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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口上的陈平安说道:“你上来。”
井底的白衣少年摇头道:“我不。”
陈平安心平气和道:“我们好好聊聊,先讲道理,不会一开始就打打杀杀。再说了,我就会那么一点蛮力,真要打架,打得过你崔东山?”
下边的少年崔瀺使劲摇头,“我就不!”
陈平安皱眉道:“为什么?”
崔瀺大声道:“我怕热,井底下凉快些。”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绕着古井缓缓而走。
下边很快传来嗓音,“陈平安,你别装了,你不认我是学生,可我认定你是我先生啊,所以我打不能打你,杀不敢杀你,一旦你执意要动手,我肯定吃闷亏。还有,你那一身杀气,都快装满这口老井了,我这要是还上去挨揍的话,我傻啊?”
白衣少年笑呵呵说着话,他踩在微漾的水面上,白衣少年伸手向老井内壁,幽绿青苔,柔滑冰凉。
虽然嘴上的言语轻松随意,可是他此刻的心情,一点都不惬意,简直比起在大水府邸装大爷,更加耗费心神和所剩不多的家底。
因为从江底沿着地下水来到井底后,崔瀺第一次意识到,上边那个姓陈的小子,竟然真的能够威胁到他的性命,虽然不清楚陈平安隐藏了什么惊世骇俗的手段,但是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陈平安脚下在绕圈子,但是不愿跟那家伙兜圈子,直截了当问道:“那些出自县衙署的形势图,你是不是让县令吴鸢偷偷动了手脚?”
崔瀺喊道:“喂喂喂?陈平安,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清楚。”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是了。”
崔瀺顿时急眼了,“啥?还有这样的道理?”
陈平安问道:“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会不会伤害李宝瓶他们?”
崔瀺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道:“我说了答案,你会相信我吗?”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不会。”
崔瀺气得跳脚,“那你问个屁啊!”
上边的少年不再说。
崔瀺竖起耳朵听了听,没有动静,顿时有些慌张,一肚子委屈,神情悲壮,心想他娘的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换成今夜大水府邸,随便拎出一只蝼蚁,丢在你陈平安面前,你再这么嚣张试试看?
只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白衣少年赶紧伸长脖子嚷嚷道:“陈平安陈公子陈兄弟陈大爷陈老祖宗!你死活不乐意当我的先生,不当就不当,可是我们无缘无故又无冤无仇的,能不能别这么不讲道理?不讲情分的话,咱俩稍微讲一点江湖道义也行啊!”
上边终于有了回应,“我答应过齐先生,要把他们安全送到大隋书院。”
水井底的水面上,白衣少年彻底沉默下去。
水井旁,在这句话过后,亦是如此无声无息。
陈平安一直不信任白衣少年,对这个人戒心很重。
姓崔的从一开始就心怀叵测,这点毋庸置疑,瞎子都看得出来。
比如这次入住秋芦客栈,姓崔的先以那座城隍庙为引子,水到渠成地牵扯出秋芦客栈,看似好心好意的言语,实则用林守一的修行抛出诱饵,让他陈平安主动要求寻找老城隍旧址。
出了大骊野夫关后,这一路上,相较之前的磕磕碰碰,实在太过顺遂。林守一安心修行,李槐就是没心没肺的,年纪还小。李宝瓶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是朱河朱鹿这对父女的事情,让小丫头有些受伤,而且她一路行来,是负笈游学最名副其实的一个,经常会思考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而且相较已是练气士的林守一,以及天赋异禀的李槐,李宝瓶才是求学路上最吃苦头的那个人。
至于谢谢和于禄,本就是白衣少年带入队伍的,另当别论。
