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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箴言”,其实只是教典中一个章节的标题而已,底下的内容不是道德说教,而是一个风格类似民间传说的故事,与流浪者毫不相干,大意是某个穷乡僻壤有魔鬼出没,如果你在傍晚昏暗的荒野中看见一个头上有角的黑影,停在一个地方不知在做什么,可能就是魔鬼在埋他的宝藏。
这时候你有三种选择。要么掉头就逃,回家一年之内必死无疑;要么走上前去,你会发现他只是个普通的农民,头上的角只是他肩上背着的草耙子,你与他愉快地对话,回家一周之内就得死;要么,你小心地隐藏在附近,等那人离开了,到他埋东西的地方去挖他的宝藏,当然,不一定能得到什么,但是无论如何一个月以内也得死。
我听得一头雾水——这哪儿跟哪儿啊?跟“占有即损失”有一毛钱的关系?
泰勒看出了我的疑惑,笑道:“神说话的方式是很隐晦的,所以教典历来有多种解读。有人相信教典中章节的排列和组织没有问题,轶事肯定是对应箴言的,我们不理解,是因为觉悟不够;还有人认为,箴言是箴言,轶事是轶事,可以分开学习。”
我问他:“你怎么看?”
“我也不知道,但我接受教典的一切。”
我们不是信徒,没有盲从的义务。天尚未完全大亮的时候走到第三座城门前,金红色的晨光沿着大桥方向照射进来,还是凉凉的。维兰看着雕塑脚下那片背光的石壁,对我说:“大方向应该没错。”
他看到的流浪者故事片段一定是接着上一次的。
我们立刻就往下一座城门进发。泰勒好奇地看看他又看看我,嗫嚅了几句听不清的话,也跟了上来。
接近正午,抵达第四处地标。维兰面无表情地看了看石壁,示意我稍作休息就接着往下走,也没解释什么。泰勒惊呼:“还走?!你到底想看什么?”维兰没理他。
我点点头坐下来。脱掉靴子放松疲惫的关节和发烫的脚掌,心想维兰这么坚持一定有他的道理。这时他在我面前蹲坐下来,捉住我的脚慢慢地揉捏,垂着眼帘一边捏一边低声说:“再忍忍。我不能背着你。负重有变化会影响我对距离的判断。”
他果然在默默地测量什么。
我朝他撅嘴:“等你量完了我要全身按摩。”
“好。”他笑起来,毫不在意泰勒在场,凑过来亲了亲我,通透的双眸亮晶晶的,似乎如释重负。
不到半个小时后我们再次上路。周围渐渐有陌生人出现,无不惊讶地瞪着我们,并且围了过来,嗡嗡嗡地同泰勒低声交谈。维兰毫无反应,仍保持沉默和步速坚定地前行;大家看上去都还算和善,没有人故意阻拦我们。反而时不时有人因为好奇而加入泰勒的行列——我们一路走下去,像吸铁石似的,队伍越来越壮观。
午后日光最暖的时候,第五座城门远远地进入视野。关于我们,大伙儿已经知道了泰勒所知道的一切。此时都饶有兴致地瞅着维兰。
他站在那片空白的石壁前,冷静但略带犹豫地看向我。
“是不是还想继续?”我直截了当地问他。
他点点头:“但是你已经走太多路了。”
“其实还好,”我坦率地说,“谜原那次走得更久,中间也没有休息,现在我觉得精神挺好,应该能撑到下次魔光出现。”
他盯着我若有所思。习惯性地用左手拇指抚着下唇不语,然后目光越过人群,投向后方的尖顶。
“所有塔屋的门,都背对着雕塑的方向。”
听他这么说,我在原地转了一圈,发现果然如此。人们彼此窃窃私语。
“为什么?”他微微皱眉沉吟了几秒。转向泰勒:“‘神罚之光’跟雕塑有什么关系?”
泰勒一脸茫然。
这时一个穿白色袍子的围观者跟他旁边的人开口道:“我曾听xx说,‘神罚之光’是从圣像发出来的。”又是一阵嗡嗡嗡。
维兰仰头打量那尊背靠背的有翼人像,
思索了一会儿,几乎含笑望向我:“我想你是对的,宝宝。你真聪明。”
啥?我满头问号——我说了啥?
他显然不打算马上解释,笑眯眯地过来牵住我的手:“今天辛苦你了,继续跟我走吧。”于是我懵懵懂懂地跟着他前行。
我们从白天走到深夜,看似把七座城门打了个回转。许多人体力不支放弃追随,但队伍还是越来越大了;人们呼朋唤友,像参加狂欢节游行似的。在第九座城门跟前,维兰对泰勒说:“周围都是你认识的人吗?”
后者一直寸步不离,还得不停地回答旁边人的问题,所以看上去比我还虚弱,此时好不容易得到维兰一句问话,仍打起精神转动脖子观察一番,麻木的脸上露出一丝疑惑:“好像不多……比白天的时候少了。”
“如果城门真是七座,这里就离我们一开始遇见你的地方不远了。”维兰平静地说。
泰勒睁大眼睛,扫视着外围在街边观望的人群,喃喃地说:“你的意思是……”
“我想这里不是我们一开始遇见你的地方。”
泰勒费力地想了想:“教典里的‘7座城门’,是个泛指的虚数?”
维兰没有回答,而是转向身后的人群,第一次对他们开口说话:“今晚就到此为止了,感谢各位的热情接待。我和内子将借用这座塔屋休息,”他指了指右手边的一个尖顶,“我们宁愿独处而不是有人陪伴。各位如果没有其他事,请回。”
人们骚动起来,先是传出“欸?欸?就这样?”之类的声音,然后各种问题扑面而来——“你们是什么人?”“来自哪里?”“你们在找什么?”“为什么你会说我们的语言?”
