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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道童站在台阶上,药铺的杨老头经常坐在那边手持旱烟杆,吞云吐雾。
陈平安站在檐下,打了个规规矩矩的道门稽首,默不作声。
不是陈平安故弄玄虚,而是确实不知道如何作答,主要还是担心牵扯到李柳,只好硬着头皮闷葫芦。
少年道童抖了抖袖子,回了个有模有样的儒家揖礼,笑而不言。
少年坐在台阶上,伸出一只手,“随便坐,我们都是客人,就别太计较了。”
我是过客,你暂时也是,以后则未必。
陈平安挪步坐在那条长凳上,与少年隔着一口四水归堂的天井,双方相对而坐。
眼前少年道童的身份,根本不用猜。
曾经骑牛过关,悠游蛮荒天下,随便一指,就将旧王座大妖打回古井底部,在对方身上留下数千年不可磨灭的道痕。
更使得大祖初升远遁天外,不敢露面。
饶是大玄都观的孙道长,这样一位“隔三岔五就要问候真无敌”的得道高人,传闻在游历浩然天下的时候,与白也等人,每每提起创建白玉京的道祖,一样与有荣焉,信誓旦旦保证天底下最能打的,还是在我们青冥天下那位。
在道祖这边,揣着明白装糊涂,毫无意义,至于揣着糊涂装明白,更是贻笑大方。
道祖看了眼陈平安身上的十四境气象,笑道:“礼一字,难在情理兼备,不死板。小夫子还是很厉害的。”
随后道祖一语道破天机,“你能够容纳下陆沉的这份境界,流散极少,不单单是礼圣和陆沉的缘故,与你自身的‘虚舟’造诣颇高,关系不小,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虚己者天地宽。只说你认识的人中,周密,崔瀺,齐静春,郑居中,吴霜降,都是类似的读书人。通俗一点的说法,就是一个人空肚子,才能吃得多。修道之人,为何能够异于常人,何谓入山修仙,无非就是凿山为屋舍,将凡俗夫子的七情六欲,杂念浊气,搬出去,将天地灵气、道法机缘和功德福报,搬进来。”
一袭青衫正襟危坐,就像个刚刚读书识字的学塾蒙童。
如今几座天下的山巅修士,无论是飞升境,还是十四境,都不敢对周密直呼其名,就怕泄露人间天机给天上。
道祖笑了笑,这家伙好像还被蒙在鼓里,也正常,三教诸子百家,岂会让那个一,年少时就获得持剑者的认可?更有两位师兄盯着,陈平安自然打破脑袋都想不到自己,这么多年远游路上,其实不止是秉烛夜游,亦是白昼提灯。
只是道祖不着急说破此事,问道:“你自幼就与佛法亲近,对于肯定否定一事又颇有心得,那么一定知道三句义了?”
陈平安点点头,“佛说世界,既非世界,故名世界。”
道祖微笑道:“好语,可更说看,不妨举个例子。道理是天地空悠悠,例子就是驿站渡口,好让听者有个立足之地。不然高人说理,骑鹤上扬州。”
陈平安说道:“苏子有诗篇,儋州云霞钱江潮,未到百般恨不消,到得元来别无事,儋州云霞钱江潮。”
道祖说道:“再语。”
陈平安答道:“道可道非常道。”
道祖笑道:“难怪苏子赠送字帖,要比柳七更痛快些。也难怪孙观主对你青眼相加,回了家乡,逢人便说浩然天下有个小道友,是个妙人。”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自己人还没去青冥天下,名声就已经满大街了?这算不算酒香不怕巷子深?
道祖问道:“有没有想过,为何你那两位师兄,敢行瓮中捉鳖之事?万年之前,我们三位就未能彻底解决掉旧天庭遗址这个遗患,如今周密入主其中,想必只会难度更大。可是如今我们三位都要散道了,治水一事向来堵不如疏,这个道理,崔瀺和齐静春,都不是短视之人,岂会不明白?你再想一想,为何周密携众登天,他到底在等什么?补缺神位,跟我们世俗王朝的钦天监差不多,向来一个萝卜一个坑。”
道祖说到这里,笑道:“周密总不能只是等着我们三个去堵门吧?”