陈平安虽然一天到晚比谁都忙碌,除了照顾三人的衣食住行,赶路的时候,需要不断走桩练拳,有空闲的时候,就以立桩剑炉滋养身躯,缝补漏洞。但是陈平安不管是在棋墩山的厮杀之中,还是朱鹿在红烛镇枕头驿内的阴险刺杀,或是遭遇嫁衣女鬼后的身陷险境,以及之后黄庭国的跋山涉水。
陈平安始终没有忘记一件事,他是在护送李宝瓶三人去往大隋求学。
今夜在凉亭那边,林守一离开之前,提醒了一句,说崔东山此人,想要从你陈平安身上索取的东西,不一定非是实物,可能是一些很大很空的东西,涉及到修行之人的大道。
李宝瓶也曾无意间说起过,姓崔的下棋,很厉害,她和林守一最多推算后边几步棋,但是姓崔的可以计算得很深远,远到让她、林守一、谢谢和于禄都无法想象,跟他们这些人下棋的时候,姓崔的很可能在起手的时候,就想到了中盘,甚至是收官。
陈平安在林守一离开凉亭后,看着那口老井,他就越觉得心结难解。
陈平安想来想去,非但没有捋清楚脉络,反而脑子里一团乱麻,最后他实在没办法,开始尝试着把所有繁琐复杂的事情都暂且搁置,把一切都倒推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比如说家乡小镇。
又比如说第一次见面。
然后陈平安想起了一个局外人,县令吴鸢。
有县令就会有官署,而身上那一张张大大小小的形势图,真正的来源,是那座衙署,而不是阮秀姑娘。
陈平安回到屋子后,开始摊开那些地图,这一看就是整整一个时辰。
依然找不到确切的真相,但是隐约之间,陈平安看到了一条线。
这条线在各幅地图加在一起,兴许都不足一丈长度。
但是这点长度,却让陈平安他们辛辛苦苦走了这么久。
崔瀺举起双手,“怕了你了。我对天发誓行不行?我崔东山保证不会伤害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他们三个小屁孩!”
“崔东山。”
陈平安犹豫片刻,“你是认真的?”
崔瀺拍胸脯拍得井口这边都能听到,“相信我一回!”
就在此时,一个清脆嗓音欢快响起,“小师叔!你果然在这里!”
有个红棉袄小姑娘一个迅猛冲刺,呼啦啦飞奔到凉亭,一个起跳飞跃,两条纤细胳膊在空中使劲摆动,咚一声,双脚几乎同时落地,笔直站在凉亭外,身体歪来倒去,摇摇晃晃,最后站定,离着老水井还有点距离,小姑娘继续飞奔。
陈平安张了张嘴巴,啼笑皆非,习惯就好,快步向她走去,问道:“怎么睡不着?”
李宝瓶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那个谢谢睡觉打呼噜,吵得很。”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小姑娘立即老实说道:“好吧,我承认她睡觉不打呼,是我自己做噩梦吓醒了。”
陈平安转头瞥了眼水井口,收回视线后,笑问道:“做了什么噩梦?”
李宝瓶摇头道:“我从小就几乎每天都做梦,可醒来后,从来不记得做了什么梦,只记得大概是好梦还是噩梦。”
陈平安拉着她走回凉亭坐下。
小姑娘滔滔不绝道:“小师叔,我们离开小镇,走了快有小半年,根据地图显示,咱们路程已经走过大半,时间走得真快啊,比我跑得还要快了,对吧?”
“唉,大隋如果在咱们宝瓶洲的最南边就好了,我还能跟小师叔看看大海的光景。”
“小师叔,你说铁符江绣花江的江水就那么大了,那么大海该是多大的水啊?听我大哥说那边有座老龙城,在城头上望南边望去,那浪头高到十几层楼,你说吓不吓人?”
陈平安笑道:“如果走到那么远的地方,要磨破很多很多双草鞋。不过我们这次是去大隋书院的,听说到了大隋境内,山路就会很少,到时候你们就不用再穿草鞋了,都买舒适的靴子。”
李宝瓶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上的厚实草鞋,抬起头,咧嘴笑道:“到时候我跟小师叔穿一样的靴子,就是大小不同而已。我们说好了啊。”
陈平安打趣道:“怎么,嫌弃小师叔不穿靴子,继续穿草鞋,到时候给你们丢人现眼啊?”
小姑娘一脸惊讶,瞪大眼睛,“哇,小师叔你如今都会跟人开玩笑了!”
陈平安愣了愣。
李宝瓶坐在长椅上,晃荡着那双踩着小草鞋的脚丫,仰起头,无意间发现檐下挂着一串小风铃。
小姑娘没来由说道:“小师叔,我总觉得先生在想念我们。”
陈平安点点头。
小姑娘脑袋靠在朱漆亭柱上,闭上眼睛,侧耳聆听。
仿佛是世间最后一缕春风,吹动着檐下铃铛。
叮咚叮咚叮叮咚……
小姑娘等了很久,结果都没能等到第二串风铃声,猛然间跳下椅子,飞奔离去,一边跑一边转头挥手:“小师叔,我先去睡觉啦!”
