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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七年,公元1928年的春天。
出了洛阳南关,他来到伊水边的龙门石窟,只见气势磅礴的卢舍那大佛。卢舍那意为光明遍照。大佛脸庞圆润,头顶波形发纹,双耳下垂,高直鼻梁,眉如新月,秀目微凝,宛若慈祥的中年妇女,淡然而永恒地俯视终生。据说武则天施舍了两万贯脂粉钱暂住,命工匠按照她的容颜雕凿。
经过龙门石窟,他从伊河逆流而上,走了十里地,只见几亩撂荒的薄田,密密麻麻的砖瓦房。走过村口的歪脖子老槐树,挂着一口战国青铜大种,底下排开几十块墓志铭。
他知道,这是洛阳盗墓村。
村民们看到这位不速之客,做针线活的女人躲进屋子,娃娃们藏到水缸里头,十来个男人扛着洛阳铲出来,拦在他的面前:“什么人?”
“我是来收货的,跟你们的大首领约好了。”
他举起手中的钱袋子,男人们喜不自禁。这几年,盗墓村的生意火爆,从原本的门可罗雀到如今的门庭若市,文物贩子和古董商络绎不绝地登门求购。
来到一间不起眼的院门前,周围矗立许多崭新的宅院,哪一家都比这家强。两个男孩打闹着冲出院门,看来像是兄弟俩,已有十岁出头了。门里奔出个少妇,灰扑扑的衣服,头发挽在脑后,身材出奇地匀称诱人,烘托一张微微晒黑的俊俏面孔。她是两个男孩的妈妈,用力抽打他们的屁股,骂出一连串最肮脏的话语,教训孩子不要乱跑。少妇微微一笑,竟有些乡野村姑的风情万种,尴尬地说:“客官莫见怪!快请进啊!俺们家又来了好多货色。”
他低头跨入这间小小的院子。地上铺满了商周青铜器、春秋竹简、战国铁剑、秦朝瓦当、汉朝鎏金铜车马,甚至摆着一株金光闪闪的摇钱树,让人几无立椎之地。
有个年轻男人蹲在地上,用毛刷子清理东汉双兽耳青釉陶器,左手断了一根指头。
收赃的古董贩子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只盯着牛粪的苍蝇,他根本不屑于抬头,还是专注于清理古墓挖出来的陶器:“宝贝就在这里,挑中哪一件就开价吧。”
“我挑中的是你!”
他冷冷地回答,瘦弱白净的男人抬起头,看到了阿海的面孔。
小木的脸部肌肉僵硬了。
很久没这么僵硬过了,原本细皮嫩肉眉清目秀的脸庞,顷刻间变得有些可怖。
数年前,小木带着海女,还有两个姓欧阳的男孩,回到洛阳盗墓村,阔别已久的故乡。因为挖了唐朝上官婉儿的墓,他成为盗墓村的首领,走上盗墓世家梦寐以求的生涯。
他有了自己的地盘,如同割据一方的诸侯。盗墓村的年轻后生们,初生牛犊不怕虎,扛着洛阳铲奔赴中国大地,从冰天雪地的长白山,到四季如春的苍山洱海,都留下他们的脚印或尸体。
小木貌似好欺负,却有一颗坚如磐石的心。他定了几大规矩,违令者死——
第一,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必须听从首领指挥,犹如纪律严明的军队。
第二,挖墓不得过于频繁,每月行动最多两次,一年不能超过二十次,免得破坏龙脉,引起天怒人怨,务必讲究人与墓的平衡之道。
第三,土夫子以墓为生,墓主人就是衣食父母,需有一颗敬畏之心,可以“升棺发财”,但不能侮辱和破坏遗骨。从前有盗墓贼打开棺材,发现年轻貌美的女尸尚未腐烂,竟有猥亵乃至奸尸的变态行为——这已被小木严厉禁绝的。
第四,不得挖掘清朝以后墓葬,这些墓大多还有后人,或者聚居在祖坟附近,如此挖墓太丧阴德,并且容易被人抓获,便是死路一条。小木谨慎小心,挖墓本身已有极大风险,他不想再冒地面之上的风险。