陈平安摇头道:“晚辈想不明白。”
“因为人间有一事,让周密都百密一疏了。”
道祖抬起手臂,指了指陈平安,“就是你,笼中雀。”
天上周密,人间陈平安,存在着一场心性上的拔河,最终决定谁更能够成为一个崭新的、更强大的那个一。
落魄山?魂归于天,魄归于地。
当然周密肯定自有手段,另辟蹊径,别开生面,寻求破解之法,绝不会束手待毙。
道祖说道:“所以青童天君留了一封书信给你,问你吃饱了没有。”
陈平安瞬间心弦紧绷,双拳虚握,放在膝盖上,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问道:“我就是那个……一?”
道祖笑道:“齐静春确实将一副很重的担子,早早放在了你肩头。”
陈平安豁然开朗。
为何一个算尽天事的邹子,会那么早就开始针对一个泥瓶巷孤儿。邹子这种存在,原本早就勘破生死、超脱善恶了。
年幼时上山采药,那次被山洪阻拦,杨老头后来传授了一门呼吸吐纳的法门,作为交换,陈平安打造了一支旱烟杆。
从大隋京城归来,赠送了一把飞剑,被陈平安取名为十五。杨老头的理由,是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
加上那把本名为“小酆都”的飞剑胚子,初一十五,寓意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不曾想最躲不过的,好像是陈平安自己。
再次出门远游,去剑气长城为宁姚送剑,腿脚上边张贴有真气符。
陈平安问道:“一早就是我?”
道祖摇头道:“那也太小觑青童天君的手段了,这个一,是你自己求来的。”
陈平安松了口气,直截了当问道:“敢问道祖,能不能解决此事,而且我还是我?”
道祖笑呵呵道:“自求多福。”
陈平安哑然。
道祖估计是担心陈平安想岔了,实在是一个原本好好的说法,愣是在世间给流传得越来越偏离本义,所以道祖随后加了一个字,“自求者多福。”
陈平安问道:“如果李柳或是马苦玄看到了那些文字,那么会是谁的笔迹?”
一直以来,陈平安始终误以为那些文字,出自李柳或是马苦玄的手笔。
道祖摇头道:“不一定。李柳所见,可能是那个仿佛替他人讨债的董水井,或是‘道心守一’的林守一。马苦玄所见,可能是火神阮秀,或者水神李柳。顾璨所见,可能是宋集薪,或是画龙点睛的赵繇,阮秀所见,就可能是泥瓶巷陈平安或是刘羡阳的字迹。只能确定一点,不管谁看见了,都不是自己的笔迹。”
道祖笑道:“当你们心中认定一事,就会不断寻找理由和论据,来支撑你们的这份认知。窑工,屠子,仵作,木匠,樵夫找柴,渔翁寻鱼,只因为一技之长,各有不同,那么看待同一座世界,就会各有各的侧重。”
陈平安皱眉不已,试探性问道:“那些文字,类似红烛镇?就像是一处光阴长河的汇流处。故而谁都可以是,同时谁都不是刻字之人?”
道祖答非所问,“青童天君之所以设置这个禁制,是为了让你们这些年轻人,都不至于在未来的修行路上,太过劳心。当然更担心,在骊珠洞天破碎,落地生根后,失去了一道隔绝天机的屏障,年轻一辈纷纷外出游历,会过早露出关于那个一的蛛丝马迹。”
关于光阴长河的流向,是一个不小的禁忌,修道之人得自己去摸索探究。
道祖笑道:“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回答先前那个问题了?”
陈平安下意识转头,看了眼泥瓶巷方向。
从小巷走到药铺这边,若是有钱买药,风雪天气,道路泥泞,也会脚步轻盈,兜里无钱,同样的路程,哪怕一路春暖花开,也会让人步履蹒跚,疲惫不堪。
为何会如此,心境使然。法不孤生,依境而起。跋山涉水,却不拖泥带水,这就是佛门所谓的除心不除事。何况自家先生还曾专门注解过“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一语。
年少时烧瓷一事,最大学问,无非四个字,得心应手。心之所向,手之所化。
陈平安说道:“不用一个人瞎逛街巷,只为了能在地上找颗铜钱,也不用等着别家开门,我觉得都不辛苦。”
道祖笑问道:“捡着过钱?”
