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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妃要生了……
当皇帝听到这样一个消息的时候,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作为一个子女不算太多,所以每个人的名字甚至性格他都清清楚楚的天子,他真真切切地记得,御医们说,裕妃生产的日子大致应该在至少半个月之后!
然而,惊愕也好,懊恼也罢,皇帝仍然丢下这些顾虑,立刻就赶往了永和宫。而走到半路上,他方才想起,今天好像是朱莹带着张寿去探望裕妃的日子。尽管这事他早就知道,太后那边都不曾说什么,但他还是立刻对身后的陈永寿吩咐了一句。
“去捎个话,这会儿永和宫肯定兵荒马乱,让张寿和莹莹就不要去了。”
陈永寿从刚刚离开乾清宫之后就加快步子,以免身强体健的皇帝把自己甩得老远,因而,此时气喘吁吁的他不禁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一时顿时哭笑不得,只能一面拼命追在皇帝身后,一面小心翼翼地说:“皇上,张学士今天一大早去慈庆宫讲课,他肯定早就去永和宫了。”
皇帝突然停下了脚步。他别的不怕,就怕裕妃在这个节骨眼上见到张寿而心情波动——虽然他一个大男人没生过孩子,但那一次简直是灾难似的迎来两个难分彼此的女婴之后,他就没少向御医询问过相关情况。所以他很清楚,一旦产妇心情紧张甚至郁郁,那就糟糕了。
他忍不住骂了一声道:“怎么就偏偏都赶在今天!快,到了永和宫之后,就立刻让张寿和莹莹先回去,这时候他们杵在那里,比什么都糟糕!”
陈永寿喏喏连声,心底却很不以为然。张寿的胆子就已然天大,至少他是没见过敢于教唆太子去抱着皇帝大腿哭一场的东宫讲读,而朱莹……这个小时候就敢揪皇帝胡子的丫头,谁能管得住?她发脾气的时候,皇帝都要让三分!你让他们回去,他们就会回去吗?
因此,眼看永和宫在望,虽说已经有些腰酸背痛,但他还是加快脚步冲在了皇帝前头,一进门就对旁边一个宫人问道:“张学士和夫人可还在这儿?”
那宫人一愣之后就慌忙点了点头,而长腿快脚的皇帝此时也已经到了,当即厉声叫道:“让他和莹莹回去!生孩子这种时候,他们两个小孩子懂什么……”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一旁就传来了一个反对的声音:“皇上怎么能这么说!刚刚张学士在里头闲话家常,安抚了贵妃娘娘的情绪,这会儿他和朱大小姐两个人去更换甲胄了,还不是为了让贵妃娘娘高兴高兴!”
皇帝侧头看到反驳自己的人竟然是蒋妃,这就有些心里发懵——毕竟,他一向知道,蒋妃与当初的和妃如出一辙的性格,见了他之后就是小心翼翼,万事百依百顺。
可他随之就注意到了更重要的一个问题,一时大吃一惊地问道:“什么甲胄?在这永和宫怎么会需要他们穿甲胄?还高兴高兴,这算什么意思?”
蒋妃也是本能地反驳了皇帝之后,方才醒悟到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登时满心惴惴。所以,面对皇帝的质问,她不禁讷讷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心情急切的皇帝只能抛下这个和裕妃毗邻而居,却一点都没学到对方爽利的嫔妃,一个箭步就往里冲去。
而一个疏忽就没能把人拦住的陈永寿顿时急得什么似的,这女人生孩子的产房血光最重,哪怕太祖皇帝曾经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别人,这没什么好忌讳的,但天下男人还是没有几个会进那种地方去。
可是,皇帝素来是别人说不要去,他却偏要去的性格,更何况这是裕妃生孩子,陈永寿自忖他绝对拦不住,因而他只能擦了一把汗后,赶紧继续追在后头,当看到产房门前伺候的两个宫人愣了一愣,竟是就这么放了皇帝过去,他才气得在心里大骂了开来。
这帮子没脑子的丫头,就不会拦一拦皇帝,好歹让里头的人能够出来劝解一下吗?
