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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一切都发生在眼前,但其实他依旧有些无法释怀。
怀中这个人,这个以皇室血脉蒙混冒充天算子的大胆狂妄的女子,真的是前世里他听说过很多但从未见过的那个长安公主吗?
他明明记得,前一世里的长安,应该就是像如今宫里的那位长安公主那样,怯弱地养在深宫?
时间太仓促,师父左相桃莫颜留下的解释太少,他至今难以完全理顺到底岁月的流变中发生了什么。更让他心悸的是,师父最终也没有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一世,他究竟还是不是上一世的命格?
毕竟,这一世的公主夫郎大选,他并没有入围。
目光落在怀中女子苍白脆弱的面颊上,他最多能够勉强相信,她应该的确有个身份是玉殊。玉家刚刚认祖归宗的流落子弟。
毕竟玉殊当时,也是如此地孱弱,仿佛一道夺目而又薄弱的流光,倏忽就会飞走。
抬起头来,看向幻山外已经开始渐渐显现的山道,玉琳琅眼神渐渐平静。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如今连师父桃莫颜也去了,这世上再没有能让他激动不安的人和事。他,依旧是那个没有人能看透的玉家长女嫡孙。
玉琳琅轻松地托着纳兰蓝踏上了幻境山道。既然她当下的身份是玉家的子孙,那么回玉家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不是么?
……
大曌青琼历朔月廿五,朝廷上发生了一场震动曌国此后多年历史的早朝。
昏睡多年不醒的太上皇临朝决断,正式宣布曌皇幻青琼应天命归隐清修,从此不问世事;宣布由春明公主、长安公主同时监国,共同决断朝中事务!
朝臣一片哗然,无法接受太上皇如此荒唐的安排!
春明公主是已经嫁进黎国皇室的人,怎么能回来把持曌国的朝政?同样的,反对长安公主的人认为,长安公主根本就没有理政的能力,六郎将尚未选出,朝堂交给她就是交给了安平伯郑黯钧,也同样是绝对不行!
更有大臣更是大呼荒谬!认为哪怕让长安公主执政或者春明公主执政都好,也总胜过两个人同时监国,到时候彼此意见不一致,朝堂上还不吵成了一锅粥?
群臣不解、愤怒,纷纷跪求太上皇收回成命!一群老臣更是跪在地上涕泪横流,直言请太上皇亲自出山、治国理政!
太上皇当廷命花家的老家主毫不隐瞒地公布了自己的健康状况,然后只问了群臣两句话,便全场息声!
“朕并非不能理政,但你们是否想过,朕最后的这一段时光,是亲自给你们一段短暂的太平,日后国无储君好呢?还是把两位有资格承继大统的公主都放在这个位置上试炼,由我趁着最后一口气为你们选出一位真正能继位的储君更好呢?”
群臣无言以对,灰暗的心情黯淡得不能再黯淡,只觉得曌国在这一次真的是大祸临头了!
太上皇竟然也时日无多!
如果这样,那真的是与其等太上皇驾崩后天下大乱,不如让两位公主在太上皇眼皮子底下蹦跶,趁着太上皇还有一口气,稳住曌国最后的大局!
曌国是必定要乱了。大乱不如小乱,长乱不如短乱——即使谁都不知道,小而短的乱局之后,会不会天下平安。
就在群臣哑然,眼看此时就要这么定局的时候,一纸琼帝遗诏突然打破了刚刚平静的朝堂湖水。
五位大臣齐齐出列,公布了琼帝离开前最后的旨意:
若朕有不测,则聘天算子玉氏为曌国国师,列朝堂百官之上,监督新君总理朝政!
……
仿佛一夜间便入了冬,院中梧桐树的绿叶未及泛黄便失去了绿意,萧瑟着凋零。
树下一张石桌,两人对坐而饮。阮轻云执壶跪坐一旁,低眉敛目服侍斟酒。
酒斟满,一道温和的声音道:“轻云,这里不必服侍了,你去忙吧。”
“是。”阮轻云垂首恭顺退出。
拿着托盘出了院门,就见程成一脸纠结地守在那里,那脸色好比晒成干又扭成一团的苦瓜。阮轻云不由停下脚步:“怎么了?好好地守个门,摆出这么一副苦瓜脸做什么?”
