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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庄生梦见小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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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金超正脸色铁青地听雷再晖的汇报,见心腹丁时英门也不敲就闯进来,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到此为止。”雷再晖起身,伸出手,“合作愉快!”

    蒙金超冷笑着摇摇手:“我不愉快!”作为一名公司老板,连场面话也不讲,无疑十分失礼。雷再晖缩回手,拿起了公文包,在他看来,这种不愉快简直不值一提。当雷再晖经过丁时英身边的时候,后者倒是十分恭敬地对他颔首致意:“纽约再见!”

    “纽约再见!”

    虽然没有接收到任何额外的反应,但丁时英敏锐地感觉到雷再晖的身上似乎多了一点儿人性。

    雷再晖一消失,蒙金超立刻厌恶地咳了一口痰:“小丁,你去宣布下午照常上班,还有,马上给我订一张最快飞纽约的机票,不,两张,你和我一起去——为什么刚才你对雷再晖说‘纽约再见’?”

    丁时英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位忝居高位、尸位素餐的老板,那目光中有厌恶,也有怜悯:“叫梁安妮去做吧,她总不至于连飞机票也不会订。”

    从未收到过来自丁时英的拒绝,蒙金超竟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小丁,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娇气了?哟,不上班跑去做造型了呀!好!行!我叫梁安妮做,你就歇着吧!”

    没有人知道丁时英为辞职准备了怎样的演说,所有人都存在着错误的认知——丁时英会和百家信同生共死,所以包括蒙金超在内,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砰”的一声,正准备去吃饭的同事们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蒙金超打开办公室的门,追上了一脸凛然的丁时英,手里还挥舞着一个白信封:“小丁,你辞职了百家信怎么办?梁安妮回总部,谈晓月调走——还好,还有个何蓉。何蓉,你过来!帮我订两张机票。”

    何蓉躲在钟有初的背后不出声。

    “何蓉,有人叫你,你要有回应。”钟有初拂了拂头发,“不要犹犹豫豫的。”

    何蓉咬着嘴唇,一瘸一拐地走到桌边开始收拾东西:“我受到了惊吓,我要回家休息。”

    “你捣什么乱!好,好,我放你半天假……”

    “半天不够。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才能抚慰我受伤的心灵。这么美好的天气,正该去漓江游泳,吃米粉。”

    大家都呆呆地看着她的动作,然后才反应过来,何蓉的老家在离格陵数千公里外的广西呢!

    “何蓉,你什么意思?辞职?”

    “是!”

    霎时成了孤家寡人的蒙金超涨紫了脸,眼神狂暴:“你们不要乱来!就算辞职,按照规矩也还得再做一个月!不然就赔钱!”

    丁时英冷笑:“是吗?我攒了二十天的年假,现在就开始休。”

    “我赔你三个月工资!”何蓉也反抗起来,“拿去赔偿客户吧!如果还有人愿意买百家信的产品的话!”

    蒙金超放弃了何蓉,相对来说丁时英更有用,他开始使用怀柔政策:“小丁,你不会这么绝情吧?平时我可没有亏待过你!有什么投资的良机,我可都……”

    丁时英一甩长发,怒冲冲地打断了蒙金超的话:“好!今天大家把话说清楚!当年骗我买你手上的债券和房产,也是我鬼迷心窍,按揭了一切!次贷危机一来,我几乎破了产!现在我终于将一切债务还清,不再是负婆了!你休想再控制我!”

    “小丁,这话有良心吗?你情我愿……”

    “还有,我和你半点儿暧昧也没有!你太太时不时来闹事,致使我到今天还嫁不出去!你故意让大家误会,这就叫不——要——脸!”

    被一贯低眉顺眼的丁时英兜头兜面地一顿痛骂,手指几乎戳到脸上,蒙金超气得几乎心脏病发作:“你!”

    “你总说我一无是处,可事事都还叫我做!我受够了,您就另请高明吧!”

    “难道你能找到比这里更好的工作?任谁请行政都要年轻貌美的,也不看看自己的年纪!”

