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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凛冽,凄寒难 耐,打马而过,零星的枯叶打着旋儿飘落,徒留光秃秃的枝杈指向彤云密布的空际。燕京的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更早,也更迅猛,碎雪伴随着狂风,风嘶夹杂着雪啸,风推着雪,雪裹着风,肆虐着世间万物,冷入骨髓,遍体身寒。
渔舟刚 入府,跺着脚解下身上的披风,还没等抖落雪花,宫里的宣读圣旨的太监就进门了。为首的依然是安公公,后面跟随着二三十位太监,手中捧着盒子,锦布遮得很严实,浩浩荡荡而来,从未有过的阵仗。
摆案设香,阖 府主仆跪迎,渔舟站在太傅夫妇身后,嘴角微抿,眼眸深处带着几分忧虑。
这回安公公没有多余的寒暄,往正堂中央一站,展开明黄的圣旨,满脸肃容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锦官城参军东陵泛舟义胆忠肝,身先士卒,屡立奇功,令南蛮闻风丧胆。奈何,天不佑我朝,东陵参军深入敌军腹地,寡不敌众,为国捐躯。痛失爱将,朕悲痛非常,特下诏封太傅大人为镇国公,赏金万两;追封东陵参军为昭勇将军,賜棺盛殓,钦此!”
太傅夫人当即晕了过去,太傅大人也被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惊得呆若木鸡,鬓角醒目的白发在寒风中颤抖。
渔舟眨了眨眸子,又眨了眨眸子,五指收成拳头,掐着掌心,慢慢地压制住眼底汹涌的酸涩,颤抖着接过圣旨,颤声道:“我哥哥呢?”
那个前不久才寄了家书回来的哥哥,那个不屈不挠的哥哥,那个文武双全的哥哥,怎么可能就这样一声不响地没了!
“太傅大人、千帆先生,请节哀顺变!”安公公满含悲悯地说道,挥手让排在最后面的一个小太监走到跟前来。
小太监躬身行了一礼,哆嗦着揭开锦帕,赫然见盘子里装着一副染血的铠甲和半块玉佩。
“前方传来战报说,少将军以身诱敌,误中敌人的奸计,战后没能……没能寻回少将军的躯体……”安公公拭着眼角的泪水说道,“横槊是杂家看着长大的孩子,杂家也不信他就这么走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兮旦福。白发人送黑发人,帝师心中悲痛难言,孩子你一定要挺住!”
渔舟使劲地眨了眨眼睛,逼退眼中的泪意,双手揉了揉脸,深深吐出一口气,哑声道:“圣上呢?我要见圣上!”
安公公深深叹了口气,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渔舟拍了拍太傅大人的胳膊,轻声道:“爹,您照顾好母亲,我去去就来。”
说罢,她大步往外走去,携风带雪,没有拿披风,也没有打伞,任寒风刮在脸上,任雪花落满肩头。
府门外的梅树下立着一道高大的身影,一身玄服,背着双手缓缓转过身,垂眸道:“朕一直将横槊当成子侄看待,没曾想天妒英才。痛失英才,对朕来说,亦是椎心泣血之痛。先生若有所求,但说无妨。”
“草民请求去锦城交战处看一看。”渔舟遥遥一礼道。
“为什么?”圣上微微惊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麽?”
“草民深知,只要有战争,那么就一定会有流血和牺牲,也会有马革裹尸、白发人送黑发人。”渔舟沉痛地说道,“但是,东陵氏没有葬衣冠冢的先例,将来也不会有。但凡一日没有寻到哥哥的身体,那么草民就会寻一日。”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的。”渔舟斩钉截铁地应道,纤弱的身躯挺得笔直,散发出凌厉的气势。
“倘若……倘若令兄真的不在了呢?”
“如果真是那样,那么南蛮十六国就一起随着家兄入土为安吧。”渔舟傲然地说道,伸手掐断了身边的一棵梅枝,抖落簌簌雪花。
“先生曾说游学是天下的游学……”
“大燕也可以变成天下的大燕。”渔舟冷笑道,“草民首先是东陵氏的渔舟,然后是大燕的子民,再然后才是千帆!”
“准卿所奏!赐千里马一匹!”圣上肃然起敬。
渔舟作了一揖,转身回府,府中四处挂起了白幡,她皱着眉头,挥手让下人全部撤了下去,后院传来隐约的哭声,显然是太傅夫人醒了过来。
空荡荡的走廊狂风呼啸而过,尽头立着太傅大人略带着佝偻的身影,手中捧着一只茶杯,持杯的手抖得厉害,杯盖不断地磕碰着杯沿,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父亲。”渔舟行了一礼,舔了舔干涩的唇角,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女儿稍后启程前往锦官城,府中和知微草堂就交给您了,请您一定要保重身体!”