程成小心往院内看了一眼,鬼鬼祟祟凑过来低声:“那位,以后也要咱们伺候?”
阮轻云柳眉一扬。程成赶忙道:“我可不是怕苦。主子多艰辛的时候你不也没见我说一句二话。我就是觉得……”不由自主又往里面瞄了一眼,虽说距离如此遥远根本不可能被听见,还是下意识地小心,“家主的话也太让人难以接受了,咱们主子怎么可能……你信吗?”
信吗?阮轻云垂下目光落在手中的托盘上。信不信,如今不也已经这样了?
家主都那么说了。
院子里,妖邪的黑衣美人冷冷地看了一眼阮轻云退下的背影,幽深的冷眸更冷了一分。
阮轻云身姿端直,姿态却自然轻软,枯冷的青绿色落叶随风飘过他淡粉色的衣衫角,给本就柔美的身姿更增添了一分迷离诱惑。
“你的这个小厮,是青楼楚馆出来的吗?”一副勾人的体质不说,还穿粉红色的衣服!纳兰如果来找桃清河,难道也要由这个货色端茶倒水?
桃清河听君息烨语气冰寒,明显带着责难,不由扭头不解地也看了阮轻云已经渐渐消失的背影一眼。没发现有什么不妥啊?
“怎么了?”
皱眉问着,心里却不免叹息。轻云能做到这样,已经是非常非常不易了好吗?
桃清河第一次见君息烨,便是差点儿被这个变态杀死在夜市上。更让他恼怒万分的是,这个混蛋当时一身杀气,当着他的面就重伤了弟弟阿九,还亲了阿九,最后还把阿九掳走了。他千辛万苦,还托了泊牵大人才找回。
那一次阿九被从他身边抢走,给了他二十余年的人生又一次沉重的打击。从那一次开始,他决定不再隐忍。
但,谁能想到,最后阿九竟会以女儿家的身份来到他面前,告诉他,她是真正的长安公主,而这个该死的臭变态却是她喜欢的人?
当时他震惊于阿九是女孩子,还是长安公主的极大震撼,没有来得及反应太多,直到后来阿九走了,他反应过来,才觉得一口老血直上心头!
在皇宫外找到君息烨的时候,他温和地道:“我是桃九的大哥,我们之前见过。”其实当时很想就地捡一块砖头狠狠地拍在这混蛋的脑门上!
当着哥哥的面轻薄弟弟,你当你是谁!
自从跟他回来,君息烨倒是没有再像第一次见面那样一身杀气地用恨不能吃人的眼神对他——桃清河忍不住心里冷哼,他敢!
但,君息烨倒也没像现在对轻云这样,对谁露出明显的排斥过。
看见君息烨虽不答话,但仍蹙眉用恨不能让对方消失的目光看着阮轻云离开的方向,桃清河心头转了几转,阮轻云刚才尽心服侍的模样和刚刚柔美的背影在心头一闪,忽地心头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猜测。
同时,也生出了几分恶趣。
桃清河不动声色地轻轻拿起酒杯:“哦,你是说轻云温柔解意、姿容过于柔美?无妨的。因为其实他并不是我的小厮,而是阿九的侍儿。”
君息烨的气息蓦然一寒:“侍儿?”纳兰的?
仿佛没有感觉到君息烨身上陡然冒出的杀气,桃清河垂眸品酒,嗯,好滋味:“是啊。跟曌国各大家族给小姐们培养的侍儿一样,轻云也是自小就由家主亲自挑选了养在府中,学习歌舞辞赋、针黹刺绣、品酒添妆、消息打点,以及……男女情趣之事,为的就是等主子长大之后伺候的。”
君息烨只觉脑子里懵地一下:男女——情趣之事?
