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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一声,楼门由外而开,一个侍婢挽着一个大篮子走进来,一边走一边揉眼睛,呵欠打了一半,猛然张大了嘴,收不回来,目光从秦霜看向步惊云,又忙忙移回,慌慌张张地道:“小婢,小婢……”
她见秦霜已经站在庭中,又有步惊云来到。秋日渐渐夜长昼短,往往出发时天色还黑沉一片,山行崎岖,对她们这些只是粗通武功的侍婢而言,并不轻松。就算她起个大早,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在路上用了太多时间,算不算已经耽误了秦霜的早餐。
若是误了,按照帮规,少不了一顿好打,若再被文总管知道,就算是侍婢主管香莲也会一并受罚,谁不知道,再小的事,发生在霜小姐这里也是大事,霜小姐性情温和不计较,文总管就管得愈发严,不叫小人钻了空子。
那时候,谁会管她一个小婢有什么理由,连死活都难说。她越想越怕,总觉得会中人人畏之不及的不哭死神云少爷那张冷脸全是杀气,心中更是紧张,想要请罪,又想乞情,一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完整。
秦霜且咳且道:“是我起得早了……你将篮子放到厨房,然后,就回去吧。”见小婢愈加惶恐,微微一笑,“今天不要你做。”
背在身后的手指已经蜷起,安抚而下的心境重又动荡,被人摆弄,怎么可能还是止心如水?生和死,一线之差,天渊之别,不由人不生出畏惧。然而,若她不是站在雄霸身侧,而是像这小婢,是天下会最底层的一员,奔走效命,生死全系于上位者的一念之间,会不会也不得不卑躬屈膝,诚惶诚恐?
紫眸微微眯起,笑容细碎蔓延而开,不,若她生而不是秦霜,也绝不会是孔慈,是这小婢!
步惊云的目光始终未曾从秦霜身上移开,明明是笑,身上却是秋风一般的冷严肃杀。像这楼中、院中无处不在的煞气,对任何人都不持欢迎。
但除了他,世间有多少人不为那美丽的外相,温和的态度所惑?
时光流逝,生死轮回。阵法虽撤,望霜楼中汇聚的死气却没有那么快散去,不似活人居所,更胜过寻常墓地,任何生者进入都会感觉阴冷不适,无法克制对死亡的畏惧。所以一等秦霜吩咐,那小婢就忙不迭地离开,连犹豫都不曾,浑然未觉自己完全弄错了真正恐惧的对象。
篮子很满,秦霜身边不设专人侍候,洒扫、送膳都是轮值,她作息有节,三餐时间固定,也不挑剔,并不难伺候,只是原本在天霜阁还算近便,搬至望霜楼,景致清幽,无人打扰,却是离得远了。灶间的人又哪里有什么高明轻功,若是煮好再送来,往往已是冷不可食,便改由天下会九十三个厨房轮流出人,每日携食材到望霜楼现做。而她再怎么显得没有胃口,不多吃,厨房也不会不送,更不会只送刚好一人份,总也是够三五人了。
秦霜一件件捡出来,放在案上,掩住唇,轻咳两声。进入室内,不站在风口,顿时感觉好了很多,而情绪只要不是太过起伏,身体外在的表现也不会太过糟糕。她终究不再是当初那个病弱的小女孩儿,就算为人的一部分在衰败,不为人的那一部分也尽够支持外表的光鲜妍丽。
目光掠向步惊云:“若是你不勉强我吃,我就给你做。”打发走小婢,亦是不想等做好后,再和步惊云讨论吃还是不吃。却也没有逐客的意思,若是可以,不是一个人,感觉也不坏。
步惊云眉头紧锁:“你……不吃?”
秦霜垂眸,仿佛在笑,却没有任何暖意:“我,吃人。”
神渴了,要饮人的血,魔饿了,要吃人的肉。而人,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吃着”同类,弱肉强食,剥削弱小,损人利己,掠夺无厌,以天下之不足奉己身之有余,使强者恒强,弱者愈弱。而这,被叫做枭雄气概,不为妇人之仁!
步惊云让开秦霜,自站在灶前,开始生火、烧水……他虽不如聂风特意下过工夫,但五年的阿铁记忆中,穷家度日,老母眼盲,身为长兄,这些灶下事还是会的。
侍婢送来的除了新鲜的食材,温补的药材,还有一小碟猫鱼,步惊云顿了顿,放到墙角,见血不见尸,那猫儿,若是不死,还是会回来的罢?
秦霜靠在一边看步惊云忙碌,锅中热气蒸腾,步惊云冷峻的眉眼在水汽熏染中,带出尘世日常琐细的慵懒温暖,忽然烦躁,明明冷,也有松开领口的冲动。
在记忆中,雪缘曾为步惊云洗手作羹汤,所受再三折辱,完全不可想象,深爱竟然是折磨,雪缘竟也甘而受之。而雪缘假死之后,步惊云态度迥然而变,再后来,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去血海引她回来?其中的奇险,不可回想,结局的圆满不能抵消所历的艰险。一个人,可以为另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无悔,也无怨,人的感情,真是奇妙无比。
虽然感情不可计算,但步惊云的所做所为,是已经可以偿了雪缘先是所受的苦了吧?若不是她的干涉,步惊云和雪缘,也能做一对俗世的寻常夫妻,相携白首。
人生百种,何必尽要不平凡!