维兰无视了这些问句,目光投向一个穿深红色长袍的男人,那人刚才说:“你们是在找黄金屋吗?”
“你说黄金屋是什么意思?”
他态度并不跋扈,那人却被他看得有点羞涩,低下头去。旁边几人面面相觑,七嘴八舌地接过话来:“黄金屋。是我们这儿的一个传说。”“是一座黄金铸就的房子,但是进不去。”“传说有,但是没人见过。”“不,是有人见过的。只不过一回头它就消失了。”“它是神的居所。”
维兰又询问了一会儿,点点头说:“我们的确在找一个地方,不知是不是各位口中的黄金屋。感谢各位的帮助。”
大约见他彬彬有礼,人们也客客气气,没有逼他回答那些他不打算回答的问题,但也没有散开,仍旧一脸好奇地围观。维兰没再理会,扶住我的腰穿过人群走向他刚才光明正大说要“借用”的塔屋。
他臂弯里用了些力量,一进塔屋门口就将我抱了起来;我的体力确实已经接近极限,一点儿也没有抗拒。像面条一样软塌塌地挂在他肩上。
“抱歉,”他低声说,“我知道你累惨了。”
我贴着他的脖子哼哼了一声,大抵是“没啥”的意思。他摸摸我的脑袋,抬高音量说“你可以留下。但请尊重我们的隐私”,应该是在说泰勒,但我没有回头看,仿佛听见那人应了一声,然后窸窸窣窣地,可能就地在走廊上挺尸了。
我浑身像灌了铅似的,一动不动地由着他抱我去沐浴。在水中以温柔的力道为我按摩,很快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晨昏难辨,他用柔软的亲吻迎接我,悄声说“醒啦”,我费力地撑开眼皮,见他斜靠在右侧。看上去神采奕奕。
“……什么时候了,”我揉着眼睛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慢吞吞地问他,“你休息过吗?”
他从鼻子里“嗯”了一声,捋捋我的膝窝:“有哪儿疼吗?”
我活动了一下腿脚。告诉他疼是不疼,不过软软的没有力气。
他显得并不意外,点点头说:“体力透支是会这样,没关系,我们可以再停留一天,等你恢复了再上路。”
“你有主意了?”
他眼角带笑,动动身子把两条大长腿盘在一起坐好,说:“首先,你得知道,我的方向感真的很好。”
我吃吃地笑:“你是有多在意这事儿?作为一个大路痴,我百分之百地信赖你的方向感。”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他拉住我的手晃晃,正色道,“我是说,我的方向感可以精准得像仪器一样,比鸽子还靠谱,不知道是个人差异还是因为你懂的,我以前就发现了,只是一直没在意,这种事平时也没多大用处。”
我也来了精神:“你量出问题了?”
“按这里人的说法,七座城门,其实不论是几座,如果城是圆的,我们所走的路线一定会呈某个弧度,是不是?”
我点头。
“的确有弧度,很明显;每两座城门之间的路线,曲率也几乎保持不变——看上去,城的确是圆的,而且不会很大。另外,那个流浪者的故事,的确是分成了七段,绕一圈,又回到开头,周而复始。但是,当我们来到早上那座城门附近,泰勒已经不太认识这儿的居民了,当然,不是全不认识,但陌生人开始多起来了。而且我发现,我们走过的这几段路,虽然差异很小,但我可以肯定是越来越短的。”
我觉得我彻底清醒了,微微蹙眉仔细听他说,没有插话。
“这几个现象让我觉得很不对劲,但一直没想到合理的解释,直到你提起谜之苔原。”他愉快地说,“我想这也是座‘谜城’,但跟谜原不同。这里的时间跳跃很明显暂不去说它;如果说谜原错乱的是时间感,这里错乱的是空间感。”
早在听泰勒讲教典的时候,他就开始怀疑了——七面皆东?这么违背自然规律的事他才不信,如果现象属实,只能是由某种合情合理的原因造就,而不会是因为什么鬼神之力。
说起来,当初在谜之苔原上,正是由于坚信着这一点,我才能找到出路。
这座城的居民数量也让他起疑。按照泰勒的说法,人口是在缓慢增加的,变成盐柱湮灭的毕竟是极少数,那么经过这么长时间,一座“不大”的城怎可能还如此宽裕?除非,城其实比众人想象中要大。
综合种种现象,他有一个大胆的猜想:这里的空间维度不是平直的,而是呈螺旋线状向内向外延伸,看似有n多个一样的城门、大河、大桥以及东方,其实都是同一个副本,但却重复了n次。石壁上的文字,是用来给龙族判断方向的线索,由此可以定位空间向内旋转的方向。沿着故事的走向,也在逐渐深入螺旋线的核心,但,很难抵达终点,也可能永远无法抵达。
我勉强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我们不能沿着既定路线走。”
他大力地点头,递给我一张画着几何图案的纸,说:“咱们首先得搞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螺旋线,有没有内终点,不过我觉得闭合的可能性不大——然后算出核心的位置,抛开既定道路,前往那个方向。”
“可是,”我茫然地看着纸上的曲线挠头,“如果空间是弯曲的,核心会不会根本不在城里?按理说,咱们不论从哪个方向走,都在一个平面上。”
他摇摇头:“回忆一下谜原,近在咫尺的地方,也可能相隔很长一段时间,我相信这里也有类似的特性。既然这座城是可以闯出去的,出路在城里的可能性比较大。还记得他们说的黄金屋吗?一转眼就不见了的那个,说不定就是我们要找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