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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山,山门口。
陈灵均四处张望,趁着无外人,偷偷摸出一壶酒,手腕一拧转,便多出两只叠好的酒碗,抛给桌对面一位新任看门人。
一个青衣小童,跟个年轻道士,相对而坐。
一个脚踩长凳,一个脱了靴子,盘腿而坐。
陈灵均身体前倾,伸长胳膊,与那年轻道士磕碰一下,后者喝了一大口酒,哈哈笑道:“虚服虚服。”
陈灵均问道:“仙尉老弟,不会觉得在这边看门丢面子吧?要是不乐意,说一嘴,我把你调回骑龙巷就是了,反正老厨子那边好商量,我就是一句话的小事。”
“说啥傻话,赶紧的,自罚一碗。”
仙尉抬了抬下巴,“我这个人品行如何,景清老哥你还不了解?嘴上藏不住话,心里藏不住事,就是一个心直口快,做人绝不委曲求全。要是不喜欢待在这边,早就卷铺盖回骑龙巷了。”
按照陈灵均的说法,仙尉算是从骑龙巷草头铺子杂役子弟,破格升迁为落魄山外门子弟了,即便算不得什么一步登天,也差不太远了。
听说落魄山的第一任看门人,是个叫郑大风的家伙,之后陈山主的得意弟子曹晴朗,卢白象嫡传弟子元来,还有贵为落魄山右护法的周大人,都曾在这边当过差,要不是右护法出远门了,这等好事,根本轮不到仙尉。
如今这份重担,就落在了仙尉的肩头上,当然是景清老哥鼎力推荐的结果了。
在那骑龙巷草头铺子,没了贾老哥坐镇,就真心没啥意思了,来这边,天不管地不管的,倒也舒坦。
其实一开始,仙尉也觉得闷,只是一个不小心,仙尉就在郑大风的宅子里边,发现了一座宝山!好个学海无涯。
如今别说是什么雨雪天气了,就是天上下刀子,仙尉也能杵在这山门口纹丝不动。
仙尉有些替自家兄弟打抱不平,“创建下宗那么大事儿,山主都不喊你过去?”
只是不等陈灵均找理由,仙尉就自问自答起来,“是了是了,咱们上宗这边总得有个主心骨,不然山主肯定不放心,这么大一份家业,遭贼就不妥了。算我说错话,自罚一碗便是。”
陈灵均放声大笑,高高举起酒碗,“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有咱们俩看大门,老爷只管放一百个心。”
一个粉裙女童,默默站在台阶那边。
陈灵均立即摆出一个饿虎扑羊姿势,身体猛然间前倾,趴在桌面上,再伸出一只手,挡住酒壶和酒杯,侧过身,背对着台阶那边,大声埋怨道:“仙尉,咋个还喝上酒了,不成体统啊,怎么劝都劝不住,今儿就算了,下次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兄弟归兄弟,规矩归规矩,下不为例啊!”
仙尉心领神会,目不斜视,一脸的愧疚难当,点头道:“怨我嘴馋,一个没管住。”
暖树提醒道:“郑叔叔说过,山门就是人之眉目,给人的第一印象如何,是很重要的,所以平时最好不要喝酒,实在馋酒,也要要少喝酒,可以在宅子小院里边小酌几杯,同时稍稍留心门口有无客人登门,等到有人靠近山门那会儿,就赶紧散散身上酒气,再来出门待客,免得让外乡客人们误会我们落魄山的风气。”
陈灵均一边故作竖耳聆听状,一边偷偷朝仙尉做鬼脸。
暖树看也不看那个陈灵均,对那个年轻道士笑道:“仙尉道长,没说你,我说某人呢。”
陈灵均气不打一处来,咋个还胳膊肘往外拐了,不过犯不着跟个丫头片子置气,转过头,嬉皮笑脸道:“今儿这么闲,都逛到山门口了,是偷懒啦?”
暖树没好气道:“朱先生让我捎句话给你,黄庭国那位御江水神,刚刚寄了封信到咱们山上,说今儿申时就到落魄山做客,要找你喝酒,朱先生让你自己看着办。呵,等会儿好好喝酒,可劲儿喝,谁稀罕管你。”
说完就走了,山上还有好些事务要忙。
仙尉一脸讶异,等到落魄山小管家拾级而上,渐渐走远,这才压低嗓音问道:“难得瞧见暖树也有生气的时候,怎么回事?”
陈灵均一脸悻悻然,憋了半天,含糊其辞道:“小丫头片子,对我那位御剑水神兄弟,有那么点小误会。”
仙尉好奇道:“给说道说道。”
陈灵均愈发尴尬,“头发长见识短,她懂什么。没啥好说的,喝酒喝酒。”
原来当年那位御江水神,求到了陈灵均这边,最后成功得到了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太平无事牌。
在山外小镇酒桌上,给出无事牌的时候,青衣小童在酒桌上,挺起胸脯,嘴上说是小事一桩。
可事实上,光是在魏檗那边,陈灵均就碰了一鼻子灰,身为北岳山君的魏檗,披云山还是自家落魄山的邻居呢,更是跟老爷好像穿一条裤子的朋友呢,结果不肯帮忙也就算了,还说了一大堆故意恶心人的话,实在没辙,就只得去别处烧香呗,反正都求了一遍,最后只得拿出一颗老爷当新年红包送给自己的蛇胆石,还是最喜欢的那颗,再次连夜偷偷跑去披云山,期间在山脚盘桓老半天,倒不是舍不得那颗蛇胆石,实在是担心第三次听着魏狗屁的狗屁话,一咬牙,总觉得不能对不住御江水神兄弟,自己那点面子,至多就是丢在披云山捡不起来,反正也没谁见着,丢人也丢不到落魄山和御江去,最后算是跟魏檗做了笔买卖,才算用真金白银买下了块刑部无事牌。
过了几年,御江水神还来找过青衣小童喝酒,说是太久没见他了,挂念兄弟,所以哪怕作为水神,离开辖境,得跟黄庭国和大骊朝廷讨要两份关牒,才能一路走到落魄山,不打紧,这些都是小事。
然后在那座小镇最高的酒楼内,兄弟二人酒足饭饱,御江水神突然想起一事,说是来时路上,瞧见了铁符江杨花的那座水神庙,有些羡慕,就想要让陈灵均再帮点小忙,好跟作为黄庭国宗主国的大骊王朝美言几句,好将御江边境线上几条别家的支流江河,划拨到御江地盘里边。如此一来,陈灵均以后回到御江,老弟兄们也都有面子。
御江水神笑着说自己就是顺嘴一说,让陈灵均不用太当真。
陈灵均硬着头皮,当然没有婉拒此事,陈大爷的酒桌上,就没有一个“不”字。
不过陈灵均这次倒是没有大包大揽,说自己一定能够办成,可还是给出了一大笔神仙钱,说是让兄弟先去跟黄庭国朝廷那边打点打点关系,至于自己这边,当然会帮忙说几句话,义不容辞。
其实那会儿御江水神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陈灵均也只是心情黯然,没多说什么。
御江水神一离开小镇,陈灵均就硬着头皮先去了趟披云山。
回了落魄山,就蹲地上捡瓜子吃。在暖树这个好像突然开窍的笨妮子那边,陈灵均当然说自己没有给钱。
只是之前在披云山,魏檗说话就难听了,不帮就不帮,还喜欢扯些有的没的,半点不仗义,说了句让陈灵均心里顶难受的话。
大致意思是骂陈灵均,那御江水神,把你当傻子,你就把傻子当得这么开心?