可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声极其响亮的婴儿啼哭声。这下子,一向算是老成持重的陈公公顿时愣在了那儿,整个脑子都是懵的。
这不是说裕妃突然发动,于是要分娩?这不是应该疼了再疼,在生死之间挣扎忍痛,最后历经很长时间再生下孩子吗……书里都这么写的啊,宫里好几个嫔妃生孩子都很艰难的!上次裕妃她和赵国夫人还有张寿的母亲三个一同生孩子的时候,好像也没这么顺利吧?
而相比在那怀疑人生的陈永寿,刚刚一时畏缩没把话和皇帝说清楚的蒋妃,此时也赶了过来。听到屋子里那孩子的啼哭声,她如释重负地按着胸口,好半晌才双掌合十连声说道:“吉人天相,真是吉人天相,阿弥陀佛,母子平安!”
见蒋妃还不确定到底是儿是女,裕妃情况如何,就在那说母子平安,陈永寿想提醒却又觉得说什么都容易引来歧义,而此时跟进去也没什么太大意义,反而显得很多余,他就干脆在门口站住了,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听着里头的动静。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是位小皇子……听这哭声,显然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
稳婆的这种吉利话显然是张口就来,而听说是一位皇子,陈永寿也不禁在心里念了一声佛。毕竟,皇帝如今就只剩下三皇子和四皇子这两个儿子,从传宗接代,开枝散叶的角度来说,这无疑是非常不安全的。
就算从争权夺利的角度来说,那也不是儿子越少就越安全。除非是独子,否则即便就两个儿子,也很容易掐成乌眼鸡!
再说了,如今裕妃又生了一个皇子,这就代表日后其他嫔妃还有可能生下更多的皇子皇女。只要皇帝能顺顺当当活到英宗睿宗那样的年纪,至少就不用太担心后嗣问题了!
陈永寿在那操心皇帝的后嗣,而听到自己再添一个儿子的皇帝,此时此刻也完全是处于呆滞僵硬的状态,甚至连孩子送到自己面前时,他那空洞的眼神也完全没瞧见那个脸蛋皱巴巴的小家伙。
直到人扯动嘴角再次发出了哇的一声大哭,他这才猛然惊醒了过来,旋即赶紧伸手把孩子接了过来。总算他还不像那些从不抱儿女的父亲那样姿势僵硬,只在最初的不习惯之后,他就喜滋滋地抱着襁褓在房里四处乱转,直到眼角余光瞅见了一个刚刚没注意的景象。
就只见朱莹一身戎装站在那里,看他的眼神极其古怪。直到这时候,他方才猛然惊醒了过来,等发下朱莹旁边的张寿倒是好端端的,并没有身着什么奇装异服,他就哭笑不得地问道:“莹莹,朕刚刚听说时就想问了,你穿这一身甲胄干什么?”
还没等朱莹回答,皇帝就只听床上传来了裕妃那极其微弱的声音:“皇上不记得这套甲胄了吗?”
被这一问,皇帝不由得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端详了朱莹好一会儿,脑海中仿佛隐隐约约有些印象,可想要抓住那一丝灵感,却又没什么头绪。就在他几乎想破脑袋的时候,他又听到了裕妃的一声叹息,这下子登时福至心灵似的想起了一桩年代久远的旧事。
“这是当初……你死活求了朕,而后朕让人特制的?记得那时候莹莹和明月还没出生,你说要捡起荒废的武艺,还说当年最崇拜的便是《木兰辞》中的木兰,所以希望有一身甲胄,朕最后拿着你的尺寸让军器局私底下去做了这一件……”
说到这里,皇帝突然闭上了嘴。因为他终于注意到了存在感极其薄弱的玉泉。哪怕如今的他不再是那个刚刚亲政被人挑刺的少年天子,太后名义上是后宫之长,别说国事,就连宫务其实也没有真正过手,但被玉泉知道自己年少轻狂的那点事,他还是很不自然。
不过,裕妃却并没有顾忌玉泉在旁边。尽管生产之后极其疲惫,但她此时还是极力保持着神志,却是淡淡地说:“当初在寺中遭遇乱军的时候,我最后悔的就是没能带上那一套甲胄,而就算后来再也没穿上过,我却时时把它拿出来擦拭,想象我穿上它是什么光景。”
“可我终究不再是当年那恣意妄为的年纪了,可这套甲胄即便保养得再好,若是一直压在箱底,却也可惜了,所以我才希望莹莹能穿上给我看看,我也不用留下遗憾。好在我终于看到了,很合身,英姿飒爽,不逊男儿!不枉我打算送给她!”
