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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方晓白,晨曦的战场上到处是忙碌的军士和墨徒。虽经大火肆虐,羌胡囤积物资尚余少量幸存,卫军将其清点造册,墨徒们主要从事尸体的焚烧和掩埋。加上石祈所赐美人儿,三千羌胡军中留存约三百名女子,被墨徒依照家乡分类,发放资粮遣散返乡。这些女子大多数家园被毁无处可去,有的畏惧途中危险,得到资粮后仍聚集在卫军营房不肯离去。有的女子被虐后皮肉受伤,有的染有隐疾,倒伏坐卧,哀告收留求治,就连李文吉这样的连环杀手也被纠缠得焦头烂额。军中配置郎中是天巫所创,照料负伤士卒尚且来不及,何况所携草药多数是疗伤止血功效,于女子隐疾不合。
二娥找到下沙堰村村妇群落,原有十数名青壮女子仅剩六人,其婆母年纪不到四十,尚在风韵犹存壮年,此次也被抓为两脚羊,日夜受辱,身体亏空早已病倒。同村女告知二娥,其婆母张氏在昨日羌胡军行前,与那些病弱不能的女子一同被弃当地,任其生灭。二娥哭红了眼找到栗特康,求他救婆母。栗特康身为降人不敢擅自做主,领二娥去见李文吉,李文吉被连番纠缠的女子扰得火起,抬脚把二娥踹开,二娥索性倒地撒泼,哭喊自己是天巫同村,侠墨见死不救,枉为墨徒。二娥是栗特康所救,他此刻只有耐着性子劝解二娥,让她勿扰李文吉办差。
正闹得不可开交,二娥忽见自己脑袋前站了一人,掩住脚面的湖蓝丝缎衣衫纤尘不染,光滑如镜,一股奇异药香沁人心脾。二娥顺着衣衫往上看,对上一双深邃冰寒的墨眸,眸子生在青白脸色的病人身上,病容却更增其人出尘缥缈姿态,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旷古仙人。一旁的栗特康更是心惊,此人眨眼之间到自己身边,无声无息,似是平地现身,这份轻功已是神鬼类属,加之此人仪容气度生平仅见,不由自主下跪参拜。未见蓝衫人作何动作,一股雄浑绵力将栗特康和二娥从地上扶起,二娥看得发傻,竟忘了哭泣。
“既是天巫同乡,你是下沙堰村人罢?”嬴归尘清冷的声音把两人拉回眼前,二娥连忙点头,“我婆婆和一些病残女子被抛在昨日扎营地,求这位仙人救她们性命!”
栗特康汗颜道:“是我所为。倘不抛舍,她们应被屠宰充粮。”
嬴归尘蹙眉沉吟,李文吉闻风而至,参拜了自家师兄后,将寻人袭营情况如实道来:“羌胡军营中确实无有天巫,三千羌兵被布巴的蛊毒所杀,尸体均焚烧掩埋。”
嬴归尘冰封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变化,翻身上了一匹军马,令李文吉带了栗特康和二娥,随自己回溯原路查探线索。二娥来不及道谢就被李文吉提到他的马上,栗特康见状骑马紧紧跟随。
一路未见异常之处,到了羌胡前日营地已是正午,春日太阳高照,地气蒸发,行人思睡,马匹倦怠。在那片扎营的平缓地面上,灌木丛之间冒出丝丝春草,在嫩草和灌木中,蜷缩倒伏着花花绿绿的两脚羊。二娥跳到地上,朝最近的两脚羊飞奔过去,掰开一人又放下,大声呼唤自己婆婆。嬴归尘三个男子跟随其后,尚未靠近便嗅到骚臭恶气,女人们衣不蔽体,露出白花大腿和粘于其上污迹。栗特康与李文吉不避秽臭,将每个两脚羊的正面翻出来给嬴归尘辨认,找遍营地,除了失望还是失望。几只秃鹫围住一人,尖利嘴壳撕扯其肉而食,嬴归尘弹出数道银芒从秃鹫两眼穿过,这些食尸鸟哀鸣倒地。李文吉附身将尸体翻看一遍,朝嬴归尘摇摇脑袋。