陈平安赧颜道:“还真捡过几颗。”
帮人抢水的夜幕里,有个孩子躺在田垄上,翘着二郎腿,嚼着草根,头顶就是星河璀璨,孩子高高举起一颗白天在地上捡到的铜钱。
道祖抬起手,指了指脑袋,再指了指心口,“一个人的理性,是后天积累的学问汇总,是我们自己开辟出来的条条道路。我们的感性,则是天生的,发乎心,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可惜人为物累,心为形役。故而修行,说一千道一万,终究绕不过一个心字。”
“陈平安,试问世间一切‘术’之宗旨所在?”
陈平安略作思量,答道:“可以证伪,可以纠错。”
道祖又问,“道之所在?”
陈平安答道:“可以让人心神往之,与天地万物合一,远离颠倒梦想。”
道祖点点头,似乎对陈平安的答案还算满意,有几分感慨神色,“百花齐放,千舸争流,最早那些改天换地的人族先贤,在那段很难用言语去描述的峥嵘岁月里,不管是修道登山,还是做学问,都是一个很美好的时代。”
道祖站起身,“随我走一趟泥瓶巷。”
陈平安跟着起身,与道祖一起走出后院,药铺前院的苏店和石灵山浑然不觉。
跨出门槛,道祖望向街道笑言:“齐静春当年远游小莲花洞天,摘走那枝荷花之前,跟我说了一番言语,修行之旨趣,在于知道,求道之乐趣,在于未知。好家伙,教我修道呢。”
陈平安会心一笑。
道祖突然打趣道:“你这个当师弟的也不差,早年尚未练拳学剑,就敢让我让道了。”
陈平安笑道:“年少无知,说了句冒犯言语,道祖见谅。”
“就不是心里话?”
落魄山山主以诚待人,身正不怕影子斜,“是心里话。”
“那就无妨,夜问良知,日晒心言。一个人走路,总不能被自己的影子吓到。”
一同走在街上,道祖随口问道:“最近在钻研什么学问?”
对于道祖而言,好像什么都可以知道,想知道就知道,那么不想知道就不用知道,大概也算一种自由了。
陈平安答道:“看了些道门法牒和符图箓文,来之前,本来打算要去趟钦天监,借几本书。”
礼圣在京城提醒过一事,证道契机所在,就在文字。
“这就开始为游历青冥天下做打算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陈平安担心一个不小心,在青冥天下那边刚露头,就被白玉京二掌教一巴掌拍死。
只是当着道祖的面,总不好说他那嫡传弟子的是非。
“看书可有心得?”
“《丹书真迹》上说过,箓文是由道气演衍而成的文字,所以打算多挑些夔龙纹、饕餮纹和云篆纹去看。”
道祖嗯了一声,“读之使人神观飞越。”
陈平安疑惑不解,不是看?而是读?符箓图案怎么个读?
道祖转头笑道:“方才在药铺里边,你知道了自己是那个一,当下能够不忧惧,还可以解释为你自身道心稳固,再加上陆沉道法的馈赠,只是为何半点后怕都没有,你就不担心是粹然神性使然。还有你别忘了,如今武学之路,本就是神道旧途。”
陈平安眼神明亮,看着街上远方,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心之所想,直接大道显化,街上竟然下起了一场小雨,行走其中,“那就脚踏实地,走去试试看。”
道祖笑了笑。
跟陈清都那个死犟死犟的家伙还挺像,难怪辈分悬殊却投缘。
很剑修啊。
陈平安转头回望一眼药铺。
之后两人一起走向泥瓶巷,道祖将一些白玉京都不会记载的老黄历娓娓道来。
“有人曾经为了寻找自己的本来面目,沿着那条光阴长河逆流而上,追本溯源,结果无果。”
“有人孜孜不倦,尝试着寻找天地间完全相同的两朵花。半天。一座天下的光阴长河足足停滞了半天。一身道法,终于支撑不住,就此崩散天地间。此人最终笑言,朝闻道夕死可矣。”
“又有人仗剑远游,开天辟地,追寻一个答案,人外有人为何人,天外有天是何天。你猜猜看,是怎么个开天辟地?”