桃清河舒畅地轻叹一声放下酒杯,仿佛刚刚那一口酒滋味甚美:“桃家这一代选取的侍儿若干,最终大成者惟有阮轻云一人,自然非旁人可比。至于青楼楚馆之类,更是不可能比得上轻云如水风姿。”
桃清河微微转过身去朝着早已空无一人的阮轻云离去的方向,错过眼假装没看到君息烨的一张漆黑的俊颜,口吻带着明显的满意:“说起来,程成和轻云伺候阿九也有两年多了。程成毕竟只是个侍卫,幸亏有轻云在,我们阿九出门在外总算不至于辛苦。以前我还叹息白费了轻云这么多年学艺,可惜阿九是个男儿。虽有明婉贴身伺候着,但明婉到底不是在桃家养起来的,不知性情底细……”
君息烨发出牙缝里咬出来的声音:“明婉?她又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就是鬼城的副城主吗?为什么桃清河要以这种该死的语气软绵绵地咬住“贴身伺候”这四个字?
桃清河佯装讶异地转头看过来:“你不知道吗?不会吧?你们燕国不是也有从小给公子们培养的侍女吗?”
桃清河恍然道:“哦,是了,你们的侍女跟我们曌国的侍女含义不同。这么说吧:明婉是曌国当年第一巨富玉和衷的独生女儿,从前不知道九儿是女身,一直以为是个少爷,于是便自小便像轻云一样,甚至比轻云的标准更高,精心精意地养起来,生来就是伺候阿九的。”
说着又像是想起什么来:“对了,我记得起初阿九不肯要她,明婉竟绝食而死。亏得阿九去得及时,救回了她一命,这才收在身边,正式取名明婉,贴身伺候着。”
君息烨嗡嗡响的脑子好不容易才找回一点神智,仿若救命的稻草:“没用。九儿是女子。”是我的!
桃清河早就在这里等着他呢,温和一笑:“无妨的!如明婉这种级数的侍女,自小便已对主子情根深种,男女——皆可‘伺候’!”
……
纳兰蓝早就有了意识。虽然,身体并没有那么快做好清醒的准备。
她清晰地感知到一切,仿佛用一双俯瞰的眼睛亲眼看到。
她看到自己软瘫在一个从未见过的美貌青年怀里,男子抱着她往前走,身上带着神秘莫名的气息。
男子带着她来到了一处她来过的地方——玉府。他使用了幻术遮掩了行藏,直接来到玉氏家主玉如茵的院外,却被告知家主已经外出云游。
从家仆对他的称呼,他应该是玉如茵的孙子,名叫玉琳琅。
他只犹豫了片刻,便抱着她去到了自己的院子,将仍未醒来的她放在床榻上,关门出去。
又过了半晌,他回来,神色凝重地立在床边定定看她。
如果能醒来,纳兰蓝其实愿意很淡定地跟他好好谈谈。但那人似乎无论面对多大的事,都能比她还淡定。
他手指一动,手中出现一张银色的面具——那张天下独一无二的代表天算子身份的银质面具,目光凝在纳兰蓝身上片刻,缓缓地将面具放在了纳兰蓝的手边。
他的声音很低沉:“曌国已乱。皇上遗旨,玉氏天算子监国。若您恢复好了,就起来吧。”
纳兰蓝醒来的时候呆呆发愣了好长时间。几个难以接受的认知信息量实在太大,让她不能不懵懂了好一会儿,想清楚自己当下面临的局面。
玉琳琅在幻殿所做的一切已经让她明白这个人是什么人。
而刚刚一路他带她回来,她昏迷中依然能感知一切。他离开,她的感知消失了。他回来站在床榻前,她又能感知到外界的一切。
他说,母亲留下了遗旨,由她监国。
那应该是在母亲得知皇室将有大丧之后、她们母女相认之前,母亲以防万一而留下的冒险手段。
毕竟,假长安无能,而春明虎视眈眈。
曌国已乱——如今,是她的祖国,她的责任……
三世魂魄融合之后陌生的、丰满细腻的感触丝丝缕缕地漫上心头,太多太多过往的经历如今回忆起来,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隽永意味。她忽然有些紧张地发现,自己,好像真的不再是以前的那个自己了……
现在的这个自己,连她自己都还不认识——这让她十分不安。
自己现在到底算是谁?还是——谁都不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