哪怕时隔多年,一想到这句混账话,陈灵均还是觉得心里不得劲,当年确实是自己没能帮上水神兄弟,御江最终还是没能兼并那几条江河,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一趟衣锦还乡的故地重游都没有。
陈灵均喝了一大口闷酒,杯中酒一饮而尽。
当年在御江,没亏待过他陈灵均。
没理由自己混得好了,就不认以前的朋友。
只是不知道这次水神兄弟,来落魄山找自己,是不是有事相求,自己又能不能帮忙办成。
也愁,愁也。
所幸手边有酒眼前有友。
离着申时还有小半个时辰,陈灵均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在山门口等那御江水神兄弟,而是与仙尉告辞一声,说自己要去红烛镇那边接朋友。
约莫一个时辰过后,陈灵均从红烛镇那边御风返回,飘然落地,两只袖子甩得飞起,大摇大摆走向山门口,扯开嗓门与那坐在竹椅上的看门的仙尉老弟大笑道:“我这水神兄弟,傻了吧唧的,浪费那么多的官场香火情,走这么远的路,你猜怎么着,就只是找我喝酒呢!”
仙尉懒洋洋靠着椅背,晒着冬末的温煦眼光,使劲点头,竖起大拇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毕竟是景清老哥的朋友嘛,下次有机会,帮我引荐引荐。”
如此一来,自己将来去御剑那边游历,不得蹭几顿好酒好肉?
仙尉如今算是摸清楚陈灵均的脾气了,夸他的朋友,比夸他更管用。
陈灵均大手一挥,坐在一旁的竹椅上边,伸长双腿,抱着后脑勺,满脸灿烂笑意,“屁大事,恁废话。”
其实曾经私底下问过老爷,说将来御江水神哪天来落魄山做客了,自己能不能带着朋友逛逛落魄山。
老爷当时笑着说当然没问题啊,除了竹楼和霁色峰祖师堂之外,都是可以的,祖山霁色峰的山顶风景就不错,你一定要带他去,回头你可以跟暖树招呼一声,帮你们俩备些瓜果点心,就说是我说的。
只是老爷还说了,不如哪天我在山上的时候,你们俩约个时间,让我这个山主来做东,请他喝顿酒好了。
今儿老爷凑巧不在山上,在桐叶洲那边忙大事呢。
陈灵均到底担心老厨子和暖树会嫌烦,便没好意思带着御江水神登上落魄山。
如果自家老爷就在山上,看他还去不去红烛镇,只在那边找个酒楼喝酒?
不过让老爷亲自请人喝酒就算了。
所以陈灵均就一直没与御江水神约酒。
陈灵均不愿意让老爷喝这种应酬酒水,自己的朋友,毕竟不是老爷的朋友,没那必要。
自己毕竟是最早跟着老爷来这落魄山的,最知道老爷这么多年来的辛苦和不容易,自己的面子可以半点不值钱,但是老爷的面子,必须很值钱。
朱敛坐在坐在台阶顶部,山君魏檗站在一旁,一起看着山门口那个眉眼飞扬的小傻子。
魏檗赶在陈灵均之前,就找到了那个飞剑传信落魄山的御江水神。
其实是山主陈平安的授意。
好像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了,说如果他刚好不在山上的时候,那位御剑水神再来找陈灵均,如果真的只是喝酒,很好,就让陈灵均逛过了落魄山,再去披云山那边喝顿酒都没问题,让朱敛与魏檗打声招呼,就说是自己答应陈灵均的。可如果又是让陈灵均帮忙,那么飞剑传信到落魄山后,朱敛就第一时间通知魏檗,劳烦魏山君去堵门,能帮忙就尽量帮忙,需要折算成神仙钱的,不用跟落魄山客气,就当是亲兄弟明算账了。
但是得好好提醒那位御江水神一句了,下不为例。
魏檗好奇问道:“如果御江水神今天不开这个口?陈平安真会在山上请他喝酒?”
朱敛笑道:“当然啊。不然你以为?我家公子对这个陈大爷,其实都快宠到天上去了。既然陈灵均傻,公子也就陪着一起傻了。”
不然也不会故意将落魄山左护法位置空悬多年。
只说陈灵均去北俱芦洲的那趟大渎走江,就耗费了自家公子多少心思?用崔东山的话说,就是恨不得在哪里上茅厕都给仔细标注出来了。
朱敛抬起手,轻轻呵了口气,笑问道:“帮了什么忙?”
魏檗扯了扯嘴角,没好气道:“还好没有狮子大开口,只是这次山水神灵考评,御江水神府那边,原本得了个‘丙上’,我帮忙提了一级,升为‘乙下’了。”
宝瓶洲五岳地界与中部大渎两座公侯水府,才有资格举办每十年一度的山水考评,对待各自辖境内的各路山水神灵、各级城隍庙的考评,总共才甲乙丙三级评语,甲上空悬,其实就是做做样子的,除非是功德极大,一般不会给出这个评语。甲下等,可以升迁一级。故而甲中,是可以跳级升迁的。
一般来说,大骊朝廷只是负责勘验,不太会推翻某个考评结果,除非是“甲上”评语,需要皇帝陛下召开廷议,如果有山水神灵获评甲中,会被散朝后的御书房议事提上议程,至于甲下,只需要专门负责山水谱牒的礼部侍郎,与五岳山君、大渎公侯府私下接洽即可。
朱敛啧啧道:“这还算小忙小人情?按大骊山水律例,被打入‘丙’等,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若是最次等的丙下,直接就会失去神位,丙中,金身降一级品秩,丙上,品秩不变,但是除了以观后效,如果下一次考评,未能达到乙中,哪怕是乙下,一样会被降低神位。
相信这也是御江水神为何敢来落魄山找陈灵均的根源所在。
不然如今宝瓶洲的山水神灵,别说一个大骊藩属小国的从五品水神,估计就是正三品高位的,但凡没有一点早年积攒下来的香火情,都没谁敢保证到了落魄山的山门口,就一定能够登山。
故而谁敢冒冒然赶往落魄山做客,道理很简单,一座落魄山,谱牒成员拢共就那么些,你想让谁来负责待客?
