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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惊云手下轻柔,心情是相反的沉重,听到秦霜的夸奖,也无喜意。内力多而杂,不若精而纯。若不能混而为一,运用之际反会挤压牵制,不能百分之百发挥。
四股真气各有所长,激战之时,亦只能择选其一,招式切换,内外沟通,总有那么一线破绽存在,寻常敌手或许无碍,但若是绝世高手,定然会发觉。
秦霜没有这个问题,是因为她的心之清之定,举世罕有,战斗之中尤其明锐无双,无有任何杂念,思维运转之快也是人所不能,两相结合,技巧的极致已打破内外阻隔的延迟。她未出招之前,对方破绽已然了然在胸,一旦出手,必是胜券在握,更无须去考虑其他。
如此精微的操控,他只有在这样绝对平和的环境下才能做到。而摩诃无量,这股仅只有四分之一也足以超越百年修为的力量,他迄今尚未摸到自由运用的门槛。
功力的悬殊决定了他依旧不是老谋深算,除却天霜拳、排云掌以及风神腿,还隐然藏着其他绝技的雄霸的对手,若想复仇,他依然只能在天下会蛰伏等待时机。
力量可以在磨练中增长,时机也可以耐心等待。
但秦霜的态度,依旧是未知之数。
就在眼前,对他的亲近,即便还不曾将“不”说出口,秦霜抗拒的神色也是越来越明显。只是因为时日不久,她对他的感恩还鲜明,让她暂且容忍这种这种一次又一次游走在边缘的暧昧。哪怕是稍有男女之情的自觉,她就早会恍然而明确拒绝,然后再不容他进入身前三尺。
可惜,看似无所不知的她对于喜欢,只理解到朋友的层次,只是直觉地迟疑,却找不出真正答案,更无法直接采取行动。
步惊云在另一侧坐下,离开天山,远离雄霸猜疑的目光,就像压在头上的沉重巨石略微松动,让他能够稍事喘息,不必再如山上之时,即便心中满是秦霜,也必须强忍如同对待其他人一样视若不见的冷淡。俯身取过酒壶,内力再运,壶中酒气蒸腾而起:“不要,饮冷酒。”
看秦霜一杯,再一杯,算起来已经饮了三杯,步惊云立刻收起酒壶,即使壶中的酒还有大半:“今天,够了。”
洛阳不若天山寒冷,但中秋已过,天气已然转凉,秦霜却只穿着半旧的薄衫,松松挽着衣带,大半露于外的雪臂,不着罗袜的纤足,随意提着木屐。但那双紫眸,对视时,是让人灵魂也为之战栗的悚然感,如无双利器,要切开一切,从身体到精神的一切都被洞彻被掌控。再深刻的恋慕,也不能抵消这种对心志的考校和侵蚀。
即使知道秦霜并非故意,只是魔性充盈,难以自制,步惊云亦只能避开眼神,只在心里描摹,闭目沉睡时如静水中安然合拢花瓣的睡莲,让人闭气凝神,静静欣赏。那样的安宁恬美,像是日出后就会变成泡沫消失的虚幻假象,却也是无与伦比的真实。
菊花非以香而胜,周围却香气浮动,坐得愈久,愈觉馥郁袭人,不必沾酒,已觉熏人欲醉。步惊云稍稍抬眼,避过那双紫眸,只见秦霜双颊晕红,薄唇若涂胭脂,清雅离尘,化作婉转风流,秀色透骨。若不是酒中有药,传杯共饮,独对佳人,未知今夕是何夕。过往愁苦,未来艰难,在此刻可以悉数遗忘。能不能让时光停驻,哪怕是眼下这一刻?
但若不是药酒,秦霜又会否自酌?出发之后,秦霜便每日饮服。行程的不疾不徐,嵩山已在眼前,依旧要在洛阳停留一夜,找向导只是顺便,这应才是真正的原因。
聂风有幽若尚在昏迷,必须救人的焦虑,他却完全没有。
他是只将仇人限定为雄霸,连奉命执行虽未杀人但亦是刺了他一剑的秦霜也没有计算在内,更何况像是笼中鸟一直被雄霸关在湖心小筑也算得上可怜的幽若。
但那毕竟是仇人惟一的女儿,可以不计较,并不等于说就会有相反的关心。
步惊云只是忍不住担忧,稍见恢复活力,秦霜便故态复萌,又是要独自面对一切,处理一切。面对魔那样和神并称,甚至更加神秘难测的敌人,秦霜说起来总是轻轻带过,似乎全未放在心上,却让他有一种,只要可以赢了这次,她便可以不要未来的感觉。
她能不能对他保证,肯定地说一句,无双城下,只是那一次?
