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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唐奥运已慢慢退走。
该怎么办呢?
唐奥运已退近亚细亚大楼,宋江也望向郭雪,等她下令,他知道今晚万一让唐奥运走得成,日后他的处境可危险了。
可是该拿他怎么办!
柴少云冷笑道:“你不是说苟活不如痛快死吗?挟持一个女子以图苟存,岂是英雄所为!”
唐奥运毫不动容:“只要今晚我能离开这里,我才不算苟活,我也可以保证你们会死得极不痛快!”
他一路挺着剑,横眉怒目,边退边走。
忽听“飞少爷”雷飞沉声向宋江叱道:“你想偷袭?”
宋江一怔:他可没动手。
但“飞少爷”已然动手。
他倏然解开包袱。
不是对宋江。
而是对唐奥运!
刀光!
千道刀光,仿似都在他手里!
这千道刀光,一齐刺向唐奥运!
唐奥运却有提防。
他一向都有提防。
经过今晚的事,他更事事提防、人人防范。
“飞少爷”一动手,他的“惊梦”一指已拂了出去,刚好跟那“千道光华”一触,互抵不动。
唐奥运吼道:“难道这都是义父吩咐的?”
“飞少爷”雷飞沉声道:“一个下了台的唐奥运,只会报复,还不如一个死了的干儿子!”
两人功力互抗不下,忽而,倏地,骤然,唐奥运只觉右胁一凉,只见右胁穿过一把细细的、秀秀的、凉凉的、美美的刀尖,一闪不见。
他这才知道自己着了一刀。
着了郭山凤的一刀。
刀已穿身而过。
穿心而出。
中了刀的唐奥运呆了一呆、怔了一怔,狂吼了一声:“啊……”
郭山凤遽然收刀,俏丽一笑,娇巧的身子如一只云雀,腾飞半空,翻上屋脊,在微雪狂风中消失不见。
一时之间,竟然谁也没想到要阻截她,为唐奥运报仇。
这一刹间,唐奥运已明白了一件事:在这儿,在今夜,在此际,谁都不是他的朋友,谁都出卖他……
这时候,他本来还有机会先杀柴依琳的。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反而放开了她,让她带着惊惶失色闪了开去。
毛丰源马上护住了她。
唐奥运捂着伤口,血泊泊流淌不止,他吟唱了几句:“我若要鸿鹄志在天下,只怕一失足成千古笑:我意在吞吐天地,不料却成天诛地灭……”声音哑然。
他忽然将手一拍。
拍在胸膛的箭尾上。
“噗”的一声,箭穿破胸背,竟疾射入背后宋江的咽喉。
宋江狂吼半声,紧抓喉咙,挣动半晌,终倒地而殁。
唐奥运惨笑,像伤尽了心,他缓缓屈膝、跪倒,向着柴少云,不知是吟还是唱了半句:“我原要……”嗓音忽轧然而绝。
我活过,他们只是存在!
柴少云第一个打破难堪的沉默,问:“他死了吗?”然后又讽嘲地笑笑:“他是死了的吧!”他摇了摇头,发出一声长长的喟息:“他既然死了,很快便轮到我了。”
众人一时未明他话里的意思,柴少云已清了清喉咙,似要尽力把他的话说清楚,也要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似的:“我死了之后,‘兄弟盟’龙头老大的位子,就传给毛丰源,他大可把‘兄弟盟’与‘风雨楼’合并,一切他可全权裁定。”
郭雪一听,粉脸煞白,倒白得有些儿似唐奥运。
田飞不惊不惶,不愠不火,嘴角有一丝隐约难显的微笑。
毛丰源震诧地道:“大哥,你说什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嘛……”
柴少云悠然反问:“老三,你以为郭雪会那么好惹,不报父仇,却来助我恢复大业吗?”
郭雪脸色一变,叱道:“柴少云,难道你忘了咱们的约定吗?”
