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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九月中旬,猛然间一场大雪,农民们的秋庄稼还来不及收割,糜谷穗上落着厚厚的积雪。这种现象以前也有,对秋庄稼影响不大,关键是影响种麦子,正茬麦子已经基本上播种过半,回茬麦子(秋庄稼收割完以后种的麦子)还没有播种。损失最大的是大烟,往年一直到十月中旬还有人割烟,大烟不耐寒,一下雪就全部枯萎,提前一个月就割不成大烟。不过后期的大烟质量不是太好,加之大烟滞销,烟农们也不觉得可惜。
屈福录早年有机会出外谋事,无奈屈克胜就这么一个独生儿子,家里离不开。日子过得也算殷实,有二百亩农田,早年还雇几个长工,屈福录起早贪黑,带领长工在农田里苦干,碾下头茬麦子首先让长工装回家磨成面养活妻子儿女,六月六蒸几盘花贡套上牛车带上妈妈和妻子去各家寺庙里上香。辛辛苦苦一年,除过攒下几囤粮食,基本上一无所有。过年杀一头自家喂的年猪,给所有的亲戚都要送去一绺,自家剩下的不多,盛下猪血、和上荞面,然后灌进洗净的猪大肠内,放到锅里一蒸,出来就是陕北特有的***调上油盐辣子大蒜汁子,一家人端上大腕吃得狼吞虎咽。
日子过得艰辛,从来没有想过发财。后来儿子屈理仓大了,把长工辞掉,土地租出去一百多亩,父子俩耕种上百亩农田,农忙时也顾短工,感觉中比顾长工合算。农闲时驮上一些粮食到城隍庙集贸市场去粜,给妈妈和妻子扯一件新衣,给一家人买些零碎,秤几斤棉花回来,妈妈纺线妻子织布,屈福录常年穿的是老布衣裤。
老爹爹屈克胜为了戒烟,把自己告老还乡时的一点退休金全部用来补贴铲掉大烟的农民,爹爹去世时除过祖传的几百亩农田,基本上没有给屈福录留下什么银钱。屈福录跟上碌碡过日子,碌碡底下碾多少屈福录吃多少,远没有屈鸿儒殷实,屈鸿儒的兄弟屈鸿德带着两个侄子屈清海屈清江在长安经商,屈鸿儒不缺钱花,但是从不张扬。
两个多月前老妈妈在爹爹屈克胜的灵堂前教训屈福录的那些话言犹在耳,一直在屈福录的心里回响,妈妈的主要目的是阻止屈福录跟儿子屈理仓分家,说良心话屈理仓是个非常听话的孩子,秉承了老祖先所有的优点,无论干什么活都舍得吃苦,对老爹爹有些陈旧的行为意识虽然内心里不满意,但是嘴上从来不说,说出来不管用,还要挨爹爹一顿臭骂。有些事爹爹错了也死不认账。
分家的事屈福录没有敢再提,担心老妈妈跟他闹事。但是屈福录坚决阻止儿子再去岳父家管理那几十亩大烟,咱管不住别人,起码要管住自己,社会瞎了,人起码要活得明白,万贯家产咱不稀罕!娘说得气话,跟娘不上计较,要对得起凤栖塬上那通一丈高的墓碑!屈克胜给子孙后代没有留下遗产,却留下一种精神!
九月,董萍临产,给屈家生下一个儿子。屈福录当爷爷了!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是脚底下的步子迈得更稳,给老爹爹灵前上香,咱屈家后继有人!凤栖习俗,女婿三天后必须给岳父家报喜,娘跟媳妇蒸了一锅油包馍,屈理仓临行前屈福录突然说:“我跟你同去。”
这有悖常规,你老公爹去算什么道理?可是屈理仓不敢违抗爹爹的旨意,屈福录主要是不放心儿子,担心儿子又去经管大烟!父子俩赶一头毛驴,毛驴背上驮着褡裢。谁知道路过凤栖城刘子房军长怎么知道,竟然让司机开着小车停在北城门口,守城的士兵恭恭敬敬地面对屈福录敬礼,并且传达刘军长的旨意:“屈老请上车,刘军长命令我们把您送到目的地。”
屈福录回过头厉声问儿子:“怎么回事?”