    “我得到了去纽约总部面试的机会。”看蒙金超像条疯狗似的乱咬人,丁时英得意地扬起了头,“你最好祈祷我别得到那边的工作。”

    闹剧还没结束,钟有初已经偷偷溜到了电梯附近,这是她的习惯,看电影不喜欢和其他人一起散场,混入人潮中总让她有不安全感。她意外地看见早已离开的雷再晖靠在电梯旁,那个时刻陪伴在他左右的公文包放在墙角,他后脑勺枕着墙壁,正闭目养神。

    也是,这半天够累的。钟有初饥肠辘辘,使劲地按着电梯的下行键。

    雷再晖睁开了眼睛,转头看向她:“钟小姐。”

    钟有初脸部一阵抽搐。她不希望杀青后还和男主角有交集,入戏也要懂得抽离。

    “雷先生。”她回应得既勉强又不甘心,“我以为你在休息。”

    “没有。”

    他重又回到刚才的姿势。钟有初再仔细观察,才发现是过长的睫毛造成了他在休息的假象。雷再晖再次转过头来,钟有初赶紧移开目光,专心地看着楼层显示。

    从侧面看,钟有初并没有蒙古人种典型的扁平面貌特征。拜叶月宾所赐,她也长了饱满的额头、完美的鼻子和纤细的下颌。她久已不打理自己的眉型,此时反而显出自然的形状。唯一的遗憾是唇色过红,衬着白色的皮肤,显得有些夸张。

    她还有当年那个小女孩的眼角眉梢,雷再晖心想。

    自有意识以来他就在雷家生活,但养父雷志恒没有隐瞒他——他的父母均是在三十三年前的“樱桃”台风中丧生,尸骨无存。但他很幸运,不仅活了下来,而且很顺利地被这位格陵电力的总书记收养,视若亲生。

    他自小勤奋,曾在数模比赛后,带着第一名的奖杯坐在养父的车上,慢慢驶过这座城市的流光夜色,路边全是同一个小姑娘的巨幅广告,遍布衣食住行各个方面。等到了他最喜欢的餐厅,玄关处竟然也贴着她和餐厅老板的合照:“爸爸,她是谁?”

    “她是谁?她是钟晴。再晖,你不要天天埋头学习,偶尔也要像其他孩子一样,上上网,打打电动什么的。有个总考第一名的儿子,爸爸虽然很骄傲,但总觉得缺少了什么,偶尔捣捣乱也可以啊!哈哈,爸爸很希望哪一天能帮你去收拾烂摊子呢!”

    养母艾玉棠每天调好闹钟等着看钟晴参演的肥皂剧。钟晴在电视上哭,养母也哭;钟晴在电视上笑,养母也笑。雷志恒看老婆这样入戏,便调笑儿子:“再晖,等你长大了,把钟晴讨来做老婆吧!看来看去,只有她这么可爱的,才不会被婆婆吃醋。”

    “决不准那个斜眼进我们家的门!”意外出声的妹妹雷暖容虽然痛恨钟晴占去了一部分的母爱,可实际上爱穿的衣服、爱吃的甜食都是她代言的产品。每天梳着因钟晴流行起来的发式,学她伸直小手指去拿话筒的小动作和说话的语气。

    雷再晖的目光已经在钟有初身上停留超过了礼貌的时间,但他暂时还不想移开。他看着她,就好像看着远处窗下的一盏灯光,照亮旅人夜归的路。

    “怎么回事?”四部电梯统统稳如泰山,在顶楼停着不下来,钟有初一下一下地按着按钮。

    养父最后一次买回来庆祝他十八岁生日的蛋糕包装盒上,有钟晴微笑的头像。她那时只有十三岁而已,因为看见那清纯的面容,养母说了一句:“暖容,你学学钟晴嘛!看人家那么忙,学习成绩还顶呱呱!你呢?一天到晚只知道玩、逛街……”

    雷暖容顿时发了飙,将蛋糕摔在地上:“别拿钟晴和我比!她那么远,那么高,能妨碍到什么?是这个人!是这个人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你们,我多么没用,流着雷家的血,却连捡来的都比不上!雷再晖!你妨碍了所有人!只要有你在一天,我都不会开心!你已经考上国外的大学了,为什么还不快滚?”