是落魄山的年轻剑仙山主?还是剑气长城的隐官陈平安?!
魏檗笑道:“我其实也就是多给御江十年期限,要是下次大考,没能得到一个‘乙中’,我那北岳考评司,就得新账旧账一并算了。”
“我虽然没这么直接说,那家伙倒是听明白了,反正以御江的底蕴,真要上点心,再从财库里边拿出一点家底,往御江和支流里边多砸点神仙钱,得个乙中,不是太难。何况真要得了个乙中,还能得到赏罚司送出去的一笔金精铜钱,这笔账,很容易算清楚,御江亏钱不多。”
朱敛打趣道:“别的不说,只说能够让咱们山君大人亲自现身拦路,不管是好言相劝,还是敲打一番,就是一桩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酒桌谈资。”
魏檗看了眼山门口,忍不住问道:“你说咱们这位陈大爷猜得到这里边的弯弯绕绕吗?”
朱敛笑着摇头道:“他就是个真傻子,猜不到的,都不会往这方面想。”
魏檗笑着点头,“真要有那脑子,早就是玉璞境了,尾巴还不得翘到天上去。”
朱敛到底是向着自家人,“还好了。”
魏檗忍不住又问道:“我就想不明白了,陈灵均到底是怎么想的,再笨,也总该知道点数了,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朱敛笑而不言。
老厨子只是坐在台阶上,双手笼袖,抬起视线,眺望远方。
云生大壑无人境,搜尽奇峰打草稿。
魏檗想起一事,忍俊不禁道:“落魄山送去的那幅对联,广福寺那边是真心喜欢的,不然也不会与中土玄空寺的赠联,算是一并居中悬挂了。”
朱敛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宝瓶洲那座刚刚跻身宗字头的禅寺,有位德高望重的佛门龙象,前不久刚刚举办升座庆典。
不知怎么就托关系找到了披云山魏檗,再找到了落魄山,因为事出仓促,拖延不得,魏檗就让朱敛代劳,赠送一副对联。
朱敛本想飞剑传信仙都山,原本这种事情,于情于理都该是山主亲笔,只是时间上确实来不及了,就只得模仿自家公子的笔迹,而且公子有意留了一方“陈平安”私章在竹楼,本就是让朱敛随用随取的,写完那副对联后,再钤印上私章,让魏檗一并送去了那座佛寺,而那位刚刚担任住持的老僧佛法艰深,且有采云、放虎两桩禅宗典故在。
采云补衲,放虎归山。宗风如龙,见性成佛。
登法王座,作狮子吼。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魏檗就要返回披云山,案牍如山海,半点不夸张。
不曾想朱敛的一些言语,让魏檗不但停步,一并坐在台阶上。
“有些人读书,喜欢倒回去翻书看。”
朱敛双手托腮,眯眼而笑,轻声道:“陈灵均是,你魏檗也是,只不过你们翻看的内容,不一样罢了。”
“而且拣选着翻看旧书页时,我们都喜欢看那些最美好的文字。”
“故而即便时过境迁,真的物是人非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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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远岫茫茫山,细雨微风淡淡云。
自家数峰清瘦出云来。
彻底搬出处州地界的龙泉剑宗,徐小桥带着两位新收的嫡传弟子外出游历,谢灵在闭关修行。
以至于新任宗主刘羡阳,带着余姑娘难得回一趟师门,结果就只见着个大师兄董谷,在为一拨再传弟子传授剑术。
当年比董谷、徐小桥几个稍晚上山的那拨记名弟子,上任宗主没留下那几个剑仙胚子,真正成为阮邛入室弟子的,反而是几个资质相对较差的,其中就有两个卢氏刑徒遗民,只是当年的年幼孩子,如今也都成为别人的师父了。
刘羡阳问道:“阮铁匠呢?今儿怎么没在山上打铁?我来山上之前,不是飞剑传信了吗?”
董谷没搭理。
整个宝瓶洲,敢称呼师父为阮铁匠的,恐怕就只有这个师弟了。
先后两位皇帝陛下,都对师父敬重有加,一洲仙师,都不用说别人,只说昔年邻居的落魄山陈山主,敢吗?
所以如今龙泉剑宗的再传弟子,一个个的,都对那位常年深居简出见不着人影的祖师爷阮邛,佩服得五体投地,只因为他们都曾听师门长辈徐小桥,说过寥寥几句“曾经
事”,她说当年那位陈剑仙还是小镇少年时,曾经在咱们宗门建造在龙须河畔的铁匠铺子打杂,算是山下市井的那种打短工,而陈剑仙早年在师父这边,一样礼数周到,毕恭毕敬。
刘羡阳咳嗽一声,提醒道:“董师兄,宗主问你话呢。”
董谷一板一眼说道:“回宗主的话,不知道。”
圆脸姑娘轻声埋怨道:“在董师兄这边,你端啥宗主架子啊?见外不见外,无聊不无聊?”
赊月没有用心声言语,是故意说给董谷听呢。
啧啧,如今自己的人情世故,不说炉火纯青,也算登堂入室了吧。
刘羡阳埋怨道:“咱们宗门上上下下,就这么几号人,加在一起,有没有五十个?是不是太寒酸了点,想我当年在外求学,蹲茅坑都要排队的。”
董谷呵呵一笑。
按照当年的那个承诺,阮邛辞去宗主,交由龙泉剑宗首位跻身玉璞境的刘羡阳继任,但是这么件大事,就只是一张饭桌上决定了,然后也没有举办什么庆典,以至于如今宝瓶洲知晓此事的,就没几个仙家山头,就只有大骊朝廷派遣了一位礼部尚书,亲自带人去龙泉剑宗补上了那场道贺,人不多,分量不轻。
而刘羡阳担任宗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擅作主张”,去披云山找到魏山君,施展大神通,帮忙将神秀山在内的几座山头,搬迁到这边。
拍了拍董谷的肩膀,刘羡阳语重心长道:“董师兄,要好好修行啊,我堂堂龙泉剑宗的一宗掌律,竟然只是个元婴,不像话。”
之后刘羡阳便带着圆脸姑娘一起逛那别处山头去了,两人走在半山道上,刘羡阳与她一样穿着棉袄,低头揣手,不然过冬怎么叫猫冬呢。
给自己取了个余倩月名字的圆脸姑娘,问道:“创建下宗,那么大的事,他怎么都没邀请你去?”