陈平安笑着摆了摆手,然后返回老水井那边。
白衣少年始终待在原地,既没有从井底离去,也没有出现在井口。
————
龙泉西边山脉绵延,其中有一座山头叫落魄山。一位名叫傅玉的文秘书郎,作为县令吴鸢的头号心腹,之前在县城与外人起了纷争,吴鸢不愿在这个关头节外生枝,更不希望有人拿此做文章,便让傅玉负责盯着这座山神庙的建造,事实上算是避风头来了。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深夜,这位大骊豪族出身却沦为浊流胥吏的京城年轻人,独自一人,找到了一个在落魄山搭建竹楼的奇怪家伙。
那位看到傅玉后,笑问道:“不应该是那位崔国师的学生,吴县尊亲自找我吗?”
傅玉脸色淡然,开门见山地解释道:“吴鸢是娘娘安插在他先生身边的棋子,而我是国师大人安插在龙泉县令身边的棋子。”
俊朗的外貌,世家子的风范,漠然的眼神,最后加上冷冰冰的措辞,与傅玉在衙署一贯给人温文尔雅的印象,天壤之别。
傅玉一语道破天机后,伸出一只手掌,摊开在对方眼前。
那人从傅玉手掌拿起一枚黑色棋子,伸手示意傅玉坐在一条竹椅上,满脸笑意:“明白了,那么咱们就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坐地还钱,在这明月清风之下,行蝇营狗苟之事?”
傅玉看着这位昔年的神水国北岳正神,点了点头,对于魏檗的冷嘲热讽,没有恼羞成怒。他坦然坐在小竹椅上,转头看了眼夜色里远未完工的竹楼,竹楼不大,耗时已久,却只搭建了一半还不到,因为魏檗并未花钱雇佣小镇青壮男子,也不愿意跟龙泉县衙署打招呼,借调一拨卢氏刑徒,始终亲力亲为。
因为如今只有落魄山在内几座山头,不设山禁,樵夫村民依然可以进入落魄山砍柴。其余山头都有各路神仙在让人打造府邸,热火朝天,每天山头上都会尘土飞扬。
传言落魄山有深不见底的山崖石穴,周边可以看到一条巨大的碾压痕迹。在落魄山建造山神祠庙的衙署胥吏和青壮百姓,很多人都说看到过一条身躯粗如井口的黑蛇,经常会去溪涧那边饮水,见着了他们,那头庞然大物既不畏惧退缩,也从不主动伤人,自顾自汲水完毕、游曳离去。
魏檗给自己打造了一柄精致素雅的竹骨纸扇,坐在竹椅上,翘着二郎腿,轻轻扇动阵阵清风。
今年整个夏季,几乎没有几天酷暑日子,如今就马上入秋,让人措手不及。
仿佛是福禄街那个红棉袄小姑娘,在地上跳着炭笔画出来的方格,一下子就从春天跳到了秋天。
傅玉犹豫了一下,先说一句题外话,作为开场白,“虽然阵营不同,可吴大人是个好人,以后更会是一个好官。”
魏檗满脸不以为然,笑了,“那也得活着才行。”
傅玉脸色有些难看。
魏檗对此故意视而不见,竹扇缓缓摇动,山风徐徐而来,鬓角发丝被吹拂得飘飘荡荡,真是比神仙还神仙。
魏檗懒洋洋道:“我手里头能拿出来做交易的东西,就那么点,不如你先说说看我能得到什么。”
傅玉深呼吸一口气,“成为大骊北岳正神!”
魏檗神色从容,微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们的北岳正神在那场大战之后,依然安然无恙啊,大骊皇帝总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拿掉这么一个重要角色的神位吧?”
傅玉放低嗓音,“之前陛下提议将此处的披云山,升为新的大骊北岳,后来被搁置,但是近期有了新的进展,陛下决定大刀阔斧地推进此事。”
魏檗问道:“当真?”
傅玉点头,“当真。”
魏檗玩味笑道:“是不是仓促了些?别说大隋高氏,你们大骊连黄庭国都还没拿下,就开始把北岳放在一国版图的最南端?”