    蛋糕被摔得四分五裂,蜡烛掉在包装盒上,那张微笑的脸慢慢地卷曲,燃烧起来。

    因为是孤儿,所以要比别人更用功;因为是孤儿,所以样样要做到完美;因为是孤儿,所以比别人更霸住父母;因为是孤儿,无论如何挽回,最终还是成了多余的那一个。

    电梯终于下来了,钟有初松了一口气。

    雷再晖拿起公文包:“钟有初。”

    “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是孤儿?”

    她一怔,不知他为何现在提起这件事情,良久才道:“不是孤儿,谁做这样六亲不认的职业。”

    这倒是个不错的回答。

    “我答应过会给你写推荐信的。”

    “愧不敢受,我也没做什么。”钟有初笑一笑,“最后还是你救了我。”

    他看着她,突然道:“我可不可以请你吃饭——”

    话音未落,何蓉像一枚炮弹一样直冲了过来,从后面拦腰抱住钟有初:“哇哇!辞职真痛快!有初姐,我们一起去吃饭吧!哎,说起来我们还没有吃过鼎力的员工餐厅哩!毕竟在这里工作了四年,临走了,真应该去试试久负盛名的午餐A——金枪鱼火腿番茄三明治!能把金枪鱼卖到鱼翅的价格,肯定不简单。哦,雷先生,你也还没走呀……要不一起?”

    雷再晖一挑眉:“好。”

    我明明只是客气一下!何蓉心底呐喊着,但也无可奈何。她还想和有初姐多聊聊娱乐圈的事情呢!这人真没有眼力!

    三人来到位于二楼的员工餐厅,找了窗边的位置坐下。服务员过来点餐的时候,何蓉两根手指一伸:“两份午餐A!”

    服务员搔搔脑袋:“三个人?”

    “我和她们一样。”雷再晖掏出皮夹,为三份午餐付了钱。

    “反正他有钱!”何蓉对钟有初附耳悄声道,“他还说过要你永世做梦,不用醒来呢!”

    “别说那些无聊的话了。”

    “可是现在真的很尴尬!他是个大灯泡!”

    “不要当众讲悄悄话,很不礼貌。”

    何蓉吐了吐舌头。

    雷再晖没有在意她们的悄悄话,只是专心地转动着面前的水杯。阳光透过水杯,投射在淡绿色的桌布上,随着角度的变化,变成了幽深碧绿的粼粼湖水。

    “有初姐,你认不认识杭相宜?她也是童星出身啊,长红二十年不衰!”

    钟有初当然记得这个本名叫高带弟的老对手:“认识。”谁不认识杭相宜?她去年不是还走了奥斯卡的红地毯吗?穿得像一只猫头鹰。

    她无意让话题沿何蓉希望的方向继续。何蓉只好嘿嘿笑了两声,一边玩着餐刀,一边轻声哼着一首走调的歌。哼了没两句,餐刀倏然飞到了钟有初手上。

    “咦?”

    钟有初摊开手掌,是一块儿用电线和手机电池做成的简易电磁铁:“这是雷先生的秘密武器。”

    何蓉恍然大悟:“哦!因为有这个,所以李欢的飞刀才刺不中你?”

    “凡事都应该作好万全准备。”雷再晖打好腹稿,从公文包里拿出信笺和钢笔,“我不可能为了救人而让自己身处险地。”

    何蓉看他一副要办公的模样,吓了一跳,阴影很重,反应极大:“雷先生,你干吗?”

    她的过激反应让雷再晖莫名其妙:“我要给钟小姐写一封入职推荐信。”

    钟有初看到信笺已经撕过几页:“你经常写推荐信?”