但她已然插手,就算用溯世书,时光回流,抹消前事,亦只会一劫代一劫,让因果更加混乱,将事情变得更糟。他们成不了夫妻,甚至,现在,根本是天各一方,若有情长在,是不是痛苦也是延绵不绝?
忽然忍不住笑,有一种人,若己身遭受痛苦,便恨不得将整个世界都拖入深渊。她从来没有那样想过,但事实所做,却似乎也没有多少无辜。
仰起头,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步惊云。也许无论是不是人,想要交流的*总是在的。
“我若任性,会死人,我若乖顺,死的人更多。”
那只猫儿,名义上是她的,她也只有那么短短耐心,猫儿若在眼前撒娇献媚,她接受,若是离开,她也不会去寻,倒是劳烦他人日日备好猫食。
生于世间,不管在不在意,都是有索取,有得到。回报,是需要还是不需要?饲猫用的是鱼,饲她用的是……苍生的血肉。前者是因为她而死,后者是要她亲手所杀,以前没有想过,现在是想到了,就算不问善恶,这样的选择,也未免两难。
他们想要她“吃人”,可是她不想怎么办?无论是什么理由,不介意的时候,死去千万也是寻常,但介意的时候,一个也是难受。
“错的是我,是别人,还是这个世界?!”
“我……也错了?”步惊云蓦然开口。倾米入锅,他的手依然很稳,惟他自己知道,心底骤如锐器划过的疼痛,他虽然被叫做“不哭死神”,他的心却没有如死神一般冷硬到可以将人的感情都驱除。
秦霜的微笑,是教养还是由心,他从来都分得很清楚,也就更加明白这已是秦霜最严重的抱怨。是要怎样险恶的处境和沉重的压力,才能令她那么不安,还有……痛苦。知道,却不能替代,也不能放纵她长眠。所以,这份痛苦,也有他所给的一份?
一怔,秦霜笑了:“是我自己想活。”紫眸中笑意点点如星,不再说话,但周身冷锐凛厉的气息已然缓和,不再是那么排斥、推拒。
上天无路不是天神拒门,实乃自己不愿,入地有门更非阎罗之说,确是本心自投。她若不想从地狱出来,十个步惊云加雪缘也无从措手。想要活着,是死者对于生命的渴望,也是因为活着,有更多的可能。
道家讲逍遥,泛若不系之舟;佛家求自在,讲究大心无住。武道要什么,是超越,与己争,与天争,遇强更强,斗破一切!每一种道,都没有因为自身的烦恼,而将罪责怪在别人头上的道理。
是步惊云引她回来,无论他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她都是受了他一次活命之恩。
也许等她崩坏为魔,会恩将仇报,现在,却还言之过早。
粥煮好了,步惊云盛出两碗,将一碗放在秦霜之前。做饭是妇人的本分,到秦霜这里,翻成交易,那么他已然做好,她又有什么借口?
一口粥甫一入口,秦霜便即吐出,有血的味道。神色浮出古怪,不吃东西,是心理的抗拒远大于生理的反感,而所谓“吃人”,也不是要抓住一个人生咬硬啃,吞血食肉。胸中却莫名涌出一种愉悦,她说“吃人”,他就给她吃……没有诧异,没有畏惧,也没有担忧,没有劝诫……相信她知道在做什么,该做什么。
她和他,仿若两极之远,就算共死同生,也不可能就此变得亲密无间。但,能不能更近一些呢?
拉起步惊云的手,应是正常人的温度,烙在她掌心却觉得有些烫。为了这份生命独具的温暖,多少阴物死灵前仆后继,失却一切理智。
活着,的确是,很好很好。
指尖抚过腕上的伤口,残血淋漓,兀自未凝,若是换一个思路,该不该认为是恶意地捉弄?人心好恶,正反皆在一念之间。她便是在尘世呆到地老天荒,也不可能看完全,弄明白……只能知道,受伤,总是会痛的。
指尖凝力,将发未发,蓦然被另一只手按住:“不要,随意,浪费你的能力。”
秦霜依言收手,却拉着步惊云起身,到缸边用清水洗净伤口,然后回屋上药、包扎。她从来没有为人做过这些,便是手指再灵巧,技法也生疏,让习惯将每件事不说做到完美,也要做到好的她忍不住有些蹙眉。
“你若不想我为你做什么,便不要再为我做什么。”
“若是你肯,好好吃饭。”
反射般在步惊云伤口处一按,秦霜叱道:“我不是和你讲条件!”不问动机,不问目的,受了就是受了,她做不到心安理得。这样的弱点,叫她面对那个“她”为她所布下的罗网,倍显被动,看似没有吃亏,其实早落下风。她不想更改,然而这样无限放大下去,她终有一天会完全堕入对方彀中……
步惊云皱起眉,秦霜身上那种强烈的不安又出现了,如蝴蝶鼓动着翅膀,想要极力挣脱蛛网的捆缚,却无法判断即将出现的蜘蛛是羸弱,还是强悍,能不能靠自己的力量脱困。她已不自信,却还不能够信别人。
她还是认为他们太弱了吗?若面对的依旧是“神”那样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