“战场瞬息万变,刀剑无情,囡囡,爹怎能让再你去那般凶险的地方!”太傅大人老泪纵横地说道。
“哥哥寻了我八年都没有放弃,我怎能放弃他呢?这一次,就换我来寻哥哥吧。”渔舟扶着太傅大人的胳膊轻声道,“爹,哥哥不是那般有勇无谋的武夫,所以您要相信哥哥;小舟不是那般手无缚鸡之力的闺秀,所以您也要相信女儿!”
太傅大人握紧了茶杯,抿紧了唇角没有说话。
“爹,我带着钟离表哥、九嶷 、黄芪、张俭、周乙一同去,他们能文能武,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您就放心吧。”渔舟恳求道,“况且,圣上都应允了。”
“还有学生!”
“还有我们!”
府外突然涌进一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为首的锦衣男子手中提着一对大雁,脸上还挂着浅淡的淤青,明明风尘仆仆,却丝毫无损他的非凡俊逸。
天寒地冻,大雁早已南归,竟不知他费了多少周折才捕捉到。
他身后是钟若瑜、九嶷、公孙鸿宇和白芷、紫苏等十几个孩子,公孙鸿宇背着药箱,其余人穿着清一色的劲装,背着箭匣,牵着马。
患难见真情,看着他和他们,渔舟悄悄红了眼眶。
“对不起,学生来晚了。”宣竹冲着太傅大人躬身行了一礼。
“好,好,好,都是好孩子!”太傅大人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夫就将爱女和犬子都交给你们了!”
太傅府一改哀切悲伤的氛围,立刻动了起来,收拾衣裳的收拾衣裳,做干粮的做干粮,喂马的喂马。宣竹要了笔墨纸砚,刷刷地写下两封信,一封送往刑部安排政务,另一封送往御书房上书告假。
“顺郡王的案子还没了结,你这样撂摊子真的可以麽?”渔舟看着他不无忧虑的说道。
“什么事情能比你还重要?”宣竹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髻,反问道,“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尚书又不是酒囊饭袋,你担心这些作甚?”
“宣竹,谢谢你。”渔舟靠着他的胳膊说道。
“女婿,半子也,贵府的事就是我的事,客气什么?”宣竹拥着她说道,“令兄,我见过很多次,身手敏捷,见多识广,又在风里来雨里去这么多年,不会轻易出事的。”
渔舟吸了吸鼻子,重重地点了点头。人就是这样,一旦有了依靠,就会展现出自己软弱的一面,会忍不住想落泪。
“前些日子还收到令兄的亲笔信,把为夫骂了个狗血淋头,还嫌钟离……钟离表哥下手轻了。等他回来,一定会好好再收拾为夫一顿。为夫只要想一想,觉得骨头疼,瑟瑟发抖。”他一点点地吻去渔舟眼角的泪迹,低首诱哄道,“等到正月大婚,还不知道他会如何为难为夫呢,真是头疼。”
听着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渔舟心中轻松了不少,挽着他的手书房,在走廊上见到下人又立刻缩回了自己的手。
天还没黑,晚膳已备好,强壮的快马也已牵到了庭院中。
众人分宾主坐定,埋首大快朵颐,谁都没有多说一句闲话。此去究竟会如何,谁也不知道,但是谁也没有半点退缩之意。
在这样落雪的日子,本该是蛰居暖阁内,红泥小炉,温酒一杯,或三两好友,对饮而酌。渔舟一行二十人却翻身上马,在暮雪中奔向千里之外的锦官城,在府门前留下一串串深深的马蹄印。
太傅大人倚在门前目送着他们离去,久久不能回神。
梅树下的玄衣男子还未离去,梅花、雪花落满肩头、发梢,他徐徐转身,慢慢踱步到太傅大人跟前,扶着太傅大人的胳膊,语重心长地说道:“有这般儿女,东陵氏何愁不兴盛;有这般青年,大燕又何愁不富强。”
“微臣已经老了,再也见不得生离死别。”太傅大人叹息道。
“犹记十三年前,也是这样的雪天,朕在庭前听训,忽见垂花门中走出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手里捧着一坛梨花酿,叉着腰、抬着下巴盛气凌人地唤朕去拿铲子帮她刨土埋梨花酿。那时朕年轻气盛,告诉她说本宫是东宫太子。她眨着一双迷蒙的水翦,反问道:东宫太子是什么,能吃麽?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刁蛮的小姑娘居然绽放出了如此耀眼的光芒。今日见她锋芒毕露的样子,一往无前而又无所畏惧,真是感佩不已。”玄衣男子接过安公公递来的黑伞,慢慢地在二人头顶撑开,轻声道,“恩师,府上残酒还有麽?能饮一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