刘羡阳笑道:“怕我抢他的风头呗,我要是一出场,谁还管他陈平安。”
关于这件事,陈平安当然早就跟刘羡阳解释过了。
赊月翻了个白眼。
刘羡阳没来由笑道:“同样一个人,吃苦和享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学问。”
赊月点点头,“有那么点道理。”
刘羡阳有些感慨,停步远望,“虚设心宅,义理、物欲争相做主人。”
相处久了,赊月差点忘了这个家伙,曾经在南婆娑洲醇儒陈氏那边求学多年。
赊月问道:“你打小就跟陈平安关系那么好吗?”
“当然!”
刘羡阳大笑道:“不是!”
赊月便有些奇怪,不是?
刘羡阳蹲下身,找了半天也没能找到根甘草,只得放弃,缓缓道:“都说性情相投,两个朋友的关系才能长久,我和陈平安的性格,你觉得一样吗?”
赊月直摇头,你要是跟那个隐官一般德行,咱俩根本吃不了一锅老鸭笋干煲。
“陈平安从小就心细,话不多,我呢,大大咧咧的,什么话都想说,好听的不好听的,都不管,说了再说。当年双方认识了,一开始我跟陈平安相处,其实也觉得没啥意思,觉得这家伙没劲,我这个人喜欢开玩笑,经常跟同龄人相互间拳打脚踢的,好像这样才显得亲近,这样才算关系好,当然了,会稍微注意点力道,陈平安那会儿就没少挨打,不过就当是我跟他开玩笑,倒是不生气,后来有一天,我被个邻居从背后踹了一脚,对方自然也是开玩笑了,却气得我火冒三丈,刚好心情不好,就跟他狠狠打了一架,后来是陈平安找来了草药,我就像突然间明白了一件事,我这个人,做人有问题,可能这辈子很难交到真正的朋友了。反正在那之后,我就很少跟谁毛手毛脚了,只是陈平安依旧经常跟在我后边,一起上山下水的,我就教了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好像也就成为朋友了。”
“小时候经常跟人玩那种互砸拳头的游戏,看谁先吃不住疼,一方认输为止,我从来都是赢的那个,陈平安从不玩这个。后来他屁股后头跟了个小鼻涕虫,倒是喜欢跟我玩,屁大孩子,不认输,一边哭一边玩,坚决不肯服软,陈平安好说歹说,才说服小鼻涕虫别玩,再让我也别跟小鼻涕玩这个,那么点大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经不住打的。”
不知为何,不管如今的陈平安是什么样子了,以后的陈平安又会是什么样个人。
在刘羡阳眼中,好像就永远只是那个黑黑瘦瘦、眼神明亮的泥瓶巷少年,做任何事都会神色认真,与人说话时就会看着对方的眼睛,只有想心事的时候,才会抿起嘴,不知道在想什么,问了也不说,就像整个家乡,混日子的混当下日子,有盼头的想着未来,没钱的想着挣钱,只有沉默寡言的草鞋少年,好像独自一人,倒退而走。
刘羡阳唏嘘不已,“不管怎么说,我们仨都长大啦。”
曾几何时,溪水渐浅,井水愈寒,槐树更老,铁锁生锈,大云低垂。今年桃叶见不到桃花。
如今却是,积雪消融,青山解冻,冰下水声,叶底黄莺,又一年桃花开,报今年春色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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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中,一人潜入随驾城的火神祠庙。
此人进了修缮一新的火神庙主殿后,不敢吵醒那个已经鼾声如雷的庙祝,撕去身上那张雪泥符,防止被城隍庙冥官胥吏察觉到踪迹,不过男人手心依旧偷偷攥紧那颗陈前辈当年赠送的核桃,面朝那尊泥塑彩绘的神像,抱拳说道:“鬼斧宫杜俞,拜见庙尊,多有叨扰,歇脚片刻就会离开。”
杜俞这些年游历江湖,除了从当年的洞府境巅峰,跻身了观海境,还学成了两道符箓,当年那位好人前辈给了他两页纸,上边分别记载了阳气挑灯符与山水破障符的画符诀窍。
杜俞自然是有修行符箓资质的,不然当年也无法将属于“山上家学”的驮碑符和雪泥符,教给那位自称陈好人的剑仙前辈。
看得出来,这两道仙箓,与寻常那些拿来防止鬼打墙的山水符,极不一样。
一位大髯汉子从祠庙塑像中现出真身,飘落在地,笑问道:“又摊上事了?”
杜俞惨然一笑,还真被说中了。
来这随驾城祠庙之前,杜俞还曾偷偷走了一趟苍筠湖,找到了那个湖君殷侯。
对方倒是没有落井下石,听过了杜俞的遭遇后,殷侯只说小小苍筠湖,是决然护不住他杜俞的,赶紧另谋出路。
那位湖君还算讲义气,临了问他需不需要跑路所需的盘缠。
“庙小,待客不周。”
汉子一招手,从墙角那边驾驭过来两条并排长凳,给杜俞丢过去一壶酒,“说说看,犯了什么事,我这点微末道行,帮忙是肯定帮不上了,但是请你喝酒,听你吐吐苦水,还是没问题的。”
杜俞这一路奔波流窜,精疲力尽又提心吊胆,这会儿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抬手接住酒壶,仰头狠狠灌了一口,“其实不该来这里的,一个不留神,就会连累庙尊老爷惹上山水官司,回头要是有仙师找上门来盘问,庙尊就只管照实说杜俞确实来过此地,莫要帮我遮掩。至于犯了什么事就不说了,能够在火神庙这边喘口气,已经是万幸。”
大髯汉子笑了笑,不置可否,问道:“要不然我让庙祝炒几盘下酒菜?小庙后边就有灶房,要是嫌弃我家庙祝厨艺不行,可以让他去随驾城里边买些宵夜吃食回来,我晓得几个苍蝇馆子,手艺不错,价廉物美……”
杜俞连忙摆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光喝酒就成。”
看着眼前那个风尘仆仆疲态尽显的修士,大髯汉子抚须而笑,“都是观海境的神仙老爷了,还闹得这么狼狈?”
杜俞苦笑道:“喝过酒,打算去别处碰碰运气,再不行,就只能跑去宝瓶洲避风头了。”
大髯汉子点头道:“看来麻烦不小。”
杜俞打算死马当活马医了,在这边缓过一口气,今夜离开随驾城后,便走一趟浮萍剑湖!
万一那个名叫周肥、出手阔绰的家伙,真是那个能够让郦剑仙都念念不忘的姜尚真呢?
当年替陈前辈看家护院,负责照看那个襁褓里的孩子,有人翻墙而入,说话很不着调,自我介绍了一句,却是弯来绕去说什么“生姜的生,崇尚的崇,真假的假。”当时杜俞就回骂了一句“我是你姜尚真大爷”。
只不过唯一与那姜尚真相似的地方,就是……有钱!当年给杜俞的见面礼,一出手就是一枚金色兵家甲丸。
竟是那在山上价值连城且有价无市的金乌甲。
万一真是那个姜尚真?
