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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就屠王子,我方才只以为你是蠢。可如今,我却怀疑你,是龟兹王安排在乌孙的间谍!”
瑶光听了任弘的话也是呆愣了一下,但还是为其翻译,连指着乌就屠鼻子的姿势也照搬了。
乌就屠闻言一怔,旋即哈哈大笑,对帐内众人道:“汉使疯了,他竟说我是龟兹之谍。”
翕侯们也纷纷发笑,嚷嚷着将汉使轰出去,但任弘却朝肥王行礼:
“昆弥,外臣听闻,乌孙崇尚狼,打的是狼头旗,行军用兵之术,也与狼相仿。我也曾在野外遇狼,知其捕猎之法,乃是集体出击,四面围攻,对猎物忽然袭击。”
“而现在,乌孙的狼群将要袭击龟兹的羊圈,只是旁边有头匈奴牧犬。若乌就屠王子为头狼,他便要走上前露了身,告诉牧犬说,吾等来了,只为吃羊,不欲惹事。”
“这与直接告知龟兹人,乌孙即将来袭,有何区别?真是可笑至极!是生怕龟兹人不加防范,在守城时多杀死乌孙的战士么?如此蠢计,乌就屠王子,你还敢说,不是在一心为龟兹人考虑?”
“我……”乌就屠方才只考虑到如何发挥自己母家是匈奴的优势,话里出了个纰漏,不想却被任弘死死抓住了。
任弘却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往前一步怒喝道:“王子,你以为乌孙要做什么?”
“是去邻居家送礼,还是去与你的母家闲聊?”
“这是侮辱!乌孙送上礼物,龟兹却还以刀剑。”
“这是血仇!十多个乌孙战士血染龟兹。”
“许多年前,猎骄靡昆弥袭击月氏,报灭国之仇时,会提前告知月氏女王么?”
任弘每说完一句,瑶光立刻接上翻译,二人以一秒五喷的速度,逼得乌就屠步步退后。胡人嘛,从来不以嘴皮子扬名,此刻脑子里一团浆糊,不知该如何反驳。
好在任弘的陈词,也很快结束了。
“你在视乌孙人的性命如儿戏,真不似乌孙狼种,这样的人做统帅,我觉得,根本不能扬乌孙之威!”
“只会让乌孙更加耻辱!非但打不下龟兹城,反而要无功而返,成为西域诸邦的笑柄!”
“你这汉儿,我杀了你!”
乌就屠被折辱得面红耳赤,几欲拔刀。
但瑶光却站到了任弘面前,手扶着剑柄,冷冷看着自己的异母兄弟,乌就屠就一点脾气都没了。
他小时候能将元贵靡、刘万年两兄弟一起欺负,可一旦对上瑶光,却被这个比自己小的异母妹揍得鼻青脸肿。
只得转身对肥王解释道:“昆弥,我绝无……”
“好了。”
肥王让乌就屠坐下,转而看向长子:
“元贵靡,你呢?你会怎么做?”
元贵靡连忙答道:“应该像群狼补食一样,突然袭击,撞开羊圈,叼住羊就走,让牧犬措手不及,事后再派使者,去向匈奴单于赔个罪即可,单于也别无他法。”
“我问的是,你到了龟兹,你会对追杀汝妹、弟的龟兹人做何事?”
肥王严肃起来,其实在他眼里,元贵靡比乌就屠,更不似乌孙狼种,不论是长相还是性情,可谁让他是自己与解忧的长子呢?肥王心中还是期望,元贵靡能够成大器。
元贵靡知道,此事成败,都在自己身上,他顶着压力起身,咬着牙说出了汉使和母亲一句句教他的话,那些他其实并不想做的事。
“我会带着乌孙勇士,长驱而入,杀进龟兹城!屠戮其官吏,掠夺其妇女,抢走他们所有的财物和金狮子床!”