傅玉坚决沉默,嘴巴很严实,绝不轻易评价皇帝陛下的决定。
魏檗收起折扇,思考许久,感慨道:“大骊画了这么大一个饼给我啊。”
他站起身,用折扇拍打手心,转头瞥了眼竹楼。
“哈哈,你们大骊皇帝眼光真不错,我魏檗可是被阿良捅了一刀、还能够活蹦乱跳的存在。所以当这个北岳正神,绰绰有余。”
最后他凝视着傅玉,眯眼道:“好了,你可以说说看,到底要我做什么?”
这一刻的魏檗。
不再是那个在棋墩山石坪初次露面的白发苍苍土地爷。
也不是那个手捧娇黄木匣的俊美青年。
不是那个在山路上与某位少女擦肩而过的可怜人。
傅玉有些紧张。
因为眼前这位,极有可能是未来整座东宝瓶洲,最有分量的北岳正神,没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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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镇往西两百多里的绣花江上游,江水中央有一座小孤山,俗称馒头山,土地庙的香火只能算凑合。
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走出”那座掉漆严重的泥塑神像,落地后,伸手从香炉里拎起一个朱衣童子,身高才巴掌高度,是这座土地庙硕果仅存的香火童子,汉子将它放在自己肩头,开始向外走去,江水滚滚,汉子直接踏江而走。
睡眼惺忪的朱衣童子趴在肩头,破口大骂:“你大爷的,干嘛打搅大爷睡觉?!之前那趟围剿无功而返,你整个人就有点怪怪的,是不是见过了红烛镇船家女的诱人,又没钱睡她们,把你给燥得?”
汉子难得没有拾掇这个嘴欠的香火小人,语气沉闷道:“我们去红烛镇找到那条鲤鱼精,送给他一颗来自骊珠洞天的蛇胆石,他很快就会成为冲澹江的水神。你要是愿意的话,以后就跟他混好了,水神祠庙的香火,怎么也比我这儿屁大的土地庙要旺盛……”
朱衣童子先是错愕,然后是大怒,跳起身来,一巴掌一巴掌狠狠打在汉子脸颊,只是这么点大的小家伙,对方好歹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土地爷,无异于挠痒,这位香火小人一边蹦跳,一边破口大骂道:“你大爷的,不许侮辱大爷我!”
朱衣童子最后颓然坐在汉子肩头,伤心哽咽。
汉子咧嘴笑道:“不愿意去享福就算了,喜欢留在家里受罪,就继续在孤山混吃等死好了,我才懒得管你。”
朱衣童子闻言后立即擦拭眼泪,破涕为笑,“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嘛,对了,你可别误会,我对你和那座破庙没有半点留念的,大爷只是舍不得那只香炉!”
汉子不置一词。
朱衣童子沉默片刻,轻声问道:“你是咱们州任职土地爷最久的,好些跟你辈分相当的昔年同僚,如今最差也是城隍爷了,你明明跟他们关系不差,好多人想要来孤山拜访,你为何死活不愿意见他们?”
汉子显然不愿提起这一茬,沉默不语。
跟他相依为命的香火小人,却不愿就此放过自己主人,喋喋不休道:“咱们的邻居,那个绣花江骚婆娘,每次偷偷看你,一双眼眸春水汪汪的,连大爷我都快把持不住了,你为何偏偏铁石心肠?她手底下那些虾兵蟹将,若是晓得你也是有这么些关系的,哪里敢成天欺负咱们,只要是通了灵性的水族,有事没事就往咱们孤山岸边吐口水,气死老子了!害得我每次出去城镇那边逛荡,族类从来都不爱带我玩,嫌弃我出身差,是穷光蛋泥腿子,都怪你!”
汉子心情不错,笑道:“子不嫌母丑,就你废话多。”
朱衣童子翻了个白眼,气哼哼道:“这些年我也听了许多小道消息,有说是你当初惹恼了大骊京城礼部的大人物,人家拖家带口来孤山烧香祭祀的时候,你不好好供奉起来也就罢了,还对他们很不客气。还有说是你祸害了某个仙家府邸的黄花闺女,使得情关难过,耽误了大道,门派掌门就给大骊朝廷施压,要你守着破庙当一辈子的土地爷。再还有……”
汉子笑道:“行了行了,陈芝麻烂谷子的糊涂账,我都已经忘了,你瞎猜什么,皇帝不急太监急的。”
朱衣童子一个蹦跶就是一耳光摔在汉子脸上,“你说谁太监呢?”
