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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那条碧绿幽幽的藻溪大渠,水草密布,随水荡漾,如水鬼招手。
市井诸多志怪小说和文人笔札上,还有水鬼寻人替死的说法,大体上冤冤相报的路数。
只不过一旦阴阳相隔,生死有别,寻常溺死之鬼,毕竟不是术法万千的修道之人,哪有如此简单的解脱之法,阴间鬼害阳间人是真,自救是假,不过是读书人的以讹传讹罢了。
离开了水神庙,陈平安拽着那位尚且晕厥的渠主夫人,掠向苍筠湖,当下身上还披挂神人甘露甲的杜俞,依旧御风跟随,杜俞硬着头皮一起赶往苍筠湖方向,大概是与这位前辈相处久了,耳濡目染,杜俞愈发心细,询问了一句是否需要撤掉比较扎眼的甘露甲,免得害了前辈失去先机。
陈平安说不用。
杜俞稍稍安心。
只不过下一句话,就又让杜俞一颗胆子吊到了嗓子眼,只听那位前辈缓缓道:“到了苍筠湖畔,可能要大打一场,到时候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当是再赌一次命,装聋作哑站在一边,反正对你来说,形势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说不定还能赚回一点老本。”
杜俞笑道:“放心,兴许帮不上前辈大忙,杜俞保证绝不添乱。”
陈平安一笑置之。
杜俞瞥了眼那位藻渠夫人,只觉得自己恍若隔世,感慨不已。爹娘总说那大修士的道法高深,黄钺城城主也好,宝峒仙境祖师也罢,只要是有根脚有山头的,做人行事,总有迹可循,万事好商量,所以未必可怕,怕就怕“世事无常”这四个纸上文字,因为轻飘飘,所以令人捉摸不定。
杜俞以前不爱听这些,将这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当做耳旁风。
所以这一夜游历苍筠湖地界,感觉比那么多次走江湖加在一起,还要惊心动魄,这会儿杜俞是懒得多想了,更不会问,这位前辈说啥就是啥呗,山巅之人的算计,完全不是他可以理解,与其瞎蒙,还不如听天由命。
这位行事云遮雾绕的外乡前辈,有一点好,真。
所以一路上,有问必答,杜俞干脆破罐子破摔,只管说那些自己的心里话,与其装傻扮痴抖机灵,还不如做人说话都实诚些,反正自己是什么鸟样什么德行,这位前辈想必都早已看得真切了。
陈平安似乎想起什么,将渠主夫人丢在地上,骤然间停下脚步,却没有将她打醒。
杜俞正在神游万里,一个不小心就越过那位青衫客十数丈,赶忙御风折返,环顾四周,按住腰间刀柄,问道:“前辈,有埋伏?要不要我先去探探虚实?”
“苍筠湖湖君和宝峒仙境老祖这么修为通天的,哪里需要埋伏你我,在湖边摆开阵仗,你杜俞瞧了一眼就要心寒。”
陈平安摇摇头,跟杜俞问了一个问题,“银屏国在内大小十数国,修士数量不算少,就没有人想要去外边更远的地方,走走看看?比如南边的骸骨滩,中部的大源王朝。”
杜俞摇头道:“别家修士不好说,只说我们鬼斧宫,从涉足修道第一天起,就有一条师门祖训传下来,大致意思是让后世子弟不要轻易远游,安心在家修行。我爹娘也经常对各自弟子说咱们这儿,天地灵气最为充沛,是难得的世外桃源,一旦惹来外边穷酸修士的觊觎眼红,就是祸事。可我不大信这个,故而这么多年游历江湖,其实……”
说到这里,杜俞有些犹豫,止住了话头。
陈平安说道:“我的问题,你已经老老实实回答了,其余的,可说可不说。你杜俞那点江湖破烂故事,我兴趣不大。”
杜俞立即懂了,挪了几步,走近那位前辈,压低嗓音说道:“这是一桩怪事,我爹娘对我也算宠溺了,可是每当我提及此事,依旧讳莫如深,只说某些不该知道的事情,便是无知即福。我自然不敢造次,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借着江湖游玩的机会,稍稍走远了些,每次都点到为止,将四面八方逛了一遍,最终还真给我稍稍琢磨出一点味儿来?”
陈平安笑道:“你倒是在江湖尝出不少滋味?”