    “值得就写。”他写得很快,下笔如飞。写完后将信折好放进信封,粘牢,又拿出私印在信封口盖上章。

    “现在很少有个人会用印章吧?印章是私有化象征,呵呵。”何蓉也觉得自己讲的笑话不好笑,愈发憎恨起雷再晖非要跑来插一脚——写了推荐信就带着你的三明治快走吧!

    雷再晖把推荐信递给钟有初,后者道了声谢,双手接过来。

    “现在想起来,我曾经见过你为‘甜蜜补给’拍的广告。”

    “你是格陵人?”

    “我在格陵生活到高中毕业,所以对钟晴还是有些了解的。”雷再晖说,“今天从李欢口中得到这个消息……实在很意外。”

    何蓉得意地挥挥手:“但是和大明星坐在一起吃饭,这还是第一次吧!”这一点不可否认。钟有初突然摊开手作势要钱:“这种饭局的价码是十万!快,一人五万,先付钱。”

    “什么呀,有初姐,我可付不起!我和你一起吃过那么多次饭,把我卖了也不够呀!”

    气氛变得轻松起来。钟有初笑着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这是雷再晖第一次看到她吃东西,摇了摇头道:“我早该想到,你吃东西的姿态也一定训练过,虽然很优雅,但这样活着太辛苦。”

    上午才有人警告过她,想把自己嫁出去就得演戏。“习惯了。”钟有初笑着望向何蓉,“不过我和这位‘天然呆’多互补呀。”

    “李欢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何蓉悻悻地为钟有初打抱不平,三明治把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有初姐一定能找到更好的。”

    “李欢本性不坏,只要他接受系统的心理治疗,痊愈后依然可以成为社会栋梁,那个时候,他就会遇到适合他的另一半。”

    何蓉心直口快地说出顾虑:“可是,如果他真的痊愈了,腾达了,娶了大美妞儿,而你并没有和雷先生在一起,那他说不定会到你面前来耀武扬威哩!”

    钟有初几乎笑喷,连雷再晖也不禁莞尔。

    “何蓉,别把你带入到李欢的角色里。”

    “好,那如果他又回头追求你呢?就算恢复得再彻底,想到他做过的事,也会心里发毛!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了!”

    “你总得给人家第二次机会吧!”何蓉一发挥八卦功力,钟有初就左支右绌,“我说了,李欢本性不坏。”

    钟有初不过是随口地维护了一句,但雷再晖听在耳内却有些不是滋味:“钟小姐条件不差,不必凑合一世。”

    “啊,这话从何说起?”

    “你和他不合适。”

    “哎呀,你们误会啦,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眼光很高呢。”钟有初投降,“哎呀,事到如今,怎么说都是错。”

    雷再晖拿起盘中的三明治,又放下去:“我知道,要拥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才能追求你。”

    还没等钟有初反应,何蓉先一口橙汁喷了出来。钟有初赶紧帮她移盘子、递纸巾。雷再晖岿然不动,只是用那对鸳鸯眼凝神地望着钟有初,煞有介事地等她的回答。

    何蓉呛住了,脸红得好像火烧一样,一边撕咬着手里的三明治,一边拿起盘中剩下的半片,转身想起自己没有第三只手拿包,只好用两个手肘夹住:“死了,死了,我突然想起来,我忘了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做!拜拜!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

    她那么慌忙地起身,连凳子都带倒了,一脚把凳子踢开,好像火烧屁股一样跑掉了。

    从安全通道一路颠下去,楼梯间里久久地回荡着叫声:“啊啊啊啊!不是假的!我才是那个大灯泡!”