没有朋友,没有知己,寂天寞地中,孤独是那么难受。类似的境遇,你是如何能够忍受下去?我爱你,我不敢期待你也爱我,只是请你,不要坚拒我的陪伴,不要消失在我的生活里,也不要死去……
虽然意犹未足,但秦霜也没有举杯再要。酒中的药是钟乳石、紫石英、白石英、硫黄、赤石脂五种石药相合,名为神仙方,实际不过是慢性毒药,世间多有人服用,名为去病强身,实际济之*,最终送了卿卿小命。
自然,毒药也是药,便是要取其燥热猛烈,刺激生机,发散死气,调和阴阳失衡的身体。这还是自“死神之吻”中得到的灵感,与其让杂质沉淀体内,不如发作开来,浮于表面,更易清除。就算会损及这个身体本源又如何,她又未打算生儿育女,她活着也就是了。像她这样的血脉传承,还是彻底断了的好。
在连续服用了半月的寒食散后做最后一次调整,三杯看似不多,实则内中的药量已经是身体所能承受最大,药性发作也格外快。热度不是慢慢提升,而是一下子燃烧到最大,周围干燥的空气中也像是点亮星星火花。
药力不仅会使人全身发热,神明开朗,体力增强,同样也会*勃发,神智迷糊。紫眸中的锋芒褪去,渐渐显出迷茫,心神开始浮荡,飘飘乎若离开身体,翱翔云天之间,却又格外清醒。
她已不在彼岸,只在此间,她也不是神魔,只是人。
没有心,也能感觉到为人的痛苦和恐惧。
人为什么而生?又为什么活着?
天地是那么高远,人在其下是那么卑微,世界是那么广大,人在其中是那么渺小……看不到终点,忘了起点,不知道起步的理由,也不知道前进的方向到底对还是不对,只是在走,已经走了很远,却有更远要走……她不要别人需要她,她也不需要别人……若别人骗不了她,她能不能骗骗自己,也许她不能够做到所有,却能够不去做任何事。
不过,那样,会被嫌弃吗?笑意浅浅,只在唇间稍露一线,又凝住。
五年时光的隔离,步惊云的寡言变本加厉,万不得已开口,也是将话语碎作数段而出,精简到不能再精简,连在她面前也是如此。若是仅此也无所谓,她也未觉得彼此有交流的必需。纳于言而敏于行是一项长处,如果是天霜堂的部下,是一定要大力提拔。
然而,不是。
步惊云是云师弟,还是,好像,在认真,照管她?!从再度睁开眼,到返回天下会的一路,还有这一次同行,什么也不说,行动上已经说明一切,比聂风口上的啰嗦还要烦人!恍惚像是回到十岁前,被师父带在身边,什么都要过问的日子。
懒怠颓然,将自己闭锁在内,什么安排都是随便,似乎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照管和照看一字之差,主次的顺序却完全不同。现在才后知后觉,听话已成了习惯,想说“不要”也觉得别扭。
但,步惊云,云师弟,记得你是师弟,长幼有序,谁要你管我啊!
还有,谁要从那些只言片字中去猜你到底想什么啊!
比沉默,谁不会?她便也依样学样好了。
可是,到底,还是忍不住。一片灼热中,惟有一道目光,冰冷而深邃,鲜明地让她想要忽略也是不能。
让她想要开口问他,她并不坚强,在别人接近时,会忍不住心怀利刃的畏惧,她也并不强大,不是所有的敌人都能战胜。她随口一说,他们就跟来了,就没有想一想,如果她辜负了他们的信任怎么办?
那是会赔上性命的危险,知道这样,他还能这般镇定而不是转头就走或者起而质问吗?
静夜里她也会疑惑,也是惶恐,别人的开口请托,她能够做到,做得完美吗?她不愿做了,却从对方眼中看到失望,那么索性就不做了。她也有想要的时候,却害怕得到后,会发现自己并不能承担,或者只是一时的兴趣,那么索性就不要了。她知道别人想要她做什么,但她偏偏就不去做……
这样的她是不是真是叫人厌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