杜俞嘿嘿一笑,“我这点稚童儿戏,比不得前辈御风跨洲,大道逍遥,万里山河一步路。”
杜俞继续道:“我到最后,发现好像十数国边境线,似乎存在着一道无形的天堑,那附近灵气尤其稀薄,好像给一位活在九霄云海中的山巅仙人,在人间版图上画了一个圈,既可以庇护我们,又防止外乡修士闯进来逞凶,教人不敢逾越丝毫。”
陈平安轻声道:“类似崔东山飞剑画雷池的手段?图什么?”
陈平安想了想,暂时没有头绪,便将这个念头搁浅起来。
不过如果真跟随驾城异宝现世有关,属于一条草蛇灰线、伏行千里的潜在脉络,那自己就得多加小心了。
所以接下来的苍筠湖之行,真要谈不拢,出现预料中最坏的形势,也不可只顾着酣畅出手,为求心中痛快而家底尽出。
背后那把剑仙,必须留在压箱底。
养剑葫内的飞剑十五,在水仙祠那边现身过,侍女肯定会将自己说成一位“剑仙”,所以可以看情况使用,不过需要叮嘱十五,一旦厮杀起来,最先离开养剑葫的飞掠速度,最好慢一些。
至于手上那串核桃,以及大源王朝云霄宫的三张符箓,在一些个看似“紧急险峻”的关头,可以拣选一二,拿出来晒晒这……月光。
至于武夫境界和体魄坚韧程度,就先都压在五境巅峰好了。
先前藻溪渠主的水神庙内,对渠主和何露先后出拳,就是一种故意为之的障眼法,属于看似“已经倾力出手、不留半点情面”的泄露底细。
有些事情,自己藏得再好,未必管用,天底下喜欢设想情况最坏的好习惯,岂会只有他陈平安一人?故而不如让敌人“眼见为实”。
小心翼翼推敲再推敲,件件事情多想复思量。
独自行走三洲江湖千万里。
陈平安一直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无非是今天练拳更多,傍身物件也更多。
也从一个泥腿子草鞋少年,变成了早年的一袭白袍别玉簪,又变成了如今的斗笠青衫行山杖。
什么飞剑画雷池。
杜俞假装什么都没听见,更听不懂。
就像先前这位前辈随随便便将那喝空了的酒壶凭空消失,多半是收入了他爹娘嘴上经常念叨、眼中满是憧憬渴望的方寸冢。
杜俞一样假装没看见。
陈平安以手中行山杖敲中地上渠主夫人的额头,将其打醒。
这位藻溪渠主比先前那位水仙祠娘娘,确实更加城府,瘫在地上,没有半点起身的迹象,柔声道:“冒犯了大仙师,是奴家死罪。大仙师不杀之恩,奴家没齿不忘。”
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我要杀你家湖君,捣烂他的龙宫老巢,你来带路。”
服侍华美、妆容精致的渠主夫人,神色不变,“大仙师与湖君老爷有仇?是不是有些误会?”
陈平安皱眉道:“少废话,起身带路。”
宫装妇人恢复了几分先前在水神庙内的雍容气态,姗姗起身,施了一个风情万种的万福。
不曾想直接给那头戴斗笠的青衫客一脚踹飞出去。
她咬着牙一言不发,只是默默起身。
渠主夫人心中恨极了这个杂种野修,连带着将那位倒霉秧子的鬼斧宫兵家修士一并恨上了。
只不过她若没点察言观色、审时度势的能耐,也混不到今天的神位。
一个被浸猪笼而死的溺死水鬼,能够一步步走到今天,还排挤得那芍溪渠主只能荒废祠庙、搬迁金身入湖,与湖君麾下三位河神更是兄妹相称,她可不是靠什么金身修为,靠什么人间香火。
她故作惊恐,颤声问道:“不知大仙师是想要入水而游,还是岸上御风?”
陈平安说道:“岸上徒步而行。”
渠主夫人虽然错愕不已,却不敢违背这位性情阴鸷的怪人,只得拗着性子,在前边缓缓行走。
世间野修果然都是贱种。
到了藻溪渠道与苍筠湖的接壤处,就是此人跪地磕头之后、依旧葬身鱼腹之际。
不过她难免有些狐疑,道法深邃的晏清仙子,与黄钺城的天之骄子何露,为何这对金童玉女皆不见了踪迹?
