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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光大亮,沉寂了一夜的洛阳城重新变得生机勃勃。
对于普通的老百姓来说,这只不过是又一个寻常的日子的开始,但对某些大人物们而言,却是意味深长。
原本咄咄逼人的唐军突然毫无征兆地偃旗息鼓,停止了对洛阳城压迫围攻的态势,似乎颇有点儿要跟王世充打持久战的意思。
刘黑闼率领的大夏使团也于前一天傍晚时分,非常低调地离开洛阳返回河南,至于他们和大郑之间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外人不得而知。
唐门的人更早时候便撤回了蜀中,但谁也不敢继续轻忽他们的存在。
白马寺已经成为大郑朝廷特别划出的禁地,只有那些劫后余生的和尚以及从峨嵋慈恩寺闻讯后匆匆赶来的高僧才被允许入内。
青城剑派和终南剑派的人马也悄无声息地撤走了,两家加起来几乎损失了三分之一的精英弟子,甚至还有不少门中长老,连终南五真之一的钟山壮和青城第一奇门遁甲高手玄机真人也不幸战死,损失之重百年未遇。
正如宁无奇预料的那样,不管是逐鹿中原的几大势力,还是正魔两道的各门各派,俨然进入到了休眠期。但这并不意味着事情就此结束,等大家躲在老巢里把伤口舔干净了,就会立刻拉开大决战的帷幕。
然而无论是执掌俗世至高无上权力的帝王将相,还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世外高人,全都避不开两个人的名字。
王世充,宁无奇——正月初一午夜子时,决战于龙门!
一般人很难想象这将是怎样一场牵动天下大势正魔气运的旷世对决。他们的胜负与生死俨然不再仅仅是个人的事,而是全天下瞩目的焦点。
可是恐怕没有任何人能够猜到,那位号称魔门第一高手,在长江之上将佛门第一神僧空鼎大师送上西方极乐世界的宁老爷子,此时此刻正坐在自家的小院子里专心致志地剥着花生米,为今天的晚餐做着准备。
在一边帮忙剥花生的还有刁小四和小雅。刁小四表现得少有的勤快,挥汗如雨埋头奋战,只希望老干妈千万别再拿筷子戳自己的脊梁骨,彻底毁了他在小雅面前一直苦心维护的高大形象。
有了帮手,宁无奇便不干活儿了,慢吞吞拿出旱烟管点着了,悠哉游哉吞云吐雾。
刁小四坐在下风口,被辛辣的烟气呛得掉眼泪,愤怒地叫道:“妈,老爹偷懒!”
厨房里老干妈的回答却让刁小四愈发绝望:“瓜娃子,帮你爹干点儿活就叫得像头驴,没出息!”
刁小四愁眉苦脸道:“可他还故意用旱烟熏我!”
“那算啥,我昨个儿还熏过猪肉呢。”
小雅低着头剥花生米辛苦忍着笑,但一丝丝快乐仍偷偷从唇角跑了出来。
宁无奇惬意地抽着旱烟,说道:“空日魔宗的老窝就在北海朝阳宫,那地方我也没去过。当年日宗宗主别北煌在金沙江畔的万丈悬崖上硬拽着我摆了一天一夜的龙门阵。天亮时,他将自己的刀丢入江中踏歌北还,从此空日魔宗的门人就再也没有来过中原。”
刁小四很难得地听到龙城老爹亲口谈起他当年的光辉战绩,好奇道:“老爹,你跟他真的只是摆摆龙门阵,没干点儿别的?”
宁无奇只当没听见,继续说道:“别北煌临走时说过,如果有一天空日魔宗的弟子在他死后重返中原,只有两种可能。”
“哪两种可能?老爹,别老把话说一半儿留一半儿,难不成您老人家出恭的时候也这样?”
宁无奇咳嗽连连,回答道:“一种是空日魔宗的叛逃门人,我若遇上立杀不赦。另一种……就是别北煌亲手挑选出来的衣钵弟子,替代他前来挑战老夫,再续金沙江万丈崖壁之约。”
刁小四情不自禁想到了突利,那只土鳖的修为确实不错,可还不够挑战龙城老爹的水准,相信别北煌的眼光绝对不至于那么差劲儿。于是他立马主动向宁无奇报告道:“老爹,我发现了一个空日魔宗的叛逃门人,就在洛阳!”
“突利?”宁无奇悠悠吐出口旱烟,摇摇头道:“他不是。”
“为什么?”刁小四很不服气,说道:“我瞧这家伙大奸若忠,准不是好东西。”
宁无奇回答道:“因为别北煌选中的那个衣钵弟子已经来了。”
“在哪儿,你和他交过手了?”
“没有。”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就是知道。”
“老爷子,原来你也会耍无赖。”
宁无奇不搭理他的茬儿,转移话题道:“二十四天道节气剑是鬼谷子炼制的魔门神兵,每一柄剑都拥有不同的灵性,上合天时下应地气。王玄应修炼的时间不长,远远未能发挥出它的威力,不然那天晚上你就悬了。”
刁小四满不在乎道:“有你老人家在,我还有啥好怕?”