汉子对于小家伙的以下犯上,不以为意,突然从怀里掏出一颗晶莹剔透的嫩绿石子,放在肩上, “这就是传说中的蛇胆石,让你见识见识。水族,尤其是蛟龙之属的水族,一旦吞食下腹,只要能够撑着不死,修为境界就能够突飞猛进,而且没有后患,等同于仙家一等一的灵丹妙药。”
朱衣童子赶紧双手扶好那块“半人高的巨石”,好奇问道:“谁给你的?为啥他不直接送给化名李锦的那条锦鲤?”
汉子摇头道:“当时懒得问,现在懒得猜。”
朱衣童子双手捧脸,欲哭无泪,“苍天老爷啊,我怎么摊上这么个不知上进的主人啊,天可怜见,作为补偿,赏给我一个活泼可爱、国色天香、知书达理、出身高门的小姑娘做媳妇吧?”
汉子取走蛇胆石,打趣道:“就凭你?下辈子吧。”
这朱衣童子怒气冲冲地爬上汉子的脑袋,坐在乱糟糟的头发之中,安静了片刻,就开始扭来扭去。
汉子问道:“你干啥?”
朱衣童子气呼呼道:“你刚才的话太伤人了,我想拉泡屎在你头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汉子一怒之下,抓起小家伙,就往对岸猛然丢掷出去。
朱衣童子在空中翻滚,欢快大笑:“哇哦,感觉像是仙人在御剑飞行唉!”
踏江前行的汉子气笑道:“小王八蛋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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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滚滚黑烟从地底涌出,出现在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恢弘宅邸前,凝聚成人形。
原本死气沉沉的大宅,千百盏灯笼同时亮起,红光冲天。
一名脸色雪白的女子从府内飞掠而出,悬停在匾额之前,厉色怒容道:“你还来做什么?怎么,先前你失心疯,差点坏我山根水源,是没打过瘾,还是如何?”
不知为何,女鬼已经不再穿那件鲜红嫁衣。
阴神说道:“你想不想离开此地?如果想的话,你需要要付出不小的代价,比如换我来做这座府邸的新主人。”
女鬼一手捧腹作大笑状:“失心疯,你这次是真的失心疯了。”
阴神面无表情道:“你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你就不想去观湖书院,从湖底打捞起那具尸骨?就不想寻找蛛丝马迹,为他报仇?已经拖了这么多年,再拖下去,估计当年的仇人,都已经舒舒服服地安享晚年,然后一个个陆续老死了吧。”
女鬼骤然沉默。
她问了一个关键问题,“就算我愿意交出此处,你凭什么让大骊朝廷认可你的身份?”
阴神敷衍答道:“我自有门路,无需夫人操心。”
悬浮空中的女鬼转身望向那块匾额,又转头望向远方的山路。
曾几何时,就在那里,有位身材消瘦的读书人,在雨夜背负着一只破旧书箱,蹒跚而行,兴许是为了壮胆,大声朗诵着儒家典籍的内容。
进京赶考的穷书生,他的眼神很明亮。
她飘然落地,问道:“这块匾额能够不做更换吗?”