陈平安立即想起了师兄崔瀺在剑气长城的那次相逢,一巴掌拍在胳膊上,便答道:“以颠倒芥子须弥之术,往人身小天地走,内求自证?”
道祖却没有给出答案,已经转移话题,“教外别传,不立文字。言语不也是文字,故而有人就此散道,试图打破文字藩篱,设定千年为期,混沌一片,神识之海,杳杳冥冥。”
“有人偏要探究一事,远古神灵之前,又有什么存在,造就了神灵。”
“于是就又有人产生疑惑,那光阴长河,到底是一条来无踪去无迹的直线,还是一个循环不息的圆相,或是由无数个不可切割的点组成?会不会是远古神灵曾经创造了有灵众生,最终又交由人族在将来造就了神灵?”
陈平安默不作声,只是难免好奇,这位道祖,曾经是否成功去过边界处,又看到了什么,所谓的道,到底是何物?
道祖笑道:“你差点就被陆沉代师收徒,成为我的关门弟子。陆沉显然比你所想更远,去了白玉京,笼中雀,关起门来,就更名副其实。”
陈平安愣了愣。
“不过白玉京那边,好像还是我说了更作数。哪怕是当着至圣先师的面,我还是要说一句,你要是当了我的关门弟子,哪里需要如此劳心劳力,只管在白玉京心斋独坐,修行大道,当那四掌教,至少万年无忧……听听,你们这位至圣先师真是半点不让人意外,又蹦出个三字经。”
陈平安对那入耳三字,假装没听见。
不曾想学究天人的至圣先师,还是一位性情中人……
道祖好像在与至圣先师对话,笑道:“老夫子卷袖子给谁看,如果我没有记错,早年那把佩剑,可是都被某位得意学生带去了蛮荒天下。”
陈平安心神微动。
最早的文庙七十二贤,其中有两位,让陈平安最为好奇,因为陪祀圣贤学问高,作为至圣先师的嫡传弟子,并不稀奇,但是一个是出了名的能挣钱,另外一个,则不是一般的能打架。只是这两位在后来的文庙历史上,好像都早早退居幕后了,不知所踪,既没有在浩然天下开创文脉,也未追随礼圣去往天外,只是哪怕十分好奇,陈平安在先生那边,还是没有问及内幕。
道祖笑着与陈平安解释道:“群凶四起,必有压胜。文庙还是有些后手的。”
道祖突然问道:“要不要见一见?”
陈平安正要婉拒此事,只是刹那之间,就像已经见过了一幅远在天边的山水画卷。
蛮荒天下,一处灵气稀薄近乎无的偏远之处,有毗邻茅屋两座,有个身材高大的魁梧汉子,大髯,右衽。汉子一身浓郁的山野气息,正在持柴刀砍柴。
还有一位瘦高的青年男子,满身书卷气,双手负后,正在看着茅屋上那只被取名为狸奴的猫,它刚刚从一棵树上跃下,衔蝉而走。只不过这只猫是故友早年留下的,他只是帮忙照看而已。
砍柴的汉子问道:“怎么说?”
青年点头道:“旧诗稿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此外准备了三千首破阵子。可以出门了。”
汉子笑道:“三千首,这么多?那水准肯定参差不齐了,亏得是在蛮夷之地,没几个识货的,不然你都没脸自报名号吧,丢脸丢到蛮荒天下,你算独一份。”
青年笑道:“独一份?有阿良垫底,我怕什么。”
魁梧汉子哑然失笑,放下柴刀,拍了拍手,去茅屋后边的一处衣冠冢,找出残缺铁剑一把,高冠一顶,断绳一截,儒衫一件。
汉子伸手掸去古冠尘土,戴在头上,不忘重新结缨。
身穿儒衫,腰悬长剑,汉子依旧大髯,气势却判若两人。
浩然天下曾有古语豪言一句,君子死,冠不免。
青年走入茅屋之内,从墙壁上摘下一把长剑,桌上有一盏油灯。浩然天下曾有人醉里挑灯看剑。
当这位年轻书生手持长剑,好似天下锋芒,三尺聚拢。
小镇这边,双方路过那处老槐树遗址,道祖缓缓道:“猜猜看,那只槐木剑匣,老大剑仙是否已经还给你了?”