“婆婆!”二娥找到她婆母,众人赶过去,见其婆母已是奄奄一息匍匐于地,见到有人便呼要水,嗓音细若蚊蚋。栗特康解下水囊递给二娥,二娥喂下她几口水后,婆母艰难抬手指着前方那片林子,瞪目片刻便昏死过去。
嬴归尘飞身扑入丛林,果见乱草中横七竖八躺着几个女子,均已死去多时。在她们前方几丈开外有一条清浅水沟发出微弱的哗哗声,这些女子撑着最后一口气爬到这里喝水,结果死在最后一段路上。最靠近水沟的两脚羊已经看不出是男是女,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头发腻黑如条索,浑身裹着条状麻布,沾满屎尿脓血,腥恶逼人。嬴归尘的墨眉微蹙,止住脚步,以一方洁白丝帕掩住口鼻,此女应和其他人一样早已死透。李文吉早已不抱希望,堪堪靠近那人,以足尖掀开她半边脸看了看,立刻嫌恶地倒退一步——此女不仅腐烂恶臭,面容亦甚是丑陋污脏,连眉毛都不生的脸上糊满血污粪便,越发连五官都没有了。
嬴归尘转身离开,上马前丢给李文吉一个药葫芦,“给活着的人吧,你们留在此处照应,我继续往前查探。”他夹夹马腹,马儿窜出已在百丈开外,马上的人迎着风,一往无前。风刺痛眼帘,忽然间口鼻发酸,一股浓厚的悲哀自心而生。他好像听到有人在深深叹息,又好像没有听到,滚烫的泪水滑落青玉的脸颊。他没有回头。
李文吉放出狼烟报信后,与栗特康一起将活着的两脚羊抬到一处遮阴处,打来清水逐一喂药。两人数次从水沟边取水,却没有多看那几个死去的女人一眼。未时过半时,一队轻骑兵从战场方向奔来,当先的宝马如一团火烧云从地上席卷而至,卫国皇帝冉闵勒住朱龙问李文吉寻人情况,后者指着地上一排两脚羊说:“活着的就这些了,钜子已经前行沿羌胡路径搜寻,很快便有消息。”
冉闵稍作踌躇,毅然打马追寻钜子,熟料朱龙竟不肯挪步,不停地打着响鼻,举着前蹄焦躁刨地,把身下青草地皮都翻转过来。冉闵三日未曾合眼,日夜忧心阿拉耶识安危,突袭张举石琨成功后便马不停蹄返回大营,得知钜子前去救人,也策马赶来。他此刻心急如焚,朱龙却不肯跑路,以为它一天一夜未曾休息使性子,遂发怒扬鞭狠抽道:“好畜生,这般惰怠,你家主母危在旦夕,还敢犯倔!”朱龙委屈得高高抬起前腿,仰脖长嘶,再次落下马蹄时,居然拔蹄撒欢,驮着冉闵在这片驻营地停停走走,全然不听指令。马上冉闵顿有所悟,俯身搂住朱龙脖子问:“朱龙,你可是闻着她的味道了?”朱龙眨动晶亮大眼,轻轻喷着鼻息,重复用梯子刨地。朱龙这举动如当头一棒敲在冉闵头上,霍然记起去岁跑马大会上朱龙亦有此以蹄刨地,兴奋嘶鸣的反常举动,不久他便认出天巫真身。
环视草地上散落的女尸和遍地狼藉,冉闵冲侍卫们狂吼:“给我搜查这片营地,滢儿就在这里!”他跳下朱龙,拍拍它的大头,急得声调都变了:“朱龙宝贝,滢儿的命就看你了,我没了她也不能独活……”
朱龙似乎听懂了他的话,迈开步子先在四周嗅了一圈,然后坚定地朝远处丛林飞奔。等冉闵赶到丛林溪边,朱龙就停在几位两脚羊女尸身旁,目睹地上爬行死去的女子惨状,双腿发软跪倒在地,梦游般看着她们:“不,这不是真的。朱龙,不是真的。”
朱龙围着女尸们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离水最近的尸体旁,垂下马头温柔地舔尸体的脸庞。那具尸体散发异样恶臭,脏污不堪,冉闵跪着爬过去,颤抖着把尸体抱在怀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滢儿啊……”
号哭声传遍旷野,一道湖蓝的影子随之飘落在冉闵身后,看着冉闵用舌头一点点地舔去女尸脸上尿粪秽物,露出罕世冰肌玉骨,蓝色影子晃了晃,终于仰天栽倒。
“天巫!”
“钜子!”
