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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 头顶乌云浓密聚卷, 一滴冰冷的水, 打在阿玄的额头之上。
天下起了雨,雨水落在身上,很快湿透衣裳,风吹来, 浸肌入骨般地凉。
终于回到馆舍,阿玄在堂前的夹道等了许久, 不断看到医士进进出出, 等到原本紧贴于肌肤的那层湿透了的内衫渐渐被体温烘的半潮之时,茅公终于匆匆来到她的面前。
阿玄忙迎上去,尚未开口,茅公已摆手:“我知你何事, 君上方醒,不欲见你, 你再多说, 恐更增君上之怒。”
老寺人想起庚敖方才醒来, 舌肿胀不能言,亦不能进食的样子, 再看一眼阿玄, 立在夹道之上,面色苍白,瑟瑟发抖,终叹了口气:“去吧, 换身干的衣裳。勿四处走,免再生事。”
……
这天晚上过去,次日绝早,阿玄随了王驾,动身离开浠邑。
她被独禁在一辆车中,夹杂在队伍里,上了回往丘阳的路。
这一路行程安排甚密,往往天不亮出发,深夜方入宿。
阿玄一直未见隗龙,更无他的任何消息。路上,她数次恳求面见庚敖,但庚敖始终没有见她,直到王驾抵达王宫,当天阿玄被送入宫,禁在了一间夹室里,连门外也不能走出一步,唯一能活动的空间,就是那间容她居住的四方之室。
她手足虽未戴枷锁,却真正地成了一个囚徒,彻底失去自由。
……
庚敖回宫次日,宫廷内外,便传开了一个消息。
司巫占卜穆晋联姻之卦,出象不吉,三卦皆同,因天意不可逆,国君只能放弃此念。
数日后,公子颐动身离开丘阳回往绛城的前夜,庚敖于宫中设宴相送,附赠美玉一双,珠宝若干,以此作为对晋公女的补偿。
妫颐心中之失望,无可比拟。
倘若没有那夜汭水之畔的一番对话,收获今日结果,也算是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在汭水之畔,他和庚敖进行那番密谈之后,他虽不敢断言庚敖当时确已被他许出的条件所打动,但无论如何,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在妫颐看来,是一个良好的暗示。
所谓司巫占卜,对某些人来说固然重要,但对于另些人来说,不过只是一种手段。
妫颐清楚这一点,所以那日,当宰夫买告知他这个消息之时,他的心情犹自峰顶坠入谷底。今晚夜宴,面上依旧言笑晏晏,宴毕回到传舍,一夜无眠。
次日,妫颐被送出丘阳,于道上行了一日,当夜落脚之后,等到了秘约而至的齐翚。
“如何?周王宫中可有消息了?”
见到齐翚之面,妫颐开口便问。
公子颐和庚敖之间曾经发生过的那段扑朔迷离的关系,齐翚自然了然于胸,却只字不提,只微笑道:“使者以世子之名持玉珏去往洛邑,周王亲自接见,确证玉珏无误,王欣喜不已,王子跃亲出洛邑,正在来往丘阳途中,不日便可抵达。”
“极好!”
妫颐心中郁闷之情被这消息一扫而光,面露笑容,忽又想起一事,看向齐翚:“实不相瞒,我今夜之所以密约夜邑君,是想向夜邑君打听一个人。君耳目众多,想必能够为我解惑。”
“公子请讲。”
妫颐眼前仿佛浮现出那张美人玉面,出神片刻,问:“庚敖身边,可有两个名为玄的医女?”
齐翚目光微微一闪:“此言何意?”
“夜邑君先前曾告知颐,王姬极有可能便是那个名为玄的医女,然其貌平平。我却在秋狝之时见到了另一名医女,亦名玄,随庚敖同行,只是彼玄女容貌美丽,故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君可否为颐解惑?”
齐翚注视着妫颐:“世子莫非钟情于那美貌医女?”
妫颐不答。
齐翚一笑:“也是巧,倘若再早些天,世子便是问我,我也不知。恰前些日,我于穆国宫中得了些消息,告知世子亦是无妨,倘若我所料不错,彼玄女便是此玄女,二者同一人也。”
妫颐一怔:“怎讲?”
齐翚道:“我听闻玄女入王宫后,一夜之间,容貌大变,似从前曾以异物易容,故我初次与她相见之时,她容貌平平,如今世子所见之貌,才是玄女真容。”
妫颐呆住了,忽回过神,目中光芒大盛:“如此说来,我于秋狝所见的那位玄女,她……她便是当今周室王姬?”
齐翚道:“王子跃未到之前,翚不敢断言,但十有八,九,应当便是如此了。”
妫颐心情激荡不已。
秋狝之时,黄昏溪边偶然一面,那一抹倩影便令他萦绕于心,再难忘记。此后他也试图与她接近,但那次借着送鹿和她近距离见了一面过后,他便再也寻不到合适的机会靠近于她了。
原本他想过,倘若她不得宠于庚敖,那么等到合适的机会,他可开口要她,条件由庚敖提出便是,只要他能办到,必定应允。但是秋狝结束,大军拔营回归的那日,庚敖王驾不随大队,单独去往浠邑,原因似是她染了风寒,他要携她去往城中养病。
那一刻,他便明白了,她不但是庚敖的宠姬,而且,庚敖对她的宠爱还非同寻常,至少目前看来,想从庚敖手里得到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只是,越得不到的,或许越是叫人难以忘怀。
那个名为玄的医女,对于妫颐来说,便是这样的一个存在。
他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极有可能就是王姬,这怎不叫他心情激荡,难以自抑?
他忽又想到了一种可能性,看向齐翚:“倘若她是王姬,到时庚敖若是不放,乃至将她隐匿,则如何是好?”
齐翚道:“世子所言,不无道理。好在庚敖至今分毫不知玄女身份,王子跃亦恐夜长梦多,正日夜兼程而来,到时我为扈从,与王子跃一道面见庚敖,人证物证齐下,庚敖纵再多不愿,也断无私扣周室王姬的理由。”
妫颐起身,对齐翚恭敬地行了一礼:“听夜邑君一言,茅塞顿开。颐在此再表心迹,倘日后得偿所愿,必倾尽全力,助君复国!”
……
有人失,有人便以为得。
伯伊夫人得知庚敖婉拒联姻的消息之后,喜出望外。
不止她喜出望外,她的父亲伊贯、宗族,以及周季等人,也都是如此。
原本以为穆晋联姻已是板上钉钉,没想到临了事情变卦,公子颐被客客气气地送走。
既然不娶晋公女了,那么伯伊夫人的妹妹妱,显然就是庚敖接下来要考虑的君夫人人选了。
莫说伯伊夫人这些人在等待,就连宰夫买也按捺不住,这日求见庚敖,问及此事。
令人意外的是,庚敖却并似乎无此意,宰夫买加以催促之时,他竟搬出周礼“男三十而娶”之言,称此事日后再议。
宰夫买这下不愿了。
如今各国诸侯,是有大龄而妻位空悬者。譬如前代齐侯,为向周王求娶年幼王姬,硬是等到王姬行了及笄之礼,自己也老大不小了,才行婚姻之事。
但前提是,齐侯当时已经夫人众多,子嗣满堂。
庚敖如今非但没有子