果然这些所谓的云上仙家客、林泉神仙人,个个道貌岸然,心硬如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俞觉得贼有意思。
先前在水神祠庙,这位渠主夫人晕死过去,便错过了那场好戏。
若是瞧见了那一幕,她这小小河婆,这会儿多半肚子里便晃荡不起半点坏水了。
陈平安想起那芍溪渠主身边的某位侍女,再看看眼前这位藻溪渠主,转头对杜俞笑道:“杜俞兄弟,果然是命悬一线见品行。”
杜俞赶忙硬着头皮称呼了一声陈兄弟,然后说道:“随口瞎诌的混账话。”
陈平安不再言语。
杜俞就跟着沉默,只是慢悠悠赶路。
至于前辈所说的杀湖君捣龙宫,杜俞是不信的,倒不是不信前辈有此无上神通,而是……这不符合前辈的生意经。
在水神祠庙中,前辈一记手刀就戳中了何露的脖颈,后者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直接砸穿了屋脊。
由此可见,仙子晏清之所以还能站到最后,没像何露那般仰面躺地,也没像藻溪渠主那么脑袋钻地,是前辈怜香惜玉?自然不是,至于真正的缘由,杜俞猜不透。杜俞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位神通广大的前辈,对于容貌漂亮的女子,无论是修士还是神祇,一旦选择出手了,那是真狠。
陈平安随口问道:“先前在祠庙,晏清仗剑却不出剑,反而意图后撤,应该心知不敌,想要去苍筠湖搬救兵,杜俞你说说看,她心思最深处,是为了什么?到底是让自己脱险更多,自保更多,还是救何露更多?”
杜俞笑道:“晏清做了件最对的事情,自保和救人两不耽误,我相信就是何露瞧见了,也不会心有芥蒂。设身处地,想必何露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倒是江湖上,类似处境,许多英雄好汉哪怕明知是敌人的陷阱,依旧一头撞入找死,可笑也对,可敬……也有那么一些。”
陈平安思量片刻,似有所悟,点头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何露晏清之流,倒也能活得大道契合,心有灵犀。”
前边一直竖耳偷听两人言语的藻溪渠主,心中冷笑。
诈我?
就凭你这个与杜俞称兄道弟的杂种野修,也敢说什么让晏清仙子自知不敌的屁话?
不过渠主夫人微微心悸,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毕竟自己在这野修之前,如土狗瓦鸡一般孱弱,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只要到了苍筠湖,一切就都可以水落石出。天塌下来,有湖君和宝峒仙境祖师扛着。
她还真不信有人能够挡得住那两位神仙的联手攻势,皆是此人被剥皮抽筋拘魂魄,拿来点水灯,到时候她定要与湖君老爷求来一缕魂魄,就放在自家水神祠庙里边!
陈平安瞥了眼前边的藻溪渠主,“这种如同俗世青楼的老鸨货色,为何在苍筠湖这么混得开?”
杜俞试探性道:“大概只有这样,才混得开吧?”
陈平安笑道:“杜俞兄弟,你又说了句人话。”
杜俞忍了忍,终究没忍住,放声大笑,今夜是第一次如此开怀惬意。
陈平安见他有些得意忘形,扯了扯嘴角,“这么好笑?”