屈理仓一头雾水,媳妇生孩子爹爹不让告诉任何人。这些人好像暗中侦查,把屈福录的行踪了解得一清二楚。你刘子房巴结一个土得掉渣的拐弯亲家有什么用?
屈理仓劝爹:“上车吧,我把毛驴寄放在鸿儒叔家。”
屈福录想了一会儿,有点极不情愿地坐进车里,人有时还得随遇而安,你得罪不起刘子房这个拐弯亲家。汽车一路颠簸来到宜章村,亲家董银贤早在自己门口迎接屈福录父子的到来,给岳父家报喜也有规矩,屈理仓按照规矩首先要给董银贤夫妇行大礼,董银贤杀了一只老公鸡,招待屈福录父子。尽管屈理仓给岳父一直使眼色,要岳父不要再提大烟之事。可是那董银贤全然不予理会,端起酒杯恭维亲家:“还是亲家面子大,走亲戚小车接送。你那拐弯亲家真算仗义,派了几十个士兵来给咱们割烟,现在已经割下几大瓮。”
屈福录把酒杯端起来又放在桌子上,有点不可思议地问道:“咋回事吗亲家你给咱说清楚?”
董银贤说得更加详细:“你从宜章走后第二天,一辆汽车拉来几十个士兵,也不知道头儿是个多大的官,说他们受刘军长指派来给拐弯亲家割大烟,只要安排住宿就行,吃饭不要咱管,那些士兵都是些烟鬼,非常乐意给咱割烟,有些士兵也偷偷摸摸给自己拿点,咱看见装着看不见,权当给那些士兵付工钱。过了一些日子又来了几十个士兵,跟前边的士兵对换,前边的士兵还不想走,相互间扯皮,以后来了一个大官,命令最早来的士兵离开。”
屈福录回头问儿子:“这些事你知道不?”
屈理仓显得一筹莫展:“大(爹),两个月来咱父子俩从来没有分开过,我真的不清楚宜章村发生了什么事情。”
屈福录想想也是,看样子自己已经被拐弯亲家绑架,感觉中自己的戒烟行动被刘子房利用,可是你无法解脱,有种难言的苦衷。屈福录还没有想好这件事应该怎样了结,屈福录见过那张刊登他跟刘军长犁烟的照片,中央日报的头条,屈福录扶着犁杖、刘子房在前边牵着牛。盛开的罂粟花儿一排排倒下,远山嶙峋,一轮红日高照。屈福录还听说于右任老先生拿着那张报纸告诉旁边的工作人员,那个犁烟的农民叫做屈福录,屈福录是屈克胜的儿子……
可是屈福录在想:于右任老先生根本不可能知道犁烟背后的故事,那是一场戏,一场作秀。
屈福录家喜添新丁,屈福录刚刚得了一个带把儿孙子。屈福录不可能给亲家难堪。吃完饭回家的路上,突然间下雪了,九月下雪实属罕见,汽车迎着暴雪艰难前行,终于进城了,凤栖已经罩满雪雾。汽车在叫驴子酒馆门前停下,站在门口迎接的竟然是老世交屈鸿儒,鸿儒比福禄年长,拍拍福禄的肩膀:“兄弟,有些事你就不该瞒人,得了孙子还得让老兄请你。”
屈福录笑得苦涩,屈福录对这个老世交也有点芥蒂,宜章村种大烟屈鸿儒肯定知晓,这个老滑头也蜕变得势利。
司机把车开走了,桌子上竟然摆着一瓶茅台,屈福录知道屈鸿儒根本没有办法弄到茅台酒,正想询问时突然间进来几个军官,为首的依然是刘子房军长。
原来,这桌酒席是刘军长专门为屈福录而设,刘军长委托屈鸿儒负责接待福禄,因为两个人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屈福录像个木偶,坐着不动。刘军长为大家敬酒,接着宣布了一个新闻:“于右任老先生给蒋委员长建言,决定对两位老人铲除大烟的壮举进行嘉奖,到时候将有世界各地的记者来凤栖采访。两位老先生,你们是凤栖人的骄傲,凤栖人的榜样。”
屈福录突然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出戏演到什么时候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