    何蓉的离开倒使得雷再晖和钟有初两个人肃然回醒,把刚才险些出格的话题切掉。对于雷再晖而言,第一次在电梯里见到钟有初时她说过的笑话,再说出口的时候,很有些谶言的感觉:“有什么唐突的地方,请你原谅。”

    “完全谈不上,还要多谢你救了我。那种情况下能伸出援手的才是真英雄。”

    少了何蓉这味香草,他们就这样寡而无味地互赞着对方懂得随机应变,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人生的交集可以拿出来作为话题。

    “你记在糖纸上的电话不可能打通了,格陵的座机号码升了一位。”也许就该这样结束一顿饭局,但钟有初却不经大脑脱口而出,“电信局查得到。”

    雷再晖默默地吃着三明治,他不像钟有初经过后天训练,吃饭的动作直接反映出了小时候接受的餐桌礼节。他受过良好家教,细嚼慢咽,不似孤儿出身——因为食物匮乏才会虎咽狼吞。

    “我知道。”

    钟有初一时语塞。他语气平淡,不知道是已经得到了正确的号码,还是决不会求证并拨打那个电话。中午的阳光已经算得上是炽热,映在雷再晖的袖扣上,发出数道白光。钟有初将眼光下移,专心地看着碟子上的花纹。

    “那是我养父家的电话号码。”

    波澜不惊的话头,钟有初惯性地回应了一句:“近乡情怯,依然是孝心可嘉。”

    她自信这话说得大方得体,至少值得一个肯定。雷再晖喝了口水。

    “钟有初,你是我见过说话最狡猾的人。真话,你说得很随便;谎言,你又说得很动听。时时刻刻准备着言不由衷,却能让人觉得情真意切。精致的肢体动作,却有错位的语言表达,这不是一个演员的基本训练,你受过的教育一定非同一般。”

    这样尖锐的评语像一道惊雷劈向钟有初的心脏。她确实被深刻地打击到了,于是抱起双臂:“过奖,只是因为受到了睡前故事的荼毒。”

    “愿闻其详。”

    “父母都会用‘狼来了’和匹诺曹的故事来激励孩子说真话,但我就不这么看。世上那么多谎言,却只有两个小孩子受到了惩罚,这分明就是鼓励大家使劲撒谎。”

    钟有初一摊手,让雷再晖哭笑不得。她的本性原来是由这种强盗逻辑构成。

    “你希望你的故事被写成第三本童话吗?”

    “那能有什么警世作用?”

    “提醒世人,再完美的谎言都有克星。”

    钟有初笑着擦擦手:“所谓通过微表情可以判断一个人是否撒谎的科学,在我身上绝不可能得到验证。”

    她从哪里来的信心?雷再晖暗忖,不过这理直气壮使他格外感起兴趣来:“有别的方法。”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真的梦见过我吧,不止一次?穿的不是什么蓝色衬衣,也不是什么高兴的回忆,难为你还能说得出那些话来。”

    他还较起真儿来了!但钟有初能感觉到这较真并无恶意,纯粹是语言角力,并非以揭穿和难堪为目的:“心理战也没用,梦里人闯到现实中的剧情,汤显祖写过,不入流的小说家也写过。”

    “真顽固。”雷再晖摸摸眉毛——大概这便是丁时英在他身上发现的人性之源。自离家后他养成了孤僻的性格,不与其他人亲近,尤其是在从事这一行业之后,已许久没人主动示好。他破门而入只是想着分散李欢的注意力,钟有初却滴水不漏地表达了爱意,如爱丽丝般的梦幻,似牡丹亭般的情真,所以即使知道那是做戏,戏中人也有一刹那的感动:“不过当你情意绵绵地承认自己爱一场噩梦的时候,有那么一秒钟,我真的相信了。”

    他的以退为进,意味深长,一针见血,令钟有初脸色立刻变得通红,溃不成军:“……其实也可能不是你,毕竟他是个无脸人。”

    雷再晖笑了,不是笑她的尴尬,而是笑内心澄明的她毕竟不会死扛到底:“我大概是很多人的梦魇,但这一回真奇怪,更奇怪的是,总觉得欠了你一句抱歉。”

    他很自然地说了声对不起,而这三个字对钟有初却意义重大——居然有人为了那个在梦里撒野的家伙向她道歉!不管他是不是无脸人,这一刻也很难得!钟有初微微有些眩晕,她握紧了手中的餐叉,无数白色的面具在面前飞舞,又碎裂成无数块儿,像碳酸饮料里的泡沫一般上升,破碎,最终恢复一片平静。