杜俞好似给人掐住脖子,立即闭嘴收声。
陈平安沉默许久,问道:“如果你是那个读书人,会怎么做?一分为三好了,第一,侥幸逃离随驾城,投奔世交长辈,会如何选择。第二,科举顺遂,榜上有名,进入银屏国翰林院后。第三,声名大噪,前程远大,外放为官,重返故地,结果被城隍庙那边察觉,深陷必死之地。”
杜俞咧嘴一笑。
陈平安这一次却不是要他直话直说,而是说道:“真正设身处地想一想,不着急回答我。”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杜俞便认认真真想了许久,缓缓道:“第一种,我如果有机会知晓人上有人,世间还有练气士的存在,便会竭力修行仙家术法,争取走上修道之路,实在不行,就发奋读书,混个一官半职,与那读书人是一样的路数,报仇当然要报,可总要活下去,活得越好,报仇机会越大。第二,若是事先察觉了城隍庙牵扯其中,我会更加小心,不混到银屏国六部高官,绝不离京,更不会轻易返回随驾城,务求一击毙命。若是事先不知牵扯如此之深,当时还被蒙在鼓里,兴许与那读书人差不多,觉得身为一郡太守,可谓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又是年轻有为、简在帝心的未来重臣人选,对付一些流窜犯案的贼寇,哪怕是一桩陈年旧案,确实绰绰有余。第三,只要能活下去,城隍爷要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绝不会说死则死。”
陈平安说道:“所以说,我们还是很难真正做到设身处地。”
杜俞有些赧颜。
应该是自己想得浅了,毕竟身边这位前辈,那才是真正的山巅高人,看待人间世事,估计才会当得起深远二字。
此后陈平安不再开口说话。
杜俞乐得如此,心情轻松许多。
自己这辈子的脑子,就数今晚转得最快最费劲了。
相较于先前水仙祠庙那条芍溪渠水,藻渠要更宽更深,许多原本沿水而建在芍渠附近的大村落,数百年间,都不断开始往这条水势更好的藻渠迁徙,长久以往,芍渠水仙祠的香火自然而然就凋零下去。身后那座绿水府能够打造得如此富丽堂皇,也就不奇怪了,神祇金身靠香火,土木府邸靠银子。
那位已经逃回湖底龙宫的芍溪渠主,输给走在陈平安前边的这位同僚,是方方面面的,不然当年苍筠湖湖君就不是让藻溪渠主去处置那封密信,并且赐予湖君神主的令牌,让其能够离开藻渠水域辖境,一路过山过水,去往京城打点关系。杜俞对这苍筠湖诸多神祇知根知底,按照这位鬼斧宫兵家修士的说法,这苍筠湖龙宫就是一座山上的脂粉窟,专门用来为湖君拉拢有钱又有闲的外乡权贵子弟。而那些艳名远播的龙宫妙龄美婢,从何来?自然是已经几近荒废的藻渠之外,其余三河一渠的洪涝灾害泛滥,早年又有过路仙师传授了一门破解之法,需要选取一位处子之身的二八佳人,投水请罪,一些大旱时节,当地官员跑去城中湖君庙祈雨,也颇为灵验,事后降下甘霖,亦需将女子投水报答湖君恩德。
杜俞说这些谋划,都是藻溪渠主的功劳。
她会经常假扮妇人,如官员微服私访,暗中游历苍筠湖辖境各地,寻找那些修行资质好、容貌美艳的市井少女,等到她初长成之际,三湖渠二便会爆降大雨,洪水肆虐,或是施展术法,驱逐雨云,使得大旱千里,几百年的老规矩遵循下来,各地官府早已熟门熟路,少女投水一事,便是老百姓也都认命了,久而久之,习惯了一人遭殃苍生得求的那种风调雨顺,反而当做了一件喜庆事来做,很是兴师动众,每次都会将被选中的女子穿上嫁衣,妆扮明丽动人,至于那些女子所在门户,也会得到一笔丰厚银子,并且市井巷弄的老人,都说女子投水之后,很快就会被湖君老爷接回那座湖底龙宫,然后可以在那水中仙境成为一位衣食无忧、穿金戴玉的仙家人,真是莫大的福气。
与京城和地方权贵子弟的牵线搭桥,具体的迎来送往,也都是这位水神娘娘亲手操办,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所以深得湖君器重,只不过她唯独一件事,比不得那位品秩相当的芍溪渠主,后者是一位从龙之臣,在苍筠湖湖君被银屏国封正之前,就已经跟随湖君身侧。
先前赶来藻渠祠庙的时候,杜俞说起这些,对那位传说雍容华贵犹胜一国皇后、妃子的渠主夫人,还是有些佩服的,说她是一位会动脑子的神祇,至今还是小小河婆,有些委屈她了,换成自己是苍筠湖湖君,早就帮她谋划一个河神神位,至于江神,就算了,这座银屏国内无大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国水运,好像都给苍筠湖占了大半。
距离苍筠湖已经不足十余里。
陈平安却停下脚步。
藻溪渠主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停下。
她转过头,一双桃花眼眸,天然水雾流溢,她貌似疑惑,楚楚可怜,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柔怯模样,实则心中冷笑连连,怎么不走了?前边口气恁大,这会儿知晓前途凶险了?