陈平安摇头道:“猜不着。”
道祖一笑置之,“以后有机会知道的。”
陈平安问道:“老观主是不是就在附近?”
道祖点头道:“正在你家山门口喝茶嗑瓜子,去落魄山之前,在小镇这边,被景清道友拍了牛角,还说你家山头青草茂盛,放开吃管够。”
陈平安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真是个大爷。
走到小巷口子那边,道祖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条小巷,微笑道:“我那个首徒,唯一一个亲自收取的弟子,曾有一则寓言,是说那杞人忧天,陆沉却说杞人忧天,才是大智慧,所以陆沉一直害怕某个说法,所谓万古悠悠,是被梦见的人在梦中醒了,然后在那一刻就会天地归一。白玉京还有位修道之人,想法很有意思,怕他的师祖,就像是一只嗡嗡作响的蚊子,即便脱离了天道束缚,然后被发现了,就只是被一巴掌的事情。白玉京又有一人,恰恰相反,觉得无数座‘天地’的一位位所谓超脱大道者,就只是我们胳膊上多出的一颗红点,弹指就破,这一点,你师兄崔瀺早就想到了。大致上,还是陆沉的那个想法,相对最无解,以后你如果到了白玉京做客,可以找他细聊。”
道祖说道:“就走到这里好了。”
陈平安作揖。
道祖笑着还了一个道门稽首。
下一刻,陈平安就回到了大骊京城,想了想,还是去往钦天监。
大骊钦天监一处屋内,有人焚香,仙雾袅袅。
一位只是借住钦天监的外人,年轻面相,姓袁,这些年在太史局帮了不少忙,因为精通经纬、月相,精研缀术和密率,为钦天监完善了蒙气差和躔衰法。
正是此人,身前摆放了一只小香炉,手持香箸,在焚伽楠香。
只是钦天监的监正和监副,这会儿正面面相觑,方才两位老修士还很闲情逸致,调侃几句类似官身常欠读书债、焚香闲看苏子词的言语。
之前陈平安在京城那处客栈的出手,随后宁姚的出剑,动静都很大,但是都不如方才那一刻的异象来得惊世骇俗。
监副小声问道:“监正大人,这位隐官,难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飞升境剑修?”
监正摊开手心,看着那枚崩裂的古老龟壳,喟然长叹道:“你这个猜测,似乎还是低了。”
监副蓦然以掌拍膝盖,“打死不信!绝不合理!”
哪怕陈平安是一位飞升境剑修,
监副都不信。
四十岁出头的玉璞境剑修,就已经足够骇人眼目,至于那个宁姚……说她做啥子。
监正叹了口气,“不管真相到底如何,情况就是当下这么个情况了,蛟龙盘踞于小塘,随便一个摇头摆尾,对于大骊京城来说,就是拦无可拦的惊涛骇浪。压之以力,是痴人做梦。晓之以理?呵呵,文圣一脉嫡传……”
监副试探性说道:“那就只剩下动之以情了?”
监正心神震动不已,陈平安还真来了!
不过老修士依旧神色自若,故作恍然点头道:“我必须立即去与陛下汇报此事,就有劳监副大人代为待客了。才记起,监副大人早年为山崖书院,是说过不少良心言语的,晓之以情,最最合适。别的不说,陈平安还是个念旧的人,监副大人你去与他晓之以情,对症下药。”
监正是有苦难言,在长春宫那边,委实被那个大骊太后坑害得不轻,先前陈平安观礼正阳山之前,在那过云楼客栈躺在藤椅上休憩,大骊太后非要拿出那片本命瓷,命他施展掌观山河神通,遥遥察看陈平安,结果好了,若是用那江湖说法,双方就算是结下梁子了。
最后监正监副,两位老人都望向那个始终沉默的青年修士,“袁先生?”