飞龙军和墨徒们一拥而上,手忙脚乱一团糟。
阿拉耶识做了个很长很长的噩梦,这个噩梦与别的噩梦不同,没有怪兽和歹徒追杀,也没有鲜血和死人,只有她一人赤脚在冰冷的荒原行走。天灰蒙蒙的,离地很近,四面没有路,只有湿冷的沼泽和坚硬的石子,她可以再荒原上肆意游走,但看不到边际,行走似乎永不到头。她又冷又饿,双腿灌了铅那样地沉重,她努力睁大瞌睡的眼,不停地扇自己耳光使自己保持清醒,可是眼皮却越来越重了。她终于放弃了,在冒着泡的沼泽中越陷越深,最后被完全吞没。
她无法呼吸,喉咙嗬嗬作响,像拉破的风箱。
“滢儿,滢儿!”终于有声音能刺穿这铁幕样的灰暗梦境,阿拉耶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胡子拉碴的下巴和亦喜亦悲的明亮双眸,那人狂喜这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用滚烫的面颊磨蹭她的额角和脸蛋,坚硬的胡茬像把粗糙的刷子在娇嫩肌肤上刮擦,阿拉耶识皱皱眉,不满道:“你胡子扎痛我了。”
冉闵顿时尴尬得不能动弹,俊颜羞得通红,惟一双明眸脉脉含情,再也不能从她身上移开。
阿拉耶识眼珠四下转了转,看清自己身处冉闵王帐,四周围着很多人,有熟悉的有陌生,她此时亦懒得分辨。她那天放倒栗特康后,脱下兵服露出女子中衣,佯作体力不支落后的两脚羊,跟着混进羊圈。羊圈内女子吃喝拉撒俱在一处,条件比兵营恶劣数倍,她不仅没能康复病势反而更加沉重。每日行军辛劳后,得到的只有一餐饭,不是野菜粗糠便是吃剩的人骨头。阿拉耶识勉强能咽下一些野菜,粗糠吃下胃胀腹痛,连吐带泄没几日便彻底垮了,昏倒过好几次。夜里将官们来挑选淫乐两脚羊,她最开始还能靠接触催眠操控他们离开,随着病情加剧,她无法集中注意力催眠,只得将屎尿涂抹身上掩饰真容。栗特康将病重两脚羊挑出来时,她以为行将被宰杀,强提着一口气做最后一搏,接触催眠栗特康,修改宰杀为遗弃命令。结果栗特康“大发慈悲”放了她们,她在生命最后关头,嗅到丛林山风吹来水源的气息,便带着几个两脚羊爬向丛林,找到水源时,大家都如强弩之末命丧黄泉。
昏迷中,有人用脚勾起她的脑袋,带给她一丝清明。她隐约听到有人说话,好像是钜子嬴归尘的声音。她睁开一线眼眸,却发现李文吉丢下她走向嬴归尘。嬴归尘一身湖蓝丝袍,冷漠俊美,飘逸出尘,正用一方雪白丝帕捂住口鼻,少有表情的脸上轻轻蹙着眉。钜子嬴归尘是秦始皇的后代,他高贵超卓,比起自己更像人们敬仰的神仙。他是带强迫倾向的完美主义者,有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洁癖,若看见自己这身污秽,在他心中彻底毁了形象,他怕是碰都不会碰自己吧。阿拉耶识仅有的精力便做了一场胡思乱想的消耗,很快再次昏死过去。再次醒来,竟然在棘奴怀抱,这虚妄色界真是奇妙。
“卫皇,我该给天巫把脉了。”冉闵身后传来嬴归尘沙哑的音调,冉闵将阿拉耶识轻轻放下,侧身给嬴归尘让出一块地方。
“不要不要,钜子怕脏就别勉强他了,让我先洗洗。”阿拉耶识缩回瘦棱棱的手臂藏到身下,难为情地看着对方。
阿拉耶识这话发自真心,却如一把利剑戳穿他胸膛,伸出欲把脉的手停在半空,漆黑的眼眸空洞得没有任何神采。
冉闵温柔地握住她的小手,软软地道:“不脏不脏,我的滢儿全身上下比任何人都要洁净。”冉闵凑过头来,当着众人对着阿拉耶识深深地吻了下去。
将领和侍从们悄然退下。
嬴归尘木然转身,无知无觉中走向暮色中的荒野。
谁家翩翩少年郎,
修行未满恋海棠。
无情不似多情苦,
梦断溪谷春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