一洲山上都说浮萍剑湖的女子剑仙郦采,与姜尚真不是道侣胜似道侣。现在的问题在于,即便自己可以活着走到浮萍剑湖,如何见着郦剑仙的面,又是个天大麻烦。
大髯汉子笑道:“先来找我,就算找对了。”
杜俞一头雾水。
汉子晃着酒壶,老神在在道:“陈剑仙之前来过这边,好像早就料到有今天事了,嗯,也不能这么说,算是陈剑仙的未雨绸缪吧,他让我帮忙捎些话给你。”
一听到是那位好人前辈,杜俞顿时精神一震,安心几分。
即便无法解决燃眉之急,可在人生最为落魄时,杜俞好像只是听旁人聊几句,便如渴时递来一瓢清水。
大髯汉子笑道:“他说了,只要是占理的事情,让你觉得问心无愧,你就去找离这边不算太远的金乌宫,找剑仙柳质清求助,如果觉得柳质清剑术不够高,一个元婴境剑修依旧解决不了麻烦,就去太徽剑宗找宗主刘景龙。”
“要是麻烦很大,让你觉得连刘景龙都没法子摆平,就让你直接去趴地峰,找那位火龙真人。”
“不管找到谁,就说你叫杜俞,是陈好人在随驾城认识的江湖朋友,就一定能喝上酒。”
“这只是一种法子,如果情况紧急,形势险峻,还有另外一种临时抱佛脚的法子,你可以就近找人,比如在一洲最南边,就去骸骨滩找那披麻宗,去木衣山找竺泉,或是韦雨松、杜文思他们,找到其中任何一人就行。在一洲中部,就找济渎灵源公沈霖,或是龙亭侯李源,此外云上城沈震泽,东南边那边的春露圃唐玺、宋兰樵等、彩雀府孙清,武峮等,都是可以的,如果不是特别着急,又无法赶远路,就给任何上述一座山头飞剑传信,只是记得在信封上的寄信人一事上,动点手脚,找个人冒充,免得密信被晾在一边,白白耽误事。”
“陈剑仙还说了一番言语,之所以没有将这些事情,通过鬼斧宫给你留下一封书信,是担心把你的江湖胆子给撑大了,对你反而不是什么好事。像你往常那样,胆子小一点走江湖,就挺好的,可以尽量不惹麻烦。所以陈剑仙喝酒最后,与我笑言一句,希望我没机会跟你说这些,但是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就像今天见着了你杜俞,也让你不用怕事,出门在外靠朋友,反正他的朋友,就是你杜俞的朋友。”
看着那个呆若木鸡的傻子,大髯汉子笑呵呵道:“傻眼了?正常,我也觉得陈剑仙是在说笑话。”
要说认识金乌宫柳剑仙,太徽剑宗的刘宗主,是信的。
可要说去了趴地峰,只需要报上名字,就能够让火龙真人帮忙,真不信。
当自己是龙虎山大天师吗?
还是那位当年拦下北俱芦洲跨海剑修的文圣老爷?
或者你小子跟赵天师、文圣都很熟?
不过酒桌上的大老爷们,还是个年轻剑仙,喝点酒,说点大话,吹吹牛皮,又不犯法。
杜俞咽了口唾沫,问道:“那位好人前辈,到底姓甚名甚?”
大髯汉子有些无语,愣了愣,指了指眼前这个兵家修士,气笑道:“杜俞,你真是个人才。”
跟在那位剑仙身边那么久了,竟然就跟自己一个德行,只知道对方姓陈?
你杜俞好歹与那位年轻剑仙是实打实的患难与共一场。当年在随驾城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都扛下了那场天劫。
杜俞有些难为情,自己确实不知道更多了,那位剑仙前辈行走江湖,喜欢自称“陈好人”。
早年一个叫郑钱的少女,跟一个叫李槐的儒士,他们好像曾经去鬼斧宫那边找过自己,不过当时杜俞不在山上,后来听说了,也没多想。
后来倒是有个同名同姓的年轻女子,在那中土大端王朝,与曹慈接连问拳四场,杜俞当然听说了一些江湖上的小道消息,只是也没多想。不然还让杜俞怎么多想?那个能与曹慈问拳的郑钱,还能是那个主动找过自己的少女啊?
杜俞喝完一壶酒,胆气横生,抱拳告辞离去,大髯汉子也没有挽留,抱拳而笑,“一路顺风。记得有空再来喝酒,上三炷香都是可以的。”
悄悄离开随驾城后,杜俞一路上尽量拣选那些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绕开诸多山头门派和仙家渡口,终于到了金乌宫山门口。
杜俞硬着头皮自报名号,“鬼斧宫杜俞,求见柳剑仙。”
那门房修士,倒是知道鬼斧宫和这个名叫杜俞的兵家修士,毕竟杜俞的父母,是金铎国那对山上道侣的嫡子,只不过也就仅限于听说过一耳朵了。
金乌宫修士笑道:“就算你爹娘来了,都见不着咱们柳师叔祖。”
自家那位师叔祖,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着的。
天下公认,北俱芦洲的元婴境剑仙,分量之重,仅次于剑气长城的元婴境剑修,不掺水的。
门房修士挥手道:“杜俞,走吧,别自讨没趣了,也别害我讨骂。”
柳师叔祖,是出了名的性情寡淡,远离红尘,除了早年在春露圃玉莹崖那边,认识了个年纪轻轻外乡剑仙,双方关系极好,此外几乎就没什么山上朋友,可能太徽剑宗的刘宗主,得算一个,师叔祖拜访过翩然峰,传闻双方喝过酒,当然是输了,刘宗主的酒量之无敌,一洲皆知。
故而别说是杜俞,就是鬼斧宫宫主的山上关系,都够不着自家柳师叔祖。
杜俞急得自挠头,“这位仙师,帮帮忙,我有个朋友是柳剑仙的朋友,让我有事可以来找柳剑仙……”
门房修士气笑道:“我有个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他认识指玄峰一脉的弟子,而这位道士又是袁真君的徒孙,那我是不是就跟袁真君是朋友了?”
杜俞实在是没辙了,刚想要扯开嗓门喊那柳质清的名字,门房修士抬起一手,指了指空中那座闪电交加的雷云,微笑提醒道:“杜俞,劝你别做傻事,我们金乌宫的规矩,都在那边呢。”
杜俞走出去几步,转头望去,甚至都不知道柳剑仙在金乌宫那座山头修行,又不愿就此离去,便远远蹲在路边,狠狠摔了自己一耳光,让你喜欢管闲事。没有陈前辈的本事,偏喜欢强出头做好事。
实在不行,就只能走一趟浮萍剑湖了,怕就怕重蹈覆辙,继续吃闭门羹。
一道剑光,悄然离开金乌宫一处山巅,来到杜俞身边,问道:“你就是杜俞?”