他努力让自己的话语,像真正的乌孙狼种。
“然后,我会亲手割下龟兹王绛宾的头皮,献给父亲!”
……
光从场面上看,在解忧、任弘各种出谋划策对台词的前提下,早有准备的元贵靡,完胜说错话的乌就屠。
但究竟派谁为主将去惩罚龟兹?仍没个结果,肥王为元贵靡的话喝彩,却饮了太多酒,似是醉了,提前结束了宴席。
但等过了一会,任弘却被单独一人,唤到了昆弥的大帐中。
巨大的穹庐撑起了毡帐,皮革制作的毡墙仍有些气味,地上铺着来自罽宾的毛毯,挂在毡墙上的是大汉的丝绸和安息、身毒图案的棉布,甚至还有一个希腊式的小雕像。
而元贵靡今日费了老大劲才猎到的大角鹿犄角,也已经挂了上去。
不过最特别的,还是一颗镀金的人头饮器,大概是乌孙的死敌月氏某位贵人的脑袋。
解忧公主与肥王坐在毯子上,任弘见到解忧公主全然不同下午时汉家女子装扮,她挽起了高髻,戴上了尖尖的乌孙皮帽,衣着华丽,挂满了各种金饰,这是属于乌孙右夫人的盛装,气质也随着一变。
而肥王也不复先前的模样,有些浮肿的眼皮下,一对淡蓝色的眼睛盯着任弘,原来是装醉。
“汉谒者弘见过昆弥。”
任弘朝昆弥作揖,昆弥原本见任弘年轻,懒得起身,在解忧笑着对他摇摇头后,才勉强向任弘还礼。
汉使见外国君主也分几个等级,像鄯善、精绝等芝麻大的小国,非但不用拜,对方反而要拜谒汉使。
中一级的乌孙、康居、月氏等人口数十万的大国,则要互拜亢礼。
而最被汉庭高看的,就是匈奴单于了。
因为匈奴是与汉匹敌的百蛮大国,单于可不回拜汉使。
而从汉武帝开始,帝国执政者心里的执念,便是想要让这个百年坚敌向自己低头臣服。经营西域也好,和亲乌孙也好,都是为了实现这个大目标的手段。
就在任弘猜测,待会大概是解忧公主为自己做翻译时,肥王却开口道:“任谒者看着年纪轻轻,却真是厉害,竟斥得我儿乌就屠无话可说。”
原来你会说汉话啊!
解忧公主笑道:“昆弥从十年前,便学会了汉言,因为想听懂我与儿女们在说什么,只是在部众面前,决计不提。”
肥王的汉言显然是跟解忧公主学的,这个女人是真的厉害,将肥王哄得服服帖帖。虽然看她和肥王,一个纤细美丽,一个肥胖粗鲁,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可好歹,这牛粪对鲜花还不赖,肥王与解忧很恩爱亲密,如此解忧的日子,比起那些在匈奴饱受阏氏欺凌的和亲公主们,好太多了。
但前提是,肥王不早于解忧死去。
任弘笑道:“对由谁统兵报复龟兹,昆弥想清楚了?”
肥王哈哈大笑:“既不是乌就屠,也不是元贵靡。”
他拍着自己鼓起的肚子:“我亲自去!”
“昆弥,杀鸡焉用牛刀……”解忧想要出言劝阻,肥王却止住了她,看着任弘道。
“先前那些话语,龟兹对乌孙的侮辱也好,攻打龟兹的利好也罢,都是说给翕侯们听的,不必再重复。”
“任谒者,说说敞亮话罢,我很清楚,汉与匈奴在争夺西域北道,乌孙一旦出兵助汉,就意味着被卷入此战之中。”
“若是让乌就屠为将,他定会故意拖延,坐视汉军覆灭,甚至会帮助匈奴阻挠大汉援军到来,这便是弃汉而投匈奴。”
“可若是让元贵靡为将,他定会迅速击破龟兹,甚至会听汉使的话,帮助汉军逼退匈奴,那等同于与匈奴决裂!”