杜俞已经打定主意,他只管看戏,这可是前辈自己说的。
陈平安转身望去。
竟是那个晏清跟来了。
何露没有尾随,也有可能在更远处遥遥隐匿,这位修道天才少年,应该很擅长遁术或是藏身之法。
就是身子骨弱了点。
不然陈平安会觉得比较麻烦。
一袭白衣、头顶一盏玲珑金冠的宝峒仙境年轻女修,御风而游,相较于身边这个杜俞,不可否认,无论男女修士,长得好看些,蹈虚凌空的远游身姿,确实是要赏心悦目一些。
杜俞发现前辈瞧了自己一眼,似乎有些怜悯?
咋的,前辈又要自己单枪匹马去苍筠湖踩陷阱?
前辈,说好的让我袖手旁观凑热闹啊?你老人家口含天宪,这金口一开,再反悔不太好吧?
陈平安说道:“晏清追来了。”
杜俞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真有一粒白米似的小点儿,出现在视野尽头,杜俞愣道:“这晏仙子该不会是失心疯了,偏不信邪,想要与前……与陈兄弟掰掰手腕?”
陈平安笑道:“有些人的某些想法,我如何想也想不明白。”
藻溪渠主心中大定。
晏清仙子一到,即便尚未走到苍筠湖边,自己应该也危险不大了。
虽说不知为何双方在自家祠庙没有打生打死,可既然晏清仙子不依不饶跟来,就说明这杂种野修只要再敢出手,那就是双方彻底撕破脸皮的勾当,在绿水府邸厮杀起来,兴许会有意外,在这距离苍筠湖只有几步路的地方,一个粗鄙野修,一个本就只会讨好宝峒仙境二祖师的鬼斧宫修士,能折腾出多大的风浪?
晏清手持入鞘短剑,飘然而落,与那斗笠青衫客相距十余步而已,而且她还要缓缓前行。
自认还算有点见微知著本事的藻溪渠主,更加畅快,瞧瞧,晏清仙子真没把此人当回事,明知道对方擅长近身厮杀,依旧浑然不在意。
杜俞看着这位名动四方的年轻仙子,都说她与何露是人中龙凤,天作之合。
以前不管如何嫉妒眼红,也要承认,今夜此刻再看,好像撇下何露不说,晏清仙子长得真是俊俏啊。
这让杜俞有些心情不爽快。
搁在嘴边却死活吃不着的一盘山珍海味,比给人按着吃上一口热乎屎,更恶心人。
陈平安问道:“还有事?”
她神色冷清,依旧向前走,眼神坚毅,那份修行之人细细打磨的道心,显然已经涟漪消散、重归澄澈。
陈平安抬起行山杖,点了点那位姿容气度几无半点瑕疵的仙子,“可以停步了。”
晏清没有执意前行,果真站定。
杜俞偷偷嗅了嗅,不愧是被誉为先天道胎的仙子,身上这种打娘胎带来的幽兰之香,人间不可闻。
晏清开口说道:“他好心劝阻,你为何偏要对他下此狠手?”
原本悠哉悠哉的藻渠夫人嘴角一抽。
狠手?
境界高低的修道之人,临山傍水的大小神祇,哪有真正的蠢货。
渠主夫人眼角余光瞥了一下近在咫尺的藻溪渠水,想要运转神通,化作水雾逃遁。
背对杜俞和藻溪渠主的陈平安手腕一抖,手中行山杖倒飞出去,刚好砸中渠主夫人的额头,一记重锤之下,打得藻溪渠主眼冒金星,摇摇欲坠。
行山杖原路返回,被陈平安再次握在手中,“晏清,你今夜在这藻溪渠主的水神祠庙喝茶,好喝吗?”
晏清虽然年轻,可到底是一块心思通透的修道美玉,听出对方言语之中的讥讽之意,淡然道:“茶水好,便好喝。何时何地与何人饮茶,俱是身外事。修道之人,心境无垢,哪怕身处泥泞之中,亦是无碍。”
陈平安摆摆手,懒得与她废话。
晏清却道:“你们只管去往苍筠湖龙宫,大道之上,各走各路,我不会有任何额外的举动。”
陈平安转过身,示意那个正揉着额头的藻溪渠主继续带路。
晏清就跟在他们身后。
陈平安也不计较。
片刻之后,晏清一直凝视着青衫客背后那把长剑,她又问道:“你是故意以武夫身份下山游历的剑修?”