朱莹这才干笑道:“多亏了阿寿帮我一块穿,否则从没穿过甲胄,我还真是穿不上去。”
“我可没帮上多少忙。”
张寿摇头苦笑,随即看向了床脚那头侍立的那个宫人晓月,心想刚刚这宫人动作娴熟,说不定私底下不知道伺候过裕妃穿了多少次这甲胄。然而,他却没有开口把功劳推给这个极力保持低调的宫人,而是轻描淡写地岔开了话题。
“恭喜皇上和贵妃娘娘喜得贵子,话说回来,贵妃娘娘之前说把那些压箱底的东西都送给莹莹,现在她是不是可以反悔?要知道,那箱子里的很多东西,说不定日后小皇子长大了,也会很感兴趣。”
裕妃顿时被张寿这煞有介事的口气给逗乐了。隔着一层帘帐,她看不清皇帝眼下是什么表情,但她已经不在意那些依旧围着她身前身后忙碌的稳婆和医女了。哪怕知道产后调养依旧可能要人性命,她的心情却已经彻底轻松了下来。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我也没打算收回来。皇上既然来了,就做个见证,我那箱子里收着的杂七杂八的书,还有那甲胄和几样兵器,全都转赠给莹莹和阿寿。”
皇帝只是微微一愣,就爽快地答应道:“都依你。”
可答应之后,他却陡然记起了裕妃所言这些东西的来历——裕妃喜欢看那些志怪玄奇,所以那时候他最喜欢她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满足了这些并不算特别离谱的要求。
毕竟,对那些男欢女爱的戏文之类的东西,裕妃全然不感兴趣,却对那些从唐时流传到现在的剑仙之类的传奇却情有独钟;对各地以及番邦进贡来的宝石和各种摆设用具,她也不感兴趣,却对各色兵器格外偏爱……
永和宫一度还有演武场,他也带她去过西苑的演武场和驰道。如果不是永和宫不能收藏那些违禁的兵器,那箱子里大概还会有更多的好东西。因为其他后宫嫔妃没人喜欢的兵器,只要裕妃喜欢,他其实很愿意毫无顾忌地赏赐下去。
而现在,裕妃算不算是把自己的那个梦想,连带当年那些珍藏,一块转赠给了朱莹?他呢?他年轻时憧憬太祖皇帝,于是立下的那些志向,现在又在哪个角落?
皇帝一时百感交集,那目光仿佛从一身戎装的朱莹看到了昔日英姿飒爽的裕妃。直到怀中婴儿突然哇的一声再次大哭了起来,他才猛然回神,等发现稳婆就在面前等着,他方才不情不愿地把孩子送了过去,旋即开口问道:“乳母可已经召进来了?”
“是,之前娘娘阵痛的时候就已经召进来了,如今在外头候着,奴婢这就抱了小皇子出去洗刷喂奶。”那稳婆在宫里也接过两回生,也曾在那些分娩的嫔妃门外遇到过皇帝,可像今天这般皇帝直接冲进来的状况,她还是第一次见。
因此,人在暗自咂舌的同时,却也不免惊叹裕妃和皇帝说话的口气,以及那边厢的张寿和朱莹这对小夫妻。当然,她生怕听到什么不敢听到的,一刻也不敢多呆,眼见皇帝点点头没说什么二话,她就抱着襁褓中的小皇子快步出去了。
直到这时候,张寿方才开口说道:“今日来探望娘娘,却没想到刚好遇上喜诞麟儿的情景,说来也是我和莹莹运气。娘娘说的那个箱子,回头再让莹莹来搬好了,今天我们就带这一身甲胄回去,如何?莹莹,我们去后头换下来,否则走出去别人还以为宫中出了刺客!”
哪怕知道张寿这是故意插科打诨,所以才这么说,朱莹仍然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但接下来的回应却是一把牵住了他的手,对皇帝和裕妃嫣然一笑就快步去了。等到了后头,她就满脸怅惘地说:“这甲胄挺好的东西,压箱底可惜了,真希望我将来能有穿出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