杜俞抬起头,一脸茫然,来者少年容貌,头别金簪,身穿一袭白玉长袍。
杜俞疑惑道:“你是?”
是金乌宫某位路过山门的嫡传弟子?
那人开门见山道:“我叫柳质清,就是你要找的人。”
杜俞急匆匆起身,正要客套几句,柳质清已经说道:“说吧,是想让我找谁,找哪座山头的麻烦。”
杜俞愣在当场,这位柳剑仙就不问问看是什么事吗?
“你既然是陈平安的朋友,我就信得过你。”
约莫是看穿杜俞的心思,柳质清扯了扯嘴角,大概就算是笑脸了,“既然你愿意来找我,就是信得过我的剑术了,所以只管带路即可。”
这么些年,杜俞还是一直在江湖浪荡厮混,期间只回过两趟鬼斧宫,一次是山门庆典,一次是娘亲的寿诞。
对山上的壮举事迹,一些个风吹草动,杜俞历来不感兴趣,反正都是些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天边事,自顾自混我的江湖就好了。
难道那位陈好人,剑仙前辈的真名,就叫陈平安?
这个名字……不太仙气,但是……挺好的。
只是为何在北俱芦洲,好像从无听说这个名字?
北俱芦洲剑修再多,再剑修如云,以陈前辈的境界和剑术,杜俞再懒得在山水邸报上边花钱,再不喜欢去仙家渡口逛荡,怎么也该听说过的。
反正杜俞这辈子就没打算跟山上神仙套近乎,老子花那冤枉钱做什么,喝花酒不好吗?虽说杜俞偶尔还是会乘坐一趟仙家渡船,只是都住那种最便宜的房间,除了那笔渡船费用之外,绝对不会有任何额外开销,想赚我的神仙钱,做梦去。一颗雪花钱就是一千两白银,老子在山下任何一国江湖,不能腰缠万贯的有钱大爷?
杜俞小心翼翼问道:“柳剑仙,陈前辈提起过我?”
柳质清点点头,“当然,说你是他的朋友,而且还救过他。”
说到这里,柳质清忍不住仔细打量了一眼杜俞,一个救过陈平安的人?
这要是传出去,只说在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这个鬼斧宫兵家修士,护身符、保命符有点多。
唯一问题,是那些去过剑气长城的剑修,未必肯相信一个观海境的兵家修士,对隐官大人有救命之恩。
杜俞脸皮再厚,也有些遭不
住,陈前辈哪里需要他救。
他当年也就是脑子一热,去见了正在养伤的陈前辈一面。
陈剑仙也真是的,在他朋友这边,都愿意说这些有的没的,也不怕被朋友笑话吗?
不过也对,好像确实是好人前辈会做的事情,恐怕这也是为什么自己能够在山下江湖中、遇见陈剑仙的原因吧。
柳质清问道:“是多管闲事惹出的祸事?”
杜俞有些赧颜,轻轻嗯了一声。
柳质清笑眯起眼,拍了拍杜俞的肩膀,“很好,从今天起,欢迎来此做客。”
杜俞既忐忑,又荣幸,只得客气道:“不敢。”
柳质清:“嗯?”
杜俞立即见风使舵,“敢的,为何不敢。柳剑仙都敢认我做朋友,我为何不敢高攀柳剑仙?”
柳质清忍了忍。
很好,一看就是陈平安的江湖朋友。
之后杜俞与柳质清解释了那桩麻烦的缘由,原来与那个财大气粗的琼林宗有关。
钱能通神,琼林宗这么多年,打着追杀蛮荒妖族余孽的幌子,大肆搜捕山泽精怪、各路山野水族,贩卖牟利,挣了个盆满钵盈,像那桐叶洲小龙湫打造出一个野园,与之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手段拙劣,而且几乎没什么盈利。琼林宗的山上盟友,生意伙伴,遍及一洲,而且底蕴越浅薄的山头门派,路数越野,挣钱手法越凶,再者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会对琼林宗唯首是瞻的山上仙府和江湖门派,可想而知,都是些掉钱眼里出不来的货色,故而许多与世无争的本土妖族修士,就被殃及池鱼了,但是琼林宗修士手法隐蔽,出手又快,很难被外人抓住把柄。
恰好杜俞在江湖上飘荡,就认识了其中一位下五境的妖族修士,是个心思单纯的少年,常年守着一座市井宅子,偶尔会去天桥听说书逛集会,其实那头小精怪刚刚炼形成功没几年,杜俞先后救下了少年两次,凭借身上那件金乌甲,挡下了两拨修士的追捕,最终还是没能救下少年。
因为最后一次,惹来了一位琼林宗的祖师堂嫡传亲自露面,是位极为年轻的金丹地仙,听说是琼林宗掌律祖师的得意弟子,如果不是对方忌惮杜俞手中的那颗核桃,被泼了一大桶脏水的杜俞也逃不掉,那个年轻金丹心思缜密,行事狠辣,早就编排好了小精怪的“根脚”和包庇一头蛮荒妖族的证据,小精怪没什么江湖经验,不愿意连累杜俞,便傻乎乎主动认罪画押了,如今生死不知,杜俞只知道少年被带到了一处琼林宗藩属山头。
杜俞觉得这样不对,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那场大战,蛮荒天下都没打到北俱芦洲,被大骊铁骑阻拦在了宝瓶洲中部了,确实会有些蛮荒妖族修士,四处流窜,可是太徽剑宗和浮萍剑湖、清凉宗在内的修士,当年早就在一洲沿海地界严密布防。
杜俞一想到这些,便红了眼睛。不单单是自己的遭遇,还连累了爹娘和鬼斧宫。
那厮就曾扬言要亲自走一趟鬼斧宫。
逃亡路上,杜俞偶尔也会后悔,早知道就不混江湖,当什么好人了。
所以今天被柳剑仙说成是什么朋友,杜俞心里反而挺难受的。
境界这么低,心性这么差,这样的朋友,剑仙愿意结交,我杜俞也没脸认。
“是琼林宗?那我得喊个一两个剑修同行。”
柳质清眯眼说道:“光凭我现在的境界,公然问剑不难,就是很难砍到对方的祖师堂。”
杜俞听得心惊胆战,其实自己就是求个公道,让那琼林宗放了那头精怪就可以,最好是让那个年轻地仙不要再纠缠自己,琼林宗事后也不要对鬼斧宫记仇。
不然以琼林宗的神通广大,只需要暗中作梗,鬼斧宫用不了几年,就会陷入困境,形同封山。
柳质清明显知道杜俞的想法,说道:“杜俞,问剑一事,你不用露面,事情肯定会帮你解决。那头小精怪只要暂时没死,就一定救得出来,可如果已经死了,就帮你讨要一个公道,这一点,你自己要做好心理准备。此外真有什么后遗症,交给陈平安解决就是了,他最擅长收拾烂摊子,我可以替他保证,绝对不会殃及鬼斧宫。”