可惜那人只是沉默。
杜俞嘿嘿一笑,脚步轻盈,能够让晏清仙子跟在自己屁股后边吃灰,让人如饮醇酒。
又行出约莫一里路,晏清再问道:“你为何执意要询问一件山下人间的陈年旧事?难道是获取那件异宝的一条关键线索?”
依旧有问无答。
晏清神色自若,还是问道:“你姓甚名甚?既然是一位高人,总不至于藏头藏尾吧?”
杜俞没忍住,决定戏弄这位晏清仙子一番,一边走一边转头笑道:“不敢瞒晏仙子,我这位大兄弟,姓陈名好人,虽是一位散修,却最是侠义心肠,仗剑走四方,但凡人间有不平事,都要管上一管。我与陈兄相识多年,当初在江湖上属于不打不相识,交手之后,我对好人兄,无论是修为,还是人品,那都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每当夜深人静,总要扪心自问,世间为何有如此奇男子?!我杜俞何德何能,竟然有幸结识?”
陈平安依旧听而不闻。
晏清斜眼那烂泥扶不上墙的杜俞,冷笑道:“江湖相逢多年?是在那芍溪渠主的水仙祠庙中?莫不是今夜在那边,给人打坏了脑子,这会儿说胡话?”
杜俞哈哈大笑,不以为意。
晏清眼神冰冷,“这里相距苍筠湖可没几步路,我宝峒仙境二祖师此次虽未下山,但是如果事后知道你杜俞,有幸认识了这么个野修朋友,山上岁月悠悠,外来和尚走了,可庙还在。你真不怕祸从口出,患从口入?”
老子是两次从鬼门关转悠回阳间的好汉,还怕你个鸟,杜俞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狠狠剐了一眼那晏清仙子的小嘴儿,然后笑眯眯不言语。
晏清微笑道:“鬼斧宫杜俞是吧,我记住你和你的师门了。”
杜俞这才有些心虚。
陈平安转头对杜俞笑道:“杜俞兄弟,你这得意忘形的坏习惯,是要改改。山上仙子不比甲子白发的江湖女侠,记性长。”
杜俞小鸡啄米道:“陈兄教训的是,一句金玉良言,如赠我万金钱财,以后我一定好好守住这份家当。”
赌命都赌过了。
干脆就再豪赌一次。
只要这位前辈今夜在苍筠湖安然脱身,不管是否结仇,别人再想要动自己,就得掂量掂量自己与之生死与共过的这位“野修朋友”。
自己和师门鬼斧宫自然是不能挪窝,可只要前辈没死在苍筠湖,山上修士谁也不傻,不会轻易做那鱼钩上的鱼饵,当那出头椽子。
直到这一刻,杜俞才后知后觉,晓得了前辈起先为何说,自己说不定这趟苍筠湖之行,可以赚回点本钱。
当然,凶险还是万分凶险,后患也无穷。
只不过修行路上,除了晏清何露这种凤毛麟角的存在,其余人等,哪有躺着享福的美事。他杜俞不一样在山下,几次险象环生?
所以说晏清这小娘们,比起前辈这种活了几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山巅高人,还是道行浅了点,她那点眼窝子,如今还养不起蛟龙。
晏清在这之后,不再言语,只是默默跟随在那一行人身后。
临近了苍筠湖畔。
视野豁然开朗。
不愧是银屏国内最大的一片水域。
今夜月圆。
碧波千里,水光潋滟,月色水色两相宜。
由于是藻溪渠水的入湖口,所以建有一座渡口,只不过这条水路,是藻溪渠主专门用来接待京城贵客的,她不许市井俗子踏足半步。
站在渡口处,清风拂面,陈平安以行山杖拄地,举目远眺,问道:“杜俞,你说藻溪芍溪两位渠主,连同你在内,我如果一拳下去,不小心打死了一百个,会冤枉几个?”
杜俞眨了眨眼睛,这个问题,真不好回答,也不太敢冒冒然开口。
毕竟苍筠湖就在眼前。
晏清那番威胁人的言语,其实真不算故弄玄虚。山上的规矩就是如此,千百年来世世代代皆如此。
藻溪渠主见苍筠湖似乎毫无动静,便有些心焦如焚,站在渡口最前头,听那野修提出这个问题后,更是终于开始心慌起来。
若是世上有那后悔药,她可以买个几斤一口咽下了。
之前在水神庙内,自己若是稍稍客气一些,应付敷衍那杂种野修几句,也不至于闹到这般你死我活的田地。
不管怎么说,在祠庙之中,这野修来到自家地盘,先请了杜俞入内打招呼,随后他自己走入,一番当时听来可笑厌烦至极的言语,如今想来,其实还算是一个……讲点道理的?