    她伸手去拿面前的水杯,却差点儿将它推倒。雷再晖眼明手快地扶住了。

    “真是令人惊奇……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读书的时候是个书呆子。小孩子当然爱捉弄书呆子,每一次我都会上当,很是苦恼。”雷再晖指着自己的眼睛,“有一次被捉弄后,养父拍着胸脯对我保证,说我这样长了双色瞳的孩子,天生就有超于常人的分辨真假的能力,我只是还没掌握这种力量而已。”

    钟有初不由得质疑:“即使是在励志故事里,这种说法也太唯心了。”

    “你不需要怀疑。书呆子很容易什么都相信,更何况是父亲的话,对我来说就是真理。随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坚持这个说法。信念真是奇妙不可捉摸的力量,久而久之,我就真的能够一眼看出别人说的话是真是假,再未失手。”

    钟有初听得汗毛直竖。要多强悍的心理互动才能完成这种学习?更何况还是明明知道彼此毫无血缘关系的父与子!

    “迄今为止,我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这种能力。”

    “可是当你真的具有了这种能力之后,你就该知道,你父亲说的话是假的。”钟有初顿觉失言,“对不起。”

    “真也好,假也好,他给了我一份信心,这比什么都重要。”雷再晖对钟有初的失礼并不为意,“无论什么事情,只要我相信,就一定能做得到。”

    钟有初恍然大悟。就是这种王者气势,才会让所有谎言无所遁形。

    “在你面前撒谎的我,大概像小丑一样拙劣吧!”她苦笑,“还有随随便便说出来的真话,什么影后,真丢脸!”

    这是真实的她了,卸去了所有的保护壳,没有上过妆的脸,透明而脆弱。

    “对我来说,你是否撒谎根本不重要。真话也好,假话也好,再混乱也好,再糊涂也好,反正真相就在那里,无须遮掩。”

    “是吗?我也有一直想让人相信的真相——记得我第一次对无脸人的梦境有完整的印象,是他要求我为一个公园设计垃圾箱摆放点,那不是乱弹琴吗?我才十二岁,大概只能设计一个垃圾箱的外观,但我怎么会给一个公园摆放垃圾箱呢?那要考虑很多方面吧,比如公园的人流量、产生的垃圾、垃圾箱的容量和成本、游客的最短路线、环境的美观——我怕极了!生怕他会杀了我,就使劲使劲想,到最后我都佩服我自己,但他一直摇头——你肯定不知道为什么。”

    他还真知道为什么。雷再晖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亲切感:“这种计算叫做数学建模,垃圾箱设计是基础练习题之一。除了用你刚才说的那些条件来设计函数之外,还必须考虑实际情况和游客心理,比如垃圾箱和路灯之间的距离,交错的美感更容易为游客所接受。”

    钟有初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双手一拍:“你真的是无脸人!他说公园主干道上起美观作用的垃圾箱不可以对称着摆,要交错摆开,而且只可以放在每两盏路灯的中间。后来我观察过很多地方垃圾箱摆放的方法,果然!下一次梦见你,你还要求我做一道为格陵市设计公交路线的数模题,我对自己说这是做梦,于是拼命地滚呀滚呀,就从床上掉下来醒了。”

    她讲得声情并茂,逗得雷再晖开怀大笑。这是钟有初第一次看到他大笑,虽然没有微笑的时候帅气,却很朝气蓬勃。她感叹:“你看,这就是区别。我根本没有玩过数模,居然会梦到这种东西,一定是在哪里看到过,所以故意开玩笑吧!所有人都不相信我。”

    “你现在想知道怎么设计公交路线吗?我可以教你。”

    “完全不想。”

    雷再晖忍俊不禁,笑过之后他作出承诺:“钟有初,我答应你,在无脸人面前,你的信誉永远是满分。”

    如果有人曾对钟晴说,未来有一天,她会和无脸人像朋友一样,面对面地坐在一起,笑谈那些滑稽的噩梦,打死她也不会相信。

    “深红色那件,有三道明黄横纹……”