第五,盗墓村的老规矩,兔子不吃窝边草,不能挖洛阳本地墓葬,河南省境内墓葬也尽量不挖,避免引起本身官府的缉拿。
以上,为盗墓村的“五条誓文”——因为小木在日本生活过半年,直接盗版了日本明治维新的“五条誓文”名称。
有趣的是,日后的《中国盗墓史》,将上世纪二十年代洛阳盗墓村的改革,称为盗墓界的“明治维新”。
小木的队伍日益壮大,海女也夫唱妇随,跟着他走南闯北。他们再没遇到真正的镇墓兽,倒是挖出好多“伪镇墓兽”——战国的木雕,秦汉的石雕,还有灿烂的唐三彩,都被小木包装成正宗的镇墓兽,卖给北京琉璃厂与上海法租界的古董商,换来了白花花的袁大头。
八年来,盗墓村过上了好日子。所有的销赃收入由小木统一管理,第一笔钱,先给在盗墓中出意外死亡的人家作为抚恤金;第二笔钱,分给村里的鳏寡孤独以及老人;第三笔钱,才奖赏给幸存回来的后生们;最后一笔钱,小木留给了自己和海女,还有两个孩子。
虽然,小木和海女从未拜过天地办过喜酒,但大伙儿都将海女看作盗墓村的女主人,两个孩子也被当作小木亲生的。
上个月,他们刚在山东翻了一座诸侯王墓,挖出来不少好东西,用了几十匹骡子才运回来。为啥这么多宝贝堆在院子里,因为屋子里甚至炕头都已堆满了啊……
此刻,满院子的宝贝中间,还多了一张让小木永生难忘的脸。
阿海撕下贴在右脸的假皮肤,露出蜈蚣般爬过的刀疤,太阳下发出金属色反光……
他在对小木微笑。
仿佛大白天见到恶鬼,小木仰天摔倒在地,将价值千金的东汉青釉陶器砸得粉碎!
“小木,别来无恙?”
“阿海哥……”
他已面如灰土,仿佛目睹死神,双膝一抖,便跪在地上,响起一片瓷碗破碎之声。
“啊!”海女这才认出阿海,当即揽着两个孩子跪下。美丽的少妇摸了摸自己丰满的胸脯,索性豁出去了,“大兄弟,请你饶了我们当家的一命,我可以跟你睡一宿。”
原来这海女天性豪放,并不忌讳男女之事,她也晓得小木怕死,只要能活命,对这种事不会忌讳。
阿海怒了,扇了海女一个耳光。
欧阳樯橹与欧阳连帆两个男孩,颇能领略形势之严峻,立时大哭起来。这一家子四口,仿佛已上了刑场。
盗墓村的后生们听到哭声,各自提了家伙要来救老大。阿海关紧了院门,再用铁棍顶死。他将匕首顶在在小木脖子上,对爬上院墙的人们高喊:“谁都不准进来。”
同时村外响起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似是千军万马包围了这小村落。小木在军阀部队里待过,知道这动静不是开玩笑的,他甚至辨认出了马克沁机关枪的射击声。
马克沁终结一切。
“八年了,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杀我?”
小木想起八年前,东三省的春天,渤海古国七层石头大墓顶上,他用唐朝的铁锥子几乎刺破阿海的心脏,才得以侥幸逃脱。
“我从来没想过杀你。”
“你可以杀我!但不要伤害女人和孩子,放他们走吧。”小木难得硬气一回,“阿海哥,盗墓村的父老乡亲,请不要为难他们。这些后生只是跟着我混口饭吃,惩罚我一个人就够了。”
他不想看到自己苦心经营的盗墓村玉石俱焚。
阿海却摇头微微一笑:“小木,我邀请你跟我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什么事儿?”
阿海眯起双眼,目光迷离地注视院墙外的群山,低声说——
“我们去挖开清朝的皇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