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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发表意见之际,脚下也并未停步,而说过这些,也并不特意再启话题,仿佛不过一时有感,随口而说。又或者是危机并未解除,虽不行诸颜色,但举动间总不免带上些急迫。
聂风默记路途。旋即便发现,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布满昏黄油灯的洞壁上,密布着数十个洞口,洞口之内又有数条通道,通道尽头又有十多个通道入口……洞套洞,歧路套歧路,还有走过便消失的入口,或者突然出现的新入口……
直至“魔”最终停在一条巷道尽头,一间石门深锁的密室前,聂风也不过大概估算出此前匆匆所见的通道总不下数以百计,心中骇然,一路上若没有“魔”带路,只怕结局只会是一个,即永远困死在这个庞大而又变化无穷的洞穴迷宫之中。
聂风暗暗吃惊,“魔”却觉得他已是颇为沉得住气,心中赞赏,更对他高看一线,按动门上枢纽,石门向旁滑开,笑道:“这是本座的居所,你可以叫它‘魔居’,万幻迷宫之中,是惟一不会参与变化的中枢,也算是现下最为安全的地方。”
先有“香居”,再有“魔居”,“魔”和香雪这对主仆,起名上倒是一致,都是简明直接,而内中的布置也大略相似,不过是“魔居”中更为简单,仅仅木造的一床一桌一椅,此外别无他物。
由所居推而及人,显然“魔”对于日常所用只取所需,不求更多,精简到极点。
与之相反的是满墙满壁的字画、书册,骤眼看去,少说也有万卷之多。聂风已然极力压制,仍不免想起秦霜。有雄霸宠爱,文丑丑讨好,天下会供给,秦霜尽可穷奢极欲,然而她固不曾对身居的富贵荣华流露不安,也从不曾提出更多要求,惟二超出常规的索求,便是幼时的一座藏书楼,及笄时的一个洗剑池。
她们都是如此地专心致志,不追求任何身外享受,是什么铸就了她们的坚定意志?让她们一旦择定,虽九死而无悔!前路多荈,踏荆棘而不退!即使失去一切也绝不动摇?
聂风知道若想要彻底摆脱秦霜对自己的影响,仅是只身离开并不济事,最好是由今而后,也将她远远推出自己的心。
不关注,不在意,不去留心她做什么,也不想知道她在想什么,不因听闻她的消息而牵动,不为她的境遇而担忧。当不仅是爱,连恨的情绪都吝啬的时候,他和她就只是陌生人,事不关己、无需关心、无需记挂、无需操劳,只是擦肩而过,永远不会见面或者见面也不过恍曾相识转身即忘的陌生人。
但现在,面对与秦霜形似神也似的“魔”,他仍是不由自主企盼对方能给他一个完满的回答。
“魔”瞟了聂风一眼,朱唇轻启,正欲践现前言,突然眼神一动,面上现出一丝讶异:“竟然来得这么快?”
不等聂风询问,“魔”抄起单独放在桌上的一轴字卷,向他手中一塞,笑道:“本座从不食言,可惜时不我待,既多出一个搅局者,小霜儿的动作也比原本预计的要快得多,我却是无暇与你细细分说了。你想要知道且本座所能说的,俱在这上面,一看便知。”
“你想拿给别人看,也由得你,但本座建议,最后是你先自己看一遍。”
“总之,你自己斟酌吧。”
“魔”话音刚落,壁上震动,开出一扇门,秦霜缓步自门中走了出来,步惊云紧随其后。
也许这场会面来得太过突然,一时之间,无人说话,室内静了下来,只有烛火照出的影子不安地跃动,在壁上演出无声的画面。
秦霜的出生,“魔”有所参与,秦霜的成长,“魔”有所关注,无双城中也曾隔空遥遥对视一眼,更不用说就在不久之前的接触,只差了面对面一见。
但见得秦霜和步惊云站在一处,不经意流露的亲近姿态,“魔”依旧有些恍惚,好像时光突然倒流,定格在那个岁月温柔的时刻,若是回头,他就在身后,因为有他,孤行的道路再不寂寞,因为有一个人愿意和她在风雨□□同赶路。
她终于遇上了他,她终于遇上了她一生最重要的转折点,她无法祈愿这个让她极其不喜欢的人世还能有更让她欢喜的事。
只可惜,千算万算,也无法预知,相识相知,同甘共苦,抵不过相守成毒,良人为凶……当时越美满,便越见下场凄凉。
任她曾那么艳绝尘寰,任她曾那么具有智慧,任她本可长生不死,她也不得不死在剧毒之下。死因并非那杯他所给予她的混合千种奇毒的毒酒,而是比毒酒更毒的至情之毒,而她中毒也不在女儿的弥月之夜,而是在遇上他,爱上他……
诚知此恨非是人人有,仍是难使金樽对月,一忘皆空。
就算所中的剧毒随着时日,被她体内的灭世魔身化去,她从他埋葬她的雪墓中复活。她已经识清他的真面目,也不想再恩怨纠缠,或是去找他算账,而转而专心于完成在遇上他之前便已立下的未了心愿。
但独自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宫中,她仍会时或用黑雾笼罩着自己,模仿他的声音,落寞地低吟那一首“花儿灿烂的开”的伤春词——她忘了恨,却忘不了爱……
而眼前,就是另外一个轮回么?
