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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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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亡”同“短命鬼”,这也是丫头一路南下学会的新词儿。

    他记得是从前年开始的,老天爷倏地说变脸就变脸。

    老家直隶地界,早在仲春便有灾情抬头。

    不过春雨历来贵如油,老家往年也时有这样的灾情发生,看天吃饭的庄户人家勒紧裤腰带,日子还算过得去。

    而对于其他士族工商来说,除了从乡间出来讨生活的劳力奴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不值钱,这日子几乎是没差儿的。

    只是原本娃娃脸般善变的六月天都没能落下几滴雨,虽说大多乡里大大小小都能有两个善心大户,施粥舍米的,助那些个极贫人家渡过难关。

    可为了争水灌溉田地,乡间村落还有宗族之间,你多我少协商不成,不免三天两头就要械斗,到后来甚至于还能扯进土匪来,死人就是常有的事体了。

    好在进了立冬,地里总算多多少少还救下了些许经旱的包谷或荞麦。

    庄户人家,一锅水里搅上几粒米,就能兑条命,日子也还能熬。不过到了这辰光,除了那些世家豪门还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躲进深宅大院成一统,别说寻常工商百姓人家了,饶是地主大户家的日子也日益艰难起来了。

    市面上百物腾贵,别说蔬菜尤艰,就连黄土都能贵三分,虽还不至于民不聊生,却也确实年关难过。

    老百姓们俱都眼巴巴的,有人盼着封冻落雪就好了,毕竟大雪兆丰年,说不得熬过这一冬,明年就能有活路。可也有人盼着可千万别再下雪了,照着如今这架势,别到辰光这一冬都熬不过,人没饿死,倒先冻死。

    也不知道幸或不幸,反正自打入冬以后,就没下过几场像样的雪。

    至于结果如何,也就可以预见了。

    翻过年来,干旱持续,不到夏至,旱极而蝗,旱灾又引来了蝗灾。田野间蝗虫孳生成灾,遮天蔽日,把世间能吃的一切都残食干净了。

    别说地里枯萎的残存庄稼了,数千里间,草木皆尽,就连牛马羊毛、幡帜等等的物什,都没能逃过一劫,就差吃人了。

    老百姓们自古以来都认为蝗虫乃上天降灾,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地方上的大官小吏倒是知道领着百姓虚耗巨资兴建蝗庙拜蝗神,对蝗虫本身却束手无措,只能听其自然。

    旱蝗交迫之下,眼看着耕种无望,地里无草家里无粮,哀哀群黎再活不下去了,饶是集结起来向地主大户抗粮抗租都不再顶事儿,毕竟到了这辰光,就连大户地主家都没有余粮了,日子难以维系。而那些个早已是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的庄户佃户,不是吃完最后一顿饱饭举家悄毙,就是纷纷结伴逃亡,甚至于还听说有饿极了的饥民掳人喂食的。

    当然,那会子也不过听说罢了。

    再到夏秋之交,西风一起,可算是滂滂沱沱的落下透雨了,可做聋做痴的老天爷却又突发奇想,似乎是想把这两年少了世间的雨水一口气补回来,阴雨连绵一月不止,大清河、小清河齐齐泛滥,致使刚刚遭受过连年旱、蝗之灾的残破土地又遭水淹,整个天地都被泡在了有苦说不出的黄连水当中。

    眼看着时令一天冷似一天,阴沉的仿若随时随地都可能砸下来的天空总算放晴,洪水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后退,可不待洪水退尽,或许大灾过后必有大疫就是颠扑不破的道理,瘟疫果然马不停蹄地席卷而来。

    一夜之间,老家因瘟疫而去的乡亲们,十有二三。

    为了活命,饶是自家这样薄有家产的人家,也只能选择竞相逃命。

    丫头清楚的记得,阖家当时原本是欲往京城投亲的。

    虽然不算甚的至亲,可到了眼下这样的地步,还有哪儿能比天子脚下更为稳妥的。哪曾想走到半道上,忽闻京城城门早已紧闭,再不许流民进城,为此流民同京城守兵已经发生了数次交锋,已是死伤无数了。

    这世道竟然已经这样乱!

    阖家老少不死心,又周旋了几日,见消息无误,没有办法,只能携老扶幼原路返回,可还未进城,就在城外看到了两处“万人坑”。再无路可走,便只能孤注一掷,往听说能有活路的南地儿逃命了。

    去南地儿能有活路的消息不知不觉已在北地不胫而走,各处的流民就像潮水一般向相对富足的南地儿涌去。

    可喜这回消息无误,江北江南之地儿确有世家豪族肯出面赈济救灾,不但就地安民,给衣蔽体,施粥糊口。据说待情状好一些,只要流民们想要返回故里,还会给予一定的盘缠斧资,帮住他们返乡。

    好容易总算有了些许的盼头,所有人喜极而泣,偏偏之前明明已经在北地销声匿迹的旱魃竟又冒了头,还跟着他们一路向南为虐,甚至于渡河,开始祸及江北之地儿。

    自打惊蛰过后,但有流民的流过的地方,天上就再不见一片云彩。

    又是持续的干旱,沿途许多地方连禾苗都未能栽插。虽也下过一些雨,可始终还未下透,就又逢连日烈阳,补种的庄稼不待被流民们扯来充饥,就已然枯死了。

    成群结队的流民们只能如流萤扑火般不顾一切的往南逃命,在天灾人祸中苦苦求生。

    春夏之交的辰光,流民们尚可以草根、树皮果腹。入夏之后,草根树皮皆无,为了维持一线生机,流民们只能以石子磨面或者挖观音土充饥,好歹死也当个饱死鬼。也有将树皮、麦糠、麦秆、谷草等等和着骡马等骨碾细来吃的。

    到了这辰光,就开始有流民们铤而走险,自发集结,倒是还不曾挑战社会秩序,只是开始入城进镇的吃大户。

    只说是吃“大户”,可实际上哪还管甚的大户小户的,流民们见东西就吃,吃光了就走。

    实际上跟蝗虫过境已经没有两样了。

    不过那会子除了吃粮兜米之外,流民们大多还能守住身为人的基本底线,只想着填饱肚子,基本上不会顺手牵羊,有的还会给主家留下些许度日的粮食。

    那会子,蹒跚在乡间城镇,路旁还能时不时的瞧见路倒饿殍。他还记得,那些人的嘴唇大多都是绿色的,好似中了传说中的鸩毒一般,说不出来的诡异。

    不过不管是当地的百姓也好,还是过路的流民也罢,大多心有戚戚然,就算没有能力给他们浮葬,也大多会主动将他们面孔朝地的安置,保留最后一线尊严。

    可一旦人饿久了,一切可以吃的东西都被吃尽之后,别说将子女弃于道旁,抑或鬻妻卖女,就连人吃人,似乎都不再稀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