阴神点头道:“有何不可?至多百年,我就会将这座府邸原封不动地还给夫人。”
女鬼缓缓前行,与阴神擦肩而过,就这样走向远方。
她自言自语道:“山水相逢,再无重逢。”
她转头笑道:“府邸枢纽,就在匾额。我已经放弃对它的掌控,之后能够取得几分山水气运,就看你自己本事了。”
阴神疑惑问道:“你不恨大骊王朝?他们为了让你继续坐镇此地气运,故意对你隐瞒了实情真相。”
女鬼一言不发,飘然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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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座别业,隐居于黄庭国北方山林之中,山水险峻,不过由于附近有一处风景胜地,江畔山壁之上,有晦涩难解的摩崖石刻,每一个字都大如斗笠,使得游人不断,加上这栋宅子修建了一条可供马车通行的宽阔山路,所以算不得人迹罕至,时不时就会有人路过借宿或是休息。
别业主人是一位精神矍铄的古稀老人,身份相当不俗,是黄庭国的前任户部侍郎,老人一向好客,无论登门之人是达官显贵,还是乡野樵夫,都会热情款待。
今夜月圆,山林和江水之上铺满月辉。
一年到头都无人问津的某处小渡口,有提着一盏昏黄灯笼的老人,腋下夹着一本泛黄古籍,独自从宅院走出,下山来到并无一艘野舟渡船的渡口,从袖中掏出一件拇指长短的小木舟模子,轻轻抛向小水湾中,在距离水面还有一丈高的时候,小木舟突然变大,最后变得与寻常舟船无异,它轰然砸在水面,溅起无数水花,在寂静深夜里,声势尤为惊人。
老人登上小舟,却没有木桨可以划水。
老人抬起手中灯笼,松开手指后,去抽出腋下书籍,那盏本该坠落的灯笼,诡谲地悬停在空中,散发出柔和的洁白灯光。
老人盘腿而坐,一手捧书,一手翻书,小舟自行驶出小水湾,去往水流相通的大江。
老人翻书的速度极其缓慢,今夜的江水破天荒地格外平静,小舟几乎没有任何晃动。
当老人乘舟来到那处石壁下,才抬起头,望向那些无人能解开谜底的古老文字。
准确说来,其实有人在不久之前,给出正确答案了,是一位大骊王朝的白衣少年,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却能够一语道破天机,说那是“雷部天君亲手刻就,天帝申饬蛟龙之辞”。
哪怕老人见过了无数次的春荣秋枯,那一刻内心仍是惊涛骇浪,只是脸色没有流露出来而已。
老人收回视线,心情复杂,微微叹息一声。
树欲静而风不止。
被一叶扁舟压着的大江水面之下,所有鱼虾蛇蟹龟等等,一切水族活物,几乎全部匍匐在江底,瑟瑟发抖。
老人收起灯笼和书籍,人与舟一起沐浴在静谧月色里。
老人又变出一只酒壶,不急于马上喝酒,环顾四周,唏嘘道:“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喝酒喝酒!”老人哈哈大笑,开始饮酒,一口接一口,小小酒壶,瞧着不过一斤半的容量,但是老人已经喝了不下百口酒。
最后老人喝得酩酊大醉,脑袋晃晃悠悠,随手将那酒壶丢入大江,便向后倒去,扑通一声,直接躺在小舟之内,呼呼大睡。
小舟继续逆流而上,突然小舟头部微微上翘,离开水面,然后整条小舟就这样离开了大江,向高空飘荡而去。
越来越高。
小舟穿破了一层又一层的云海,大江早已变成了一根丝线,整座黄庭国变成了一粒黄豆,东宝瓶洲变成了一寸瓶。
当老人悠悠然醒来,已经不知小舟离开大地有多远,距离天穹有多近。
小舟轻轻摇晃。
又是一条大河,只是不同于人间,这条大河仿佛没有尽头,群星璀璨,无比绚烂。
老人神色悲怆,嘴唇颤抖,喃喃道:“酒呢?”
古稀老人重新仰面躺下,闭上眼睛,像是记起了最不堪的回忆,满脸痛苦,一遍一遍重复呢喃,“我的酒呢,我的酒呢,酒呢……”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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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潇洒儒士站在大江畔的石崖之上,等待那一叶扁舟的返回。
正是观湖书院的崔明皇,作为宝瓶洲最著名的两大儒家君子之一,他曾经亲身参与过骊珠洞天收官。
他在收到两封密信后,就赶来此地,要替国师崔瀺和小镇杨老头,一起跟这条老蛟做笔买卖。
因为大骊如今拥有世间最后的半条真龙。
这是最大的筹码,其实也是唯一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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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城隍旧址,秋芦客栈。
井口和井底。
站着两位貌似年龄相近、但是身份绝对悬殊的少年。
陈平安轻轻跨上井口边沿,微微前倾,望向幽幽的水井底下,喊了一声:“崔东山。”
白衣少年双手负后,仰起头,笑眯眯道:“怎么,终于想通了?”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自称什么来着?”
一瞬间,少年崔瀺猛然警觉,头皮发麻,心湖沸腾。
紧接着,一条雪白虹光从井口撞入井底!
剑气如瀑布倾泻,布满整座水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