青年修士笑道:“来都来了,既然赶不走,就静观其变,反正最坏结果,不过是被人拆了钦天监,反正大骊如今有钱。”
一座钦天监,对于当下的陈平安来说,如入无人之境。
瞥了眼匾额,观象授时。
天垂象见吉凶,故而上天垂象,圣人择之。钦天监的练气士,观察天象,推算节气,确立正朔,编订历法,需要将那些兴衰征兆告诉帝王。
天地早已把“象”已经摆在那里了,就像一本摊开的书籍,世间人都可以随便翻阅,又以修道之士翻阅更为勤勉,一切收获,兴许就是各自的道行和境界。
天“象”,人字偏旁“像”,修道证道得道,大概就是一个人的修行目的,最终像是与天地同不朽。
陈平安随意一步就跨入了一座布满多重山水禁制的藏书楼,心中叹息一声,不愧是“谁都打不过,谁也打不过”的白玉京三掌教,道理再简单不过,陆沉就像孑然一身,单独置身于一座大道无缺漏的完整天地,此外一切世人共处别座天下,两不妨碍,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不知道十四境的剑修,倾力一剑,能否斩开这份大道藩篱。
人云亦云楼那边,几乎没有什么修行秘籍,多是三教诸子百家的传世名著,所以陈平安才会想要来这边看书。
因为境界摆在那里,翻书极快,神识微动,转瞬之间就看完一本书籍,一些看到让自己念头微动的古书,陈平安都从书架上取下,然后默默记下那些关键语句。
连山似山出内气,连天地也。是不是与三山符有关?
龙化于蛇潜于漥。蛮荒天下会不会有此凶物凭此秘术隐匿?
一切天魔,扫地焚香?是与远古祭祀有关?
最终陈平安拿了几本书,穿墙而过,将书籍夹在腋下,一袭青衫凭栏而立。
广场那边,聚拢了一拨钦天监修士,大多年纪不大,有漏刻童梳总角髻,着青衣,样式古朴。此外还有一些衣饰不同的岳渎祝史、司辰师,少年少女皆有。
一拨人在台阶上,或站或坐,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只是谁都不懒散,钦天监到底还是规矩重。
他们议论最多的,当然还是鱼虹和周海镜的那场擂台比武。
再就是一些外出历练的山水见闻,钦天监的练气士,出趟门不容易,所以每次游历,山水路程都不会短,经常一走就是小半个宝瓶洲,而且行踪隐秘。每次出行远游,都会有两拨人暗中护道,大骊刑部供奉和各地随军修士,容不得半点纰漏。大骊钦天监的望气术,珍稀程度,半点不比剑修差。
陈平安在犹豫到底是返回小镇,去趟杨家铺子看那封信,还是回客栈找裴钱和曹晴朗,或是去渡船那边见一见两位师侄?或者直接去趟皇宫?
看着那些大体上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年少女,陈平安不得不感叹一句,青葱岁月,最可爱时。
钦天监分为天文科,地理科,漏刻科,历法科,五行科,祭祀科。
太史局,术算局,营造局,前不久新设分界局,山渎局和方言局。此外还有一些钟鼓院、印历所的清水衙门。
其中历法刻,又别称麟台。新设的分界局,负责为皇家掌管历朝历代的黄鳞图册。
而那个方言局,是由礼部汇总一洲方言,侍郎赵繇具体住持此事,最终存放在钦天监。
这是一笔涉及神仙钱的巨大开销,户部没少骂娘,因为赵繇曾经在户部当过几天的差,所以将这位骤居高位的礼部侍郎,说成是个崽卖爷田的败家子。兵部那帮大老粗的惹不起,你赵繇一个礼部官员,动嘴皮子吵架不打紧,干架可就有辱斯文了。
钦天监内部,无形中也是有高下之分的,看天的,瞧不起相地的,相地的看不起只会按部就班、遵循旧礼祭祀的,祭祀的又看不起守着漏刻的,然后其中最为地位超然的历法科,出身麟台、考定历法的灵台郎,身份最为清贵,谁都看不起。
陈平安环顾四周。
那个一,笼中雀。
陈平安悄悄抬起右手,摸了摸左手腕。
远游复远游,岁月如梭,春去秋来,思量复思量,白驹过隙,走马观花。
真正最让陈平安犹豫不决的,还是另外一个自己联袂远游一事。
到底是赶赴那处战场,还是……他妈的直奔托月山?!