“倒不如我亲自将兵,如此既能惩罚龟兹,保住乌孙的颜面,亦可见好就收,不参与汉匈之争,让乌孙在匈奴与汉之间维持中立,保我民众周全。”
他看向妻子,叹道:“如此也能解除龟兹对匈奴的支援,让被困汉军等待驰援到来,解忧,你也应该满意了罢。”
解忧默然不言,她知道,自己的第二任丈夫看似昏聩肥胖,可实际上,却也有精明的小心思。
否则,如何能将当年几乎分裂的乌孙维持了二十年,还让国势越来越强?
但她本来计划,这次说动昆弥出兵,是能让乌孙背弃匈奴,与大汉达成同盟的好机会。自己和亲以来默默坚持的使命,也算有了完成的曙光。
但肥王,显然还在顾虑匈奴之强,不愿彻底倒向大汉啊。
而另一边,任弘却想道:“若他真是如此想的,召我来见作甚?”
任弘此次来乌孙,小目标是借乌孙的兵,解西域汉军之困。
但他还有个大目标,那便是完成当年由博望侯张骞草创,却始终未能实现的计划:将乌孙彻底拉入大汉阵营,围堵匈奴,斩其右臂!
在雪山上跋涉时,有那么一瞬间,任弘感觉到,自己的身形已与博望侯重合了,就看接下来这一步,能否超越前人!
只要肥王有所迟疑,就有被说动的可能。
任弘遂道:“昆弥,恕外臣直言,匈奴与乌孙,迟早会变成死敌,十年……不,五年之内必有一战!”
肥王瞪了任弘一眼:“哦?匈奴与乌孙约为昆弟,一直敬重有加,只要乌孙不彻底倒向大汉,匈奴也不会太过为难,岂会成为死敌?”
墙头草两面倒这套,乌孙已经玩了二十多年,非但没玩砸,反而得了大汉和匈奴的许多好处,同时迎娶了两个帝国的公主,倍有面子。毕竟在西域战场上,乌孙举足轻重。
“请昆弥听我细说。”
任弘用手指蘸了点酒水,开始了他最擅长的画地图。
“我听闻,匈奴在冒顿、老上、军臣三代单于时,诸左王居东方,正对着大汉上谷以东,接秽貉、朝鲜。右王则居西方,正对着上郡以西,控制河西,接氏、羌。而单于庭正对代郡、云中。”
“到了孝武皇帝继位,雄材大略,愤高皇帝白登之恨,为报九世之仇,遂募天下良家材力之士,驰射上林,讲习战阵。用卫霍为将,率天下精兵,奋击匈奴。”
好吧这几句太过文绉绉,肥王听不太懂,得解忧翻译成乌孙话。
任弘继续道:“漠南之战、河西之战、漠北之战,汉兵深入穷追二十余年,匈奴屡屡败北。右贤王、左贤王、匈奴单于皆受重创,疲敝劳苦,不得不开始迁徙。单于由是远遁,而幕南无王庭。”
“而如今,壶衍鞮单于年少初立,母阏氏不正,国内乖离,常恐汉兵袭之,于是单于庭愈发迁往西北。左贤王也为汉军和乌桓、鲜卑所迫,放弃了东部草原,西迁至冒顿时单于庭所在的云中以北。”
“至于右贤王部,亦慢慢往西移动,直酒泉、敦煌郡、西域,右贤王庭,更已经到了东天山,与乌孙相邻了!”
“昆弥发现了么?”
任弘目光炯炯:“匈奴,在拼命躲避大汉的兵锋。”
“匈奴,在西迁!”
“在匈奴以西,坚昆、呼揭、蒲类皆已被匈奴吞并,车师亦同奴婢。”
任弘画了一条从蒙古高原,划向西北的箭头,其目标,直指北疆!
“而匈奴西迁路上,下一个要霸占的地方,便是乌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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