晏清突然开口说道:“最好别在这里滥杀泄愤,毫无意义。”
陈平安缓缓向前,走到藻溪渠主身边,两人仿佛并肩而立,一起欣赏湖景。
陈平安双手以行山杖驻地,轻声问道:“那些孝敬纳贡一般,被你送给湖君当那丫鬟美婢的投水少女,有没有谁自己不情愿,誓死不从,然后被你以家族亲人要挟,才含泪披上嫁衣,有没有她们的爹娘悲愤欲绝,郁郁而终,有没有与她们青梅竹马的少年男子,想要与你们报仇,然后便被你们一根手指头捻死了。你老实回答,有没有?只要有一个,就是有。”
藻溪渠主浑身颤抖起来,咬紧牙关。
陈平安问道:“会改吗?可以补救吗?苍筠湖会变吗?”
藻溪渠主使劲点头,泫然欲泣道:“只要大仙师发话,奴家一定痛改前非……”
但是那位头戴斗笠的家伙,只是说道:“没问你,我知道答案。”
就在藻溪渠主就要膝盖一软,下跪求饶的时候。
她蓦然转头望向苍筠湖,两眼放光,心中狂喜。
她便立即腰杆直了。
杜俞缩了缩脖子,咽了口唾沫。
一位身穿龙袍的高大男子,面如冠玉,头戴冠冕,出现在苍筠湖水面上,如被众星拱月,有那三河水神,还有那满脸快意笑容的芍溪渠主,以及大大小小的数十位龙宫文武辅官精怪,气势汹汹。身后更远处,还有数百位虾兵蟹将,排兵布阵,各司其职。
其中又有一小撮气度不凡的仙家修士,离着那位中年男子最近。
更有一位身材不输龙袍男子半点的健壮老妇人,头戴一顶与晏清相仿的金冠,只是宝光更浓,月色照耀下,熠熠生辉。
老妪身后还站着十余位呼吸绵长、浑身光彩流溢的修士。
正是苍筠湖湖君殷侯,与宝峒仙境祖师范巍然,携手离开了龙宫宴席,来见一见那位芍溪渠主所谓的外乡剑仙。
一位是十数国地界最大的两条过江龙之一。
一位是银屏国最有势力的地头蛇。
双方原本在那珍馐无数、仙酿醉人的豪奢筵席上,相谈甚欢。
直到那个狼狈而来的芍溪渠主,说了一番让人扫兴言语。
说水仙祠那边,来了个不知来历的强横之辈,竟然随便就打杀了鬼斧宫杜俞,还扬言要踏平苍筠湖龙宫,强掳龙女美婢作为玩物,更说那宝峒仙境的仙师算什么,若敢稍有阻拦,他便一并打杀了。
坐镇千里水运已千年的湖君殷侯,又不是个痴子,熟稔这贱婢的那张破嘴,当场就一袖子打得芍溪渠主金身大震,倒地打滚哀嚎,随后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芍溪渠主,才不敢添油加醋,一五一十说了祠庙那边的事情经过。
宝峒仙境的那拨练气士,只当是看个助酒兴的热闹,至于什么剑仙,自然是人人不信,据说是那芍溪渠主身边一位侍女亲眼所见,从一个酒壶里飞出了一把袖珍飞剑。可一个卑微贱婢的言语,能听个一两分真就很不错了。宝峒仙境祖师范巍然始终一言不发。
随驾城城隍庙那档子腌臜事,早年倒也听说过,当时不甚上心,只是后来出现重宝现世的迹象,这才着手让人查探此事,大致过程,前因后果,都已了然。
两位下山办事的宝峒仙境修士,甚至还与一拨想到一块去的银屏国本土仙家,在当年京城收信人的后世子孙那边,起了一点冲突。
自然是对方吃了苦头,然后夹着尾巴灰溜溜离开。
范巍然皱了皱眉头,“清丫头?”