柴少云淡定地道:“就是没忘。”转首向毛丰源道:“她是救了我。但她用了一种绝毒,下在我身上。我虽察觉,但人在她手中也无计可施。她知道我断了腿,功力亦因毒力和病以致消减泰半,她便受方树铮之命,助我复位,她暗自幕后操纵,我只要稍不听从,她日后便可名正言顺纂夺我的权位。她这样做,比杀了我更毒……”
郭雪忽而道:“柴老大,你既不守信,我就只好请你听歌了……”
她竟唱道:“一般离绪两消魂;马上黄昏,楼上黄昏……”
柴少云一听,连脸都绿了,人也抖哆不已,却见他猛然叱道:“杀了!”
只听“噗”的一声,杨华新的手掌,就击在柴少云天灵盖上,“啪”的一声,柴少云的额上竟溅出紫色的血,他眼中的绿芒竟迅速黯淡了下去。
毛丰源大惊,剑指杨华新;郭雪失惊,尖声道:“你?”
她没想到柴少云求死之心竟如此之决,也没想到下手的会是杨华新。
柴少云大口喘着气,但立即阻止了毛丰源为他报仇的行动:“这不关华新的事。是我命令他的。我着了郭雪的剧毒,只要她一唱歌,我就比狗都不如。我已决心求死,也决心要把‘兄弟盟’交给你,以发扬光大……”
毛丰源垂泪道:“大哥,你又何苦……?毒总可以解的!”
“解不了的……”柴少云苦笑道,“制毒的人,早已给她杀人灭口了。我活着,只生不如死,还会累你们受制……我病,断腿,中毒,功力退减……人生到此,不如一死。世人对末路的英雄,总是何其苛刻绝情。我决不求苟延残喘。我宁死,不受她和方树铮纵控……只要收拾了唐奥运,我也算死得不冤了!”
郭雪忿忿地道:“杨华新……他怎知……他怎会?”
她一直监视着杨华新和柴少云的联系,认定柴少云决没有机会向杨华新说明一切……她原想在今晚一举定江山之后,不会让他们二人再有这种“交流”的机会。
她一切都要等这次助柴少云夺回大权之后,才慢慢图穷匕现……
却是没料……
杨华新苦涩地向柴少云跪了下来,惨然道:“我今晚一见柴大哥,就知道了。我们不是吟了一句诗吗?那是我们的暗号。龙头早就怕自己有这一天了,他早已设好了暗号,我听到哪一句诗,就作出哪一种应变……这是我最不想作出的应变……”说到这里,他垂眉合十,为柴少云念起经文来。
“死并没有什么,只要死得其所!我已生无可恋,这是求死得死!我活过,大多数人只是生存!你大可不必为我伤悲。”柴少云向毛丰源道,“你已是‘兄弟盟’的龙头老大,你要承担下来,你不要让我失望……方树铮和郭雪,始终虎视眈眈,你要……”
他招手叫毛丰源俯耳过来,细声对他说了几句话。
郭雪没有阻止。
她已阻止不了。
因为她看得出来:在杨华新以一种出奇平静的语调念经之际,柴少云,这一代绝世枭雄,已快死了。
这使她想起:当日郭山龙命丧前,曾跟她耳语的那一幕。
她偏过头去,信手抹去眼角边上的一滴泪,忍住激动,问田飞:“你有什么感想?”
田飞仍低着头,仿佛对自己的影子远比一切活着的人还感兴趣:“人生下来不是求谅解与同情的。一般成功的人活着是去做该做的事,但有些人活着是要做最该做的事,并且只做该做而别人不敢也不能做到的事。”
然后他说:“柴少云就是这种人。他做不到、做不来的时候,他宁愿选择了死亡……”
郭雪略为有点浮躁与不安:“我不是问这个……今晚我们该不该与毛丰源对决?”