    “确实有。”

    “因为北约轰炸南联盟大使馆,所以去抗议……”

    “扛着国旗去的。”

    “奥运会的时候……田径赛……还有烧烤……”

    “因为缺乏经验,把没有解冻的鸡翅膀直接放到炭火上了。”

    那些梦里的小片断,有些竟然真的和雷再晖过去三十三年的生活细节吻合得天衣无缝,简直令人不寒而栗,但理智的人并不会昏了头陷在这种巧合中。细细忖量,数模、田径、时事、BBQ,大概是所有男生在成长过程中都会有的经历,不仅雷再晖有,闻柏桢也有,算不得特别。无脸人类型的噩梦,也绝不是钟有初这个小姑娘的专利。

    而在这一刻,钟有初和雷再晖却产生了共鸣。对于钟有初来说,是找到了完全能相信无脸人每个细节的知音,无脸人终于活生生地有血有肉地从噩梦中走出来了;对于雷再晖,是找到了生活在格陵的印记。没有离开的时候,他和这个曾经叫钟晴的女孩子分享了许多,而他离开的这些年,似乎还依依不舍地通过钟有初的梦境,流连在这里。

    两个人谈得很愉快,竟不觉时光飞逝:“你说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呢?”

    一名服务员走了过来:“我们的下午茶特供时间到了,两位要不要尝点儿什么?”

    雷再晖立刻看腕表,几乎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你是不是赶时间?”钟有初问道,“聊着聊着就海阔天空了,连时间也不记得了。”

    雷再晖略带歉意道:“我四点的飞机去墨尔本。”

    “已经两点二十了!那你赶快走吧。”说了这么久,钟有初又饿了。她研究着下午茶特供的菜单,突然想起小姨的谆谆教导,叹口气又放在桌上,“再见!”

    雷再晖并没有起身,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因为高兴而放出光彩的脸庞:“还想再见?”

    “嗯?”

    “和你聊天很愉快。”

    钟有初高兴地点了点头:“好!下次你经过格陵,打电话给我,我们再出来聚聚。”

    雷再晖打开了自己的记事簿。钟有初并不奇怪他仍然用这么老式的记事方式——因为无脸人也是这样。

    “我下半年的工作一向排得很满,都在南半球飞来飞去,一直到明年一月二日才会到上海。”

    “这就叫能者多劳吧。”钟有初笑嘻嘻的,“真心话!”

    雷再晖合上记事簿:“那明年的一月三日,我们约在这里再见。”

    一月三日?那是半年之后了!钟有初疑惑,而雷再晖还在等她的回答。他不是还要赶飞机吗?现在却又不急了。

    “半年?”

    “半年。”

    “携眷出席可以吧?”钟有初仔细地看着菜单上的下午茶套餐,考虑选哪个的同时,不经意地说了一句。

    “不可以!”

    钟有初的心猛地一跳,但仍没有将眼神从菜单上移开,笑着打趣:“为什么不可以?你带你的,我带我的,四个人还可以打打麻将,我从来凑不齐人……”

    雷再晖又看了看腕表,坚决地打断了她的胡扯:“钟有初,你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在约你。”

    小斜眼儿低着头不吭声,眉头紧皱,满坑满谷都是一个郁字。

    “如果你觉得用半年的时间来等一场约会太久,我完全可以理解。我现在还不能把任何事情放在工作前面,抱歉但这是事实。我坚持对你提出邀约,半年后的一月三日,我想见你。”

    钟有初索性把菜单竖起来挡着自己的脸,从后面传出轻快的声音:“是这样的,我每个月都会相亲两到三次。半年,变数太大啦,说不定李欢痊愈了,我会接受他;说不定我来见你的时候会大腹便便,一脸妊娠斑……”

    雷再晖耐心地把她手里的菜单扯过来,放到一边。钟有初垂着脑袋,但不论转到哪一边,都觉得雷再晖那对鸳鸯眼盯着她,要把真话从她脑袋里挖出来:“我说你的信誉是满分,不代表你可以滥用这种信任。”

    小斜眼儿继续不吭声。

    “刚才那么健谈,现在没话说了?”