杜俞摇摇头,试探性说道:“真的不用问剑,只要柳剑仙帮忙开口求情,想来琼林宗不会强行留下一头下五境精怪,我到时候愿意花钱。”
“我不愿意难得出门走一趟,去跟什么琼林宗求情。”
柳质清说道:“杜俞,境界低的,就听境界高的。”
杜俞倍感无奈,剑仙就是剑仙,说话就是霸气。
柳质清见杜俞当真了,解释道:“是句玩笑话。”
杜俞只得违心道:“晚辈听出来了。”
柳质清说道:“放心吧,我不会莽撞行事。”
之后柳质清带着杜俞返回自家山头,让杜俞稍等片刻,柳质清先飞剑传信两封,分别寄往浮萍剑湖和太徽剑宗。
再祭出一条符舟,登船后,柳质清提醒道:“杜俞,接下来我们要去两个地方,在这期间,你先炼气养伤,不可分心。这段时日的仓皇逃命,让你心神有些受损,要是不注意,就会成为道心上的瑕疵,将来无论是结丹还是孕育元婴,都会有很大麻烦,一旦道心不够圆满,想要跻身上五境,就登天难了。传闻心魔就如春草,生发于道心缝隙间,能够与心神山岳连根通气,不知不觉鸠占鹊巢,若是心魔不断获得滋养,最终便会成为一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化外天魔了。所以越是老元婴,越是闭关,越坐越死,越容易形神腐朽,根源就在这里。”
柳质清递给杜俞一只瓷瓶,里边装了几颗安神凝气的仙家丹药,算不得品秩多好的灵丹妙药,是金乌宫祖师堂嫡传的标配,柳质清说道:“每服下一粒药后,就收敛心神默然吐纳,争取在运转一个大周天内,就将丹药灵气汲取完毕,化为你几处本命气府的灵泉积蓄。”
在渡船上呼吸吐纳,杜俞昏昏沉沉,突然听到柳质清说道:“到了。”
杜俞睁开眼,低头俯瞰下去,一处湖泊,岛屿众多,如碧玉盘中青螺蛳。
柳质清找到了浮萍剑湖的大弟子荣畅,一位元婴境剑修,大致说明来意。
荣畅很快就去师父那边请示,返回后,笑道:“师父爽快答应了,说她如今境界稀拉,没脸出门,只是让我与你同行,不过师父说你做事情不老道,哪有这么明晃晃问剑别家宗门祖师堂的剑修,这种勾当,太不讲究了,打人不打脸,比砍祖师堂更打脸了。先去那琼林宗的藩属山头抢下那头小精怪,有命救命,没命便去琼林宗讨债,施展障眼法,悄摸去琼林宗祖师堂,都省去几剑砍开山水禁制的麻烦了,到了祖师堂附近,咱们递剑之前,蒙上脸,随便报上一句‘我是北地剑仙第一人白裳大爷’之类的豪言壮举,砍完就跑路。”
其实师父的原话,不是稀拉,是拉稀……
只是这种话,师父说得天经地义,荣畅这个当大弟子的,当然要含蓄几分。
柳质清点头道:“受教了。在这种事情上,金乌宫经验确实不如你们。”
荣畅会心一笑。
在北俱芦洲,当然是顶天的好话。
杜俞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位和颜悦色的高大男子,是何方神圣。
不过听双方对话的口气,肯定也是一位境界不输柳剑仙的山上前辈了。
不然谁吃饱了撑着,经常问剑一座宗门?
荣畅转头朝杜俞抱拳笑道:“幸会。”
杜俞连忙战战兢兢抱拳还礼。
很快来了三人。
其中有个姿容极美的女子,自称姓隋。
还有一对少年少女,画上的璧人一般。
一堆人一起看着杜俞。
把杜俞给看得有点发毛。
陈李问道:“大师兄,我们能不能一起啊?”
荣畅无奈道:“这得先问过师父才行。”
一个个的,都是师父的宝贝疙瘩,在宗门外头稍有意外,他这个当大师兄的,可担待不起,就师父那脾气,都能把他打出屎来。
何况师父这几年的脾气,确实不太好。
少年双手环胸,“师父明摆着知道我们会跟着啊,既然没有额外提醒大师兄,就肯定是答应了的。”
郦采在本洲收取的嫡传弟子中,浮萍剑湖练剑资质最好,也是郦采最为宠溺的徒弟,如今名为“隋景澄”,不过在祖师堂的山水谱牒上边,是另外一个旧名字了。
小隐官陈李。
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
陈李如今已是金丹境剑修。
不像白玄那个自封的“小小隐官”,陈李的这个绰号,是家乡前辈剑修们给的。
在某座酒铺的某块无事牌上边。
“陈李,佩剑晦暝,飞剑寤寐。百岁剑仙,唾手可得。”
至于高幼清,其实也是一位龙门境剑修了。只是身边有个陈李,她才相形见绌。不然在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剑道宗门,高幼清都是当之无愧的剑道天才。
用师父郦采的话说,就是荣畅你这个大师兄当得真带劲,眼巴巴等着被师妹师弟们一个个追平境界。
最后荣畅还是去问了师父的意思,不敢擅作主张带着三位师妹师弟去问剑一座宗门。
郦采都懒得说话,只是丢给荣畅一个眼神。
荣畅点点头,也无需废话。
一行人乘坐柳质清的那条符舟,已经与太徽剑宗刘景龙约好了,就在那处琼林宗藩属山头碰面。
柳质清与荣畅闲聊道:“我打算问剑结束,就去蛮荒战场上寻找破境机会。”
金乌宫历代修士,还不曾去过剑气长城。
一来剑修寥寥,再者柳质清从金丹境破境没几年,实在不愿自己到了剑气长城的战场,还需要那边的本土剑修护道,不是帮倒忙是什么。
荣畅笑道:“是好事。”
高幼清一直在打量那个兵家修士,不太敢相信柳质清的那个说法,以心声问道:“师兄,你觉得这个人,当真救过隐官大人?”
在剑气长城那种凶险万分的战场上,都只有年轻隐官救别人的份。
陈李略微思量一番,点头说道:“按照时间判断,隐官大人与杜俞的相逢,是第一次从剑气长城返乡、与第二次游历剑气长城担任隐官之间,那会儿的隐官大人还不是剑修,所以是有可能的。”
“其实不是什么可能,是一定了。隐官大人在这种事情上,肯定不会开玩笑。”
隋景澄笑问道:“杜仙师,你觉得剑气长城的外乡剑修里边,谁最厉害,名气最大?”