宁无奇没有说话,轻轻地从口中吐出一蓬刺鼻的烟气。青灰色的烟雾在刁小四的面前缓缓散开,随着黄昏吹来的夏风缭绕轻拂,幻动出丝丝缕缕飘逸空灵的青痕,形成一幅奇异的画面。
刁小四不由自主瞪大眼睛紧盯着眼前不断变幻的青烟,下意识地伸手在空中临摹虚画,寻找其中的剑意灵感。
在他的眼里,这些烟线既不是剑招也不是刀路,而是一座悬浮着的时时刻刻在演绎出无数奇妙变化的奇门遁甲阵。
他发现自己的脑袋完全不够用,那么多的变化压根不可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推演解析出来,所以只能拼命地记,先把它们印刻到脑袋里,回头再来慢慢琢磨参悟。
他画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一遍是完全相同的,每一次都会有新的发现新的灵感。
暮色中那团青烟渐渐地散去,终于隐没在了深红色的斜阳里。
刁小四恍若不觉还是用手画个不停,此去北海不定会撞上哪个漠北妖人,不跟老爹趁机学点儿压箱底的保命绝活儿怎么行?
到后来,他的手势变得越来越慢,好似胳膊上吊了三座大山,不再像是在画画儿,而是像在坚硬的石壁上刻字。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刁小四手臂酸麻鼓胀,几乎失去了知觉,这才停了下来。他抖动麻木的胳膊,意犹未尽地长出口气问道:“老爹,这招叫啥?”
“叫你吃饭!”身后猛然响起老干妈语气不善的回答。
刁小四的屁股上顿时传来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疼得他像红屁股的猴子一般“嗷”一声蹿上半天高。
老干妈手握一把烧得通红的锅铲余怒未消,骂道:“叫你装饭你不听,喊你端菜你装傻,学啥不好,偏学你爹动不动就魔障。扮啥可怜,快滚去洗手,吃饭了!”
小雅站在门里,望着刁小四揉着屁股一瘸一拐走过来,不禁对老干妈刮目相看——原来,锅铲还能有这样的妙用。
吃饭时其他人都规规矩矩坐着,唯独刁小四特殊,一直站在。
这倒不是他被罚站,而是屁股生疼实在坐不下去,只好站着吃饭。
老干妈看起来十分喜欢乖巧懂事的小雅,不停地给她夹菜,嘘寒问暖。
可惜小雅看看刁小四的屁股就露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生恐惹火老干妈。
为了将功补过戴罪立功,刁小四顾不得自己吃口安稳饭,有啥好吃的全往老干妈的碗里装。没想到马屁拍到马腿上,老干妈眼睛一瞪道:“别夹了,你用过的筷子,谁敢吃?”
刁小四放下筷子欲哭无泪,不明白老干妈为什么不能像对待小雅那样和颜悦色地对待自己呢?后来他明白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后妈呀。
平日里宁无奇吃饭时基本不开口,但今晚在饭桌上他破天荒地和刁小四、小雅摆起了龙门阵。
刁小四起初有些迷惑,但渐渐地就意识到,也许这是他和宁无奇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顿晚饭。在决战龙门以前,老爷子是不会再露面了。
想到这里他蓦然说道:“小雅,你不是一直叫我哥么?那就跟哥一样,叫‘爹妈’。”
小雅愣了下,看着龙城老爹和老干妈,迟迟疑疑地不好意思开口。
刁小四催促道:“你还是不是我妹子?”
小雅忙小声叫道:“干爹、干妈!”
老干妈眉开眼笑,这是她认下的第二个干女儿了。虽然不比老大是个公主,可文文静静地看着就讨人怜,当即便褪下腕上的银镯子给小雅戴上道:“乖女儿,这是干妈送你的见面礼。”
刁小四愤愤不平道:“那给我的见面礼呢?”
老干妈眯缝着眼睛身体稍稍往后仰,伸手从桌肚里抽出一根擀面杖。
刁小四一看老干妈亮出无敌杀器,立时魂飞九天外,抱头鼠窜道:“老爹救命,妈要给我吃杀威棒!”
老干妈不紧不慢站起身往厨房走道:“就你这点儿鼠胆。我是去擀面,给你和小雅烙几张饼,待会儿带在路上吃。”
“你真的不是想拿擀面杖揍我?”
“就你那小身子骨,还用得着擀面杖,牙签就够了。”
小雅欢快地站起来道:“干妈,我帮您。”
刁小四跟在小雅身后毛遂自荐道:“我也来!”
但是他很快就为这个决定而深深感到后悔了。直至许多年后,这栋小宅院的街坊四邻们都还清楚地记得,某个夏日的夜晚从小宅院的小厨房里突然传出一阵阵鬼哭狼嚎声。当他们等到次日天明大起胆子敲门询问的时候,才发现宅院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灶台上还留着一根带血的牙签。
于是鬼宅之名不胫而走,多年以后已无人记得,这里曾经住过谁,更极少有人知道,他们曾经威震寰宇睥睨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