    继人性之后,他的气质中又多了一股从未有过的、不容拒绝的温柔——他不是来真的吧?钟有初听过很多人的告白,自己也告白过,那种仅凭一腔热血说出口的,是暗夜的烟花,再绚烂也会消散。真正的心声,是林间的小溪,静静地流过春夏秋冬。

    钟有初叹了一口气,捂着脸:“反正说什么都会被揭穿,还不如闭嘴。”

    “不必现在回答,你有半年的时间考虑。明年一月三号的下午五点钟,在这里见,然后我带你去别的地方吃饭。”雷再晖看她捂着脸摆鸵鸟姿势,愈发觉得不可错过,“你会了解我多一些。”

    “什么地方?”钟有初问完又懊悔自己多嘴。

    “我现在还不知道。”

    果然!被调戏了!提前半年的约会,去一个莫须有的馆子吃饭:“也许那时候你会先改变主意。”

    “我会提前十分钟到。”雷再晖第三次看了看腕表,站起来,“虽然迟到是女性美德,但我最多只能等你六个小时,再见!”

    钟有初捂着脸,听见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听见门口的服务员说“欢迎您下次光临”,听见安全通道的门被打开,又“砰”一声关上。

    十五分钟后,她才腾云驾雾般地坐公交车回家,脑袋里一团混乱,像有两个小人互相厮杀。也许一晚上,一个星期,一个月,三个月,像他那么忙的人一定会忘掉,因为他并没有把这个约会写在那本灰色的记事簿上。

    将这个完美的结局寄托在他的记忆中并不可靠,那么只要不出现就可以了。

    现在开始告诫自己说不能赴约,半年后一定会发疯。他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无比完美,包括鸳鸯眼,也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而我一点也不完美,斜眼只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块儿残缺。

    收到这种邀约的女人应该不少,找一个来问问看怎么办。

    到哪里去找呢?

    最重要的是,真的有认识了很久很久的感觉,这种在情感上完全契合的感觉,真是从未体会过。

    可是她不能接受。

    她把雷再晖写给她的那封推荐信拿出来,薄薄的一张纸,信封口上有一枚私章。她突然无比憎恨自己的人生,几把将推荐信撕碎,正欲扔出窗外,被坐在身边的老人重重地拍了拍肩膀:“小姑娘,怎么能随便破坏环境呢?把废纸收好了,下车再扔!”

    蓬勃的气势霎时瘪掉:“对不起!”

    等她到了自己家楼下,一台奔驰的七人越野车赫然停在楼下,不客气地占了三个停车位,开着天窗,车里还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听起来就像鬼哭狼嚎。

    “哪个王八蛋把车停在这里?”有奥拓车主不够底气地喊着,“还让不让别人停了?”

    钟有初一看车牌是云A22222,转身就走。音乐骤停,从车上跳下来一个高大健美的男子:“喂!钟有初!”

    他有后天晒出来的健康肤色,一笑便衬得牙齿很白;个子很高,头发短而浓密,在头皮上薄薄地覆了一层;灵动的眼睛在高高的眉骨下闪闪发光,面相算得上是英俊,英俊中又带点儿清秀,身上的肌肉不是很多,但从衣服下显出来一块块的很结实匀称。

    可惜的是,这么帅气的男人,全身上下却不自主地散发出暴发户的信息,尤其是那块儿用八万元投来的云A22222车牌,更是将这种土财主的气质推到了顶点。模特的外形和暴发户的气质在他身上奇怪地糅合在一起,居然有种错乱的美感。

    “我只用了一小时又七分钟,就从我家门口开到了你家楼下,刷新了纪录!”

    一看到缪盛夏,钟有初就头大。他的热情就如同一只高加索,遍撒众生,永不疲倦:“你怎么来了?”

    “我把《云泽市中小学生道德守则》带来了,教教你什么叫礼貌!竟敢挂我电话!”

    “走开。”

    “喂,别这么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