杜俞连忙说道:“还能是谁,当然是那个据说出身宝瓶洲的隐官啊。”
曾经偶然间路过一座仙家渡口,发现了一部皕剑仙印谱,其中有一方印文,最让杜俞拍案叫绝,百看不厌。
让三招!
哈哈,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的趣事,看得杜俞差点笑得肚子疼。
南边的东宝瓶洲,那么个小地方,浩然九洲里边版图最小,却是最让浩然八洲刮目相看的豪杰辈出之地。
江湖上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最早是从北俱芦洲有条跨洲渡船的管事那边传出来的,老管事言之凿凿,说那位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年轻的隐官,玉树临风,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
当年在那倒悬山春幡斋的头场议事中,悬挂一枚“隐官”腰牌的年轻人,最后现身。
剑仙与管事,面对面而坐,结果两拨人还没聊几句,一言不合,那隐官就在厅堂内一声令下,结果二十来个跨洲渡船管事,被当场做掉了一半,一命呜呼,毫无还手之力……
爱信不信。
反正我在场,还曾拼了一条老命不要,救下了俩朋友。那位年轻隐官,约莫是见我这人最讲义气,便有几分佩服,英雄相惜,不打不相识,把臂言欢,隐官便坐在我旁边,在那满地头颅滚落的血污之地,各自饮酒。
如今浩然天下,最为吹捧年轻隐官的地方,可能都不是宝瓶洲,而是爱憎分明的北俱芦洲。
那个老气横秋的少年剑修,眯眼而笑,轻轻点头。
少女眨了眨眼睛。
眼前这个杜仙师,莫不是个傻子吧?
杜俞虽然疑惑,也不敢多问。
陈李笑道:“有机会,认识认识?”
杜俞连忙摆手,“哪有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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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摇洲。
一大拨家乡各异的剑修,陆陆续续,在一处矿脉入口附近的仙家渡口碰头。
皑皑洲女子剑仙,谢松花,两位弟子,分别名叫朝暮,举形,一对少年少女,一个背竹箱,一个手持绿竹杖。
同样是女子剑仙的金甲洲宋聘,同样收了两个剑气长城的孩子作为嫡传,不过皆是少女,名为孙藻,金銮。
还有一位玉璞境剑修于樾,带着两位新收弟子,虞青章,贺乡亭。
在剑气长城跌境的流霞洲老剑修,蒲禾如今是元婴境,老人当年同样从剑气长城带走了两个孩子,少年野渡,少女雪舟。
这会儿蒲禾正在与一个刚刚来到客栈的同乡剑修对骂呢。
“呦,这不是战功卓著的司徒积玉,司徒大剑仙嘛。稀客稀客,如果我记错,咱们隐官这次可只请了我和宋聘出山,可没有邀请你来这边,咋个自己来了?”
“作为唯一一个元婴境,就乖乖闭嘴,别跟玉璞剑修说话。”
“隐官大人对你最刮目相看了,确实是好心呐,怕你资质太好,耽误司徒大剑仙一步跻身飞升境呢,这不都没舍得让你收徒弟,难怪说话这么冲,来,我自罚一碗,给你赔不是了。司徒大剑仙要是还不满意,我跪在地上给你老人家敬酒成不成?”
其实屋内,还有几位不曾去过剑气长城的各洲老剑修,都是谢松花他们的山上好友,知根知底,性情相投。
只是今天挤在这间屋子里边,根本轮不到他们说话。
事实上在司徒积玉赶来之前,于樾就已经被蒲禾骂了个狗血淋头,指着鼻子骂的那种。
而谢松花也觉得于樾做人有点不地道了,竟然有脸跑去落魄山挖墙脚,甚至还捷足先登捞着了个供奉身份,你于老剑仙怎么不干脆跟隐官大人直接讨要个副山长当当?
这让原本想要好好跟蒲老儿炫耀一番的“于老剑仙”,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要知道于樾好歹还是去过剑气长城战场的。
所有剩余六七位浩然老剑修,简直就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各自默默饮酒喝茶。
其中不是没有老人想要客套寒暄几句,毕竟有些剑仙,其实素未蒙面,只是久闻大名,比如那个皑皑洲的谢松花。
只是很快他们就发现,无论是相传曾经在剑气长城砍死一头玉璞境剑修妖族的谢松花,还是姿容极美、背“扶摇”剑的宋聘,都懒得与任何人言语。
此外,这些来自在各自家乡都会被尊称一声“剑仙”的老人,也确实好奇那些年龄差不多的剑仙胚子们。
可惜此次北俱芦洲的女子剑仙郦采没来,听说她收了两个弟子,也是资质极好。其中一人,甚至有那小隐官的绰号。
“差不多人都到齐了,我来说一下隐官大人的意思。”
宋聘突然开口说道:“其实就一个意思,谁挣钱,怎么挣钱,都不去管,但是如果谁有那‘我得不到就谁都别想要’的心思和举动,就做掉他。”
蒲禾抚须而笑,“肯定是隐官大人的原话了。”
宋聘笑道:“其实隐官的原话,是让我们好好‘讲理’。”
蒲禾顿时拍手叫绝,“原话更好。”
司徒积玉忍不住骂道:“你他娘的当年怎么不跪在避暑行宫门口?”
蒲禾冷笑道:“老子跌了境,得养伤,不然避暑行宫肯定有我一席之地。不像某些人,在战场上摸鱼呢。”
于樾总觉得蒲老儿是在骂自己。
谢松花笑道:“能够在战场上捡破烂也是一门手艺。”
宋聘率先起身,神色淡然道:“动身。”
————
天幕处,负责坐镇桐叶洲的一位陪祀圣贤,与那一袭青衫剑客,点头道:“礼圣曾经吩咐过,允许隐官在甲子之内,去往五彩天下一趟,不用消耗战功。但是无需我主动提醒隐官,过期作废。”
陈平安作揖致谢,然后正要开口询问一事,那位文庙圣贤便已经抢先笑道:“有谁要与隐官同游吗,我怎么没看见。”
而此刻陈平安身边,其实就站着一个黄帽青鞋绿竹杖的随从。
陈平安心领神会。
小陌瞬间变化身形,一只雪白蜘蛛便趴在青衫肩头。
那位文庙圣贤笑着提醒道:“记得不要逗留太久。”
陈平安点头道:“再过几天就是立春了,晚辈肯定速去速回。”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大地山河,收敛思绪,青衫大袖随风飘摇,步入那道大门。
老人暗赞一声,后生好风采。
袖底生白知海色,眉端青压识天痕。
五彩天下,飞升城。
有人故地重游,是异乡也算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