渡口那边的晏清微微一笑,“老祖放心,不打紧的。”
湖君殷侯眯起眼。
果真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绝妙女修,若是能够有幸与她颠鸾-倒凤一场,最少可以增加自己百年道行。
只不过可惜了,宝峒仙境对其视若掌上明珠,晏清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家伙,是身边范巍然这悍妇的心肝肉,苍筠湖动她不得。
听说这晏清与那黄钺城何露是一双你侬我侬的小相好?不过看那晏清的站姿和气象,还好,瞧着尚未被何露得手。
湖君殷侯悄然咽下一口蛟龙之涎。
渡口那边。
藻溪渠主再顾不得什么,跃向苍筠湖,高声道:“湖君救我!”
殷侯闻言大笑道:“需要救吗?”
下一刻。
那位器宇轩昂如同人间帝王的湖君殷侯,勃然大怒。
只见那个心腹渠主在双脚即将触及湖面之际,被渡口斗笠青衫客伸手一抓,藻溪渠主竟是倒飞回渡口岸边,给那人五指抓住头颅,一握之下,一位身居河婆神位的藻溪渠主,从七窍和身躯之内,猛然绽放出无数条淡金色光线,转瞬间,一尊水神金身便被硬生生拽出了雍容妇人的皮囊。
两者分离。
宫装妇人那副身躯,瘫软在地。
被迫现出金身的藻溪渠主发出痛彻心扉的哀怜嚎叫。
双手使劲拍打那个青衫负剑年轻人的手臂。
只见那人当着苍筠湖湖君和范巍然的面,骤然加重力道,金身头颅砰然粉碎,那副金身变作金光点点,不断消散在渡口,到底只是一位河婆,连一粒指甲盖大小的金身碎片都未能凝聚出来。
那人淡然道:“是不用救。”
杜俞抬头望月,只管装傻。
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
晏清此次心弦大震的程度,犹胜先前藻渠妇人水神庙内,简直就是翻江倒海,被人以拳捶打心镜。
范巍然扯了扯嘴角,一闪而逝。
这下子你这位苍筠湖湖君,众目睽睽之下,当着自家人和别家人一起,颜面尽失,可就由不得你殷侯不大动干戈了。
随着殷侯的心中震怒,作为苍筠湖霸主,一位掌握着所有水运的正统山水神祇,靠近渡口的湖面开始波涛起伏,浪头拍岸之声,此起彼伏。
然后那个一出手就惊世骇俗的青衫客,说了一句肯定是玩笑话的言语,“想听道理吗?”
那人看了一眼苍筠湖湖君,再看了一眼神色玩味的范巍然,他最后自问自答,“看来不想,我喜欢。”
天地间出现死一般的寂静,而那月色自古无声。
杜俞只觉得心中豪气万丈,他娘的以后哪天有这份气概,死也值了!当然最好还是给人打个半死,好歹留下半条命,再来这么一遭!
他娘的原来英雄豪杰还可以这么来?以前自己在那江湖上的小打小闹,到底算个啥?
晏清心情激荡,神色复杂。
她望着那个背影。
好似一粒小小的芥子,茕茕孑立天高地阔之间,不像是野修,更不会是山上的谱牒仙师,倒像是一位真正负剑远游山河的游侠,似乎还……有些孤单?
晏清为自己这份莫名其妙的念头,恼火不已,赶紧平稳心神,默念仙家口诀。
然后她便见到那人先摘下了竹箱,轻轻放在脚边,再摘了斗笠,又放在竹箱之上。
他将手中行山杖戳地,插入渡口地下一小截。
然后他开始慢悠悠卷起一只袖子。
站定后,他便只是背着剑,挂着酒葫芦。
最后那人望向苍筠湖,缓缓道:“不用客气,你们一起上。看看到底是我的拳头硬,还是你们的法宝多。今天我要是临阵脱逃,就不叫陈好人。”
杜俞满脸纠结。
话只说一半多好,前边那些言语,多带劲,至于最后一句,就没必要了吧?高人前辈,这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只不过很快杜俞就觉得自己想多了。
前辈果然是从来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因为说什么根本不重要。
得看做什么。
一袭负剑挂酒壶的青衫,竟然在苍筠湖湖君还没半句撂狠话的情况下,就已经一脚将半座渡口踩得塌陷,轰然远去。
岸边汹涌湖水随之倒退出去。
一位身披青色甲胄手持长刀的河神,出阵向前一掠迎敌。
砰然一拳而已。
连同甲胄、皮囊、金身,一并当场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