陈平安转过头,因为没有故意隐藏踪迹,所以给找上门来了。
是马监副,和一个叫袁天风的钦天监外人。
袁天风近距离瞧见了这位年轻隐官,心中感慨不已,功德圆满,天人合一!
真是一位传说中的十四境大修士了?
陈平安抱拳笑道:“落魄山陈平安,见过马监丞,袁先生。”
喊监副,不妥当。
不过陈平安更多心思,还是放在了那个“神清气爽”的青年修士身上。
关于京城钦天监,崔东山专门提到过这位在大骊朝野籍籍无名的袁先生,给了一个很高的评价:神清气爽,志趣飘然,满坐风生,精彩惊人。
用裴钱小时候的话说,就是让大白鹅夸人好,那就是暖树姐姐睡懒觉,太阳打西边出来,狗嘴里吐出象牙。
马监副回礼道:“见过陈先生。”
约莫是暗示你陈平安如今不是隐官,回了家乡,就是文圣一脉的读书人了。
袁天风倒是对陈平安称呼为陈山主。
马监副看了眼陈平安腋下的几本书籍,只是没说什么。
好个不请自来,不告而取,不辞而别。
所幸那几本书,都不算太过贵重,再者钦天监内珍藏的一众孤本善本,有两个由文运凝聚而成的书香精魅,专门负责帮忙传承。
何况钦天监真正秘不示人的禁书,也不在书楼里放着。哪怕是他这个监副,想要查阅,都得其余两位点头答应才行,翻了哪本书,都会记录在册。
以陈平安如今这份好似“从天而降”的境界和道法,其实不难找到阵法痕迹,甚至拿了书,往返一趟,一样注定无人知晓。
袁天风笑问道:“陈山主,信命吗?”
陈平安毫不犹豫点头笑道:“当然信。”
袁天风蓦然作手持拂子画圆相,再以拂子作当中劈开状,“这般?”
陈平安摇摇头,抬起一手,双指并拢,同样是画一圆,却没有完全衔接,然后就像稍稍偏移轨迹,只是那条线,并未就此延伸出去。
袁天风点点头。
一旁的监副大人抚须而笑。至于我到底懂不懂,你们两位尽管猜去。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袁先生是在潜心研究如何对付化外天魔?”
袁天风没有否认此事,略显无奈道:“斗量大海,难如登天。”
袁天风好像有点后知后觉,直到此刻才问道:“陈山主听说过我?”
陈平安点头道:“师兄很看重袁先生。”
袁天风却没有太在意,只是问道:“陈山主精通术算一道?”
陈平安笑道:“越看越头疼,但是拿来打发光阴还不错。”
袁天风遗憾道:“其实术算一途,应该纳入大骊科举的,比例还不能小了。听说崔国师曾经有此意,可惜最后未能推行开来。”
陈平安欲言又止。
袁天风疑惑道:“陈山主是有异议?还是认同我的看法?”
陈平安连忙摆手笑道:“虽说我决定不了科举,但我是肯定不敢点这个头的。”
抽出一本书籍,轻敲脑袋,陈平安说道:“如果真要纳入科举,肯定就不止我一人头疼了,甚至可以想象,整个天下的读书人,对着这些术算书籍,一边挠头,一边跳脚骂人。”
袁天风大笑起来。
这位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说话还是很风趣的。
马监副唏嘘不已,外人好啊,可以在这边谈笑风生。
陈平安告辞离去,身形一闪而逝。
袁天风笑道:“不问问看何时还书?”
马监副笑着没说话,还什么还。
陈平安现身在小巷那边,发现刘袈不在,就跟赵端明聊了几句,才知道刘老仙师之前又拦了一位老夫子。
小镇龙窑那边,中年僧人默念一句此心犹如斩春风。
蛮荒天下,联袂远游的数位剑修,头戴一顶莲花冠的那位居中之人,说道:“去托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