“魔”悠然出神,秦霜却没有,天邻小村中店掌柜转交的四幅图上画得再清楚不过,她也没必要为又是一个与自己生得一模一样,惟有眸色和发色有些许差异的女人而吃惊。
一眼扫过,她便看向聂风,首先打破沉寂:“你自作主张,我现在还是有些生气,但仔细想来,做至要杀你的地步,是有些过分了,这里的事对我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
一世苦修,因劫而付诸流水,但存留下来的也不是没有,除了脑海中的的海量知识,还有因为神识不失而更见强化的先天灵觉。
即便是现在她的身体,无论是力量承载还是成长潜力都极其有限,但因为先天灵觉的存在,她既可以随时觉察到任何危险,也能够在修习武道中将有限的内力控制到极端。无论周围出现什么样的变化,她都能预先察觉,面对着种种可以让一般人焦头烂额的困境,每每靠着先知一步的优势和无尽的对策将其一一化解。
一路走来,有惊无险,不管是为天下会立下累累功勋,做出种种在旁人看来绝不可思议的事迹,还是新近从那样凶险莫测、九死一生的境况中逃出生天,重返人世,先天灵觉都是功不可没。
但就在梳理了识海内的混乱后,一觉醒来,她突然发现一个重大问题。
召唤黄泉大蛇,对阵修罗王残影,强关罗生门……无论哪一件都足够这个人类之躯灰飞,而她却一连做了三件,中途没有任何喘息之机,是她许下誓愿,燃烧神魂,才没有中途倒毙,为人间引来弥天大祸。
而也因此纵然天留一线,无望之野她凝魂重生,也丢失了全部记忆,只存着本能去战斗,去吞噬,去强化,去战出一个新的……自己!
在那个漫长而艰苦的过程中,灵觉在频繁的战斗中进一步加强。若她还继续留在幽冥,已经几近顶峰的实力,两者相辅相成,只让她更加强大。
但当她回返人世,这个相对平和的环境,战斗不再成为日常。而力量骤降,落差之大难以名状,先天灵觉却保持原样。
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先天灵觉便会疯狂拉响警报,催促她尽快应对。这样一来,再有有心人的挑动,轻易便会将她的情绪挑到最为激烈的程度,力图将一切可能危害到这个“孱弱不堪”的她的威胁扼杀在摇篮之中。
而若不是她在发现问题后,将先天灵觉关闭,现在的她根本不会上少林,而是在感知到远远超过己身的力量应该尽快避开这种强力干扰中犹豫不决,也会因为固有的傲气、理智的分析以及情绪激荡的冲突无法解决而陷入剧烈的头痛。
她不能做到十全十美,便只有果断地先有侧重,然后舍取。
但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她习惯使用先天灵觉感知别人的情绪变化,然后通过汲取的常识,判断自己什么样的反应最为合适。而迅捷如电的思维,保证不会这个繁复的过程,等到形诸于外时,已是迟钝到让人将她当成痴傻儿。就算有较为敏锐的人偶觉异常,也只会觉得她不谙世事,处事生涩,或者干脆归因于性情冷漠。
她就是这样一路长大,与人交流,从来不曾出现障碍。
但现在她摒弃先天灵觉,转而完全凭借后天的五感活动。一瞬间心中想法瞬生瞬灭,不知道转过多少个念头,做出多少演绎,但无论是情绪还是外在的表现,都根本不可能跟上这种速度。
按部就班,预先设定也罢了,若遇上适时反应的,无法观察对方的情绪而随时调整自身的姿态,便只能像个空具外壳的人偶,呆板地阐释着自己的想法。
就算语出肺腑,是反省过后的真实感受。但听着她波澜不起的语气,看着她静如死水的紫眸,任谁都只会觉得她对聂风并非是道歉,更欠缺诚意,想多一点怕只就会认为她是在挑衅,不要了聂风的命不肯罢休。
而实际说来,秦霜也的确不是道歉,更没有存着想要聂风原谅的心思。太长的幽冥生活让她只有存在和消亡的概念,而淡漠了凡人对生死的敏感。就算“魔”不曾及时阻止,聂风真的死在她的剑下,她也不会觉得这是个无可挽回,会让她痛悔交加的错误。
她不曾意识到这其中的严重,不知道她那样做,对于聂风究竟是多大的伤害。
她只是见聂风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伤都不曾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