“只怕对决对我们不利,人心俱向毛丰源,”田飞的回答也很直接,“人在危难时,就当扶一把;人得志了,就该让他走。知道进退,可保平安。毛丰源很幸运,但他的斗争还没有完呢……”
他说着,一失神间,白色的手绢让风给吹走了。
风很大。
雪飞飘。
手帕给吹得很高,夜里看去,在众雪花片片里特别地白,就像唐奥运在施展轻功,越飘越高,越飘越远……
想飞之心,也许真的永远都不死、不息、不朽吧。
暮鼓,晨钟,红鱼,青磐……
这时际,趁着大风小雪,郭山凤轻若飘雪般地飞逸到痛苦街尾的小庙里。
阵阵鼓声,如暮鼓敲起心里的宁静……
袅袅钟鸣,似晨钟摇响神魂的清醒……
庙里有香烟氤氲。
雪意也氤氲。
青磐红鱼,蒲团幡帐,坛前端坐着一个道貌岸然、满脸慈祥的中年男子,半合着眼地安然等候她来。
“辛苦了。”这是他的第一句问候。
“得手了吧?”这是他第二句问话。
郭山凤笑笑,很妩媚。
“我杀了唐奥运。他没防着我。他真以为我这个叛逆女子,已天下无处可容。他没想到我其实早已经是他的干娘……”
她轻抚方树铮那张看起来与实际年纪并不相符的脸。
方树铮一把搂住了她,郭山凤发出一声轻吟,荡人心魄。
“你为什么要叛唐奥运?”方树铮用热烈的唇去寻找她的衣香、体香、温香,“你真的完全是为了我?”
“谁知道?”郭山凤依旧荡气回肠、直可教人醉死地说,“也许我是个天生的反骨女人,我喜欢背叛,我以背弃人为乐……你也得小心,说不定我对你也……”
方树铮笑了,一头埋进她的胸脯里,含糊地道:“你敢!”
她敢?
她不敢吗?
目睹毛丰源等人为重会柴少云而狂喜、为柴少云的死而恸哭,田飞叹息之余,正指挥部下悄悄退却。
人心都向着毛丰源那边,哀兵必胜,他可不想在这时候惹着毛丰源。
郭雪显然也不愿意。
她悄然退走,高疯子仍在断后,莫老四则为他们开路。
“振新堂”在郭山龙殁后,非但不是一盘散沙,反而更加组织严密,进退有度。
莫老四显然很有点惭愧,所以脾气非常暴躁。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柴少云。
尤其在柴少云逝世后,完全没有了敌我之分,这种感觉就分外强烈。
杨华新则留了下来。
他本来就不属于“振新堂”的。
他生为“兄弟盟”而活,死亦是“兄弟盟”亡鬼。
他跟郭山凤是两种人。
郭山凤不住地背叛,也许她天生就喜欢背叛。
杨华新有足够的智谋与实力,作任何叛逆之举,但他却尽职尽忠。
郭雪不免有些感叹:“唐奥运死了,这却是他自找的。”
田飞也有感慨:“柴少云死了,却是死而无憾!”
郭雪淡淡地道:“他有杨华新这样忠心的干部,才可以死而无怨……我也有幸能有你这样的战友在身边。”
田飞垂着的头显然扬了扬眉:“郭总堂主一手栽培我,你也一向待我甚厚……”
郭雪拍着心口,吁了一口气说:“这一次,我多怕你会稳不住、守不住,那时,我只好迫得与你为敌,或者杀了你,那多不好啊……”
田飞目光一闪:“这一次?哪一次?”
郭雪不经意地说:“这一次:就是日间唐奥运约你上三合楼,劝你背叛我加入他的阵容的这一次啊……幸好你马上回绝了,要不然,我们就是敌非友了……那真是件遗憾的事。”
田飞蓦然一惊:怎么今天唐奥运曾私下找过我的事,她也一清二楚,了如指掌,难道她一早已……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
且不禁抬起了头。
惊是一种突然的醒觉。
他忽然想起了唐奥运所着的那一箭……
那一箭,定必是伤了他的心,而且是伤得很伤很伤、很痛很痛,就算他还能够活下去,心里头也定然很空洞很空洞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