回旋的绝壁深涧,人失足堕下会摔得粉身碎骨。这些于常人千难万险的沟壑于学武之人未见得是障碍,只有墨田是个问题。自昨日李文吉请求学巫道后,嬴归尘就更加不愿显露道学神异刺激师弟们。李文吉自告奋勇,运起轻功跃到一丈下的一处突出扇石上,左右望时大喜招呼上面的人,绝壁下面的凹陷处与攀缘的树藤。嬴归尘揪住树藤四下里张望,发现此处是个死角,完全看不见左右的来路,树藤是有心人扶植归拢,其上有多人攀爬痕迹。
红眼灰杜鹃在前方啼叫,转瞬没入一房盖大的峥嵘巨石背阴一侧。几人紧随不舍,在齐腰深的洪流中跋涉,赶到大石头背后时,却见布巴与个四十来岁长裙苗男子恭恭敬敬地站在涧中石块上。嬴归尘深邃的眸中有郁色一闪而过。
布巴已经弃了穿了十一年的玄色奴仆衣衫,穿着白麻布短卦,腰扎金丝带,脖戴镶嵌枫木的纯金项圈,头缠白布包巾,下穿靛蓝滚金边的阔脚长裤,这身祭司服让他精神抖擞一下子年轻了十岁。旁侧的中年人高矮胖瘦适中,与布巴打扮相差无几,区别上白布包头上戴着银冠,中间镶嵌硕大深蓝孔雀青金石,缠银丝腰带和银绣裤子滚边,与南蛮王摩罗的打扮各异其趣。不用说,中年人便是长裙苗的巫主尤答罗。
尤答罗与布巴齐同时以右拳扪在左胸行敬上礼,高声诵道:“长裙苗全族恭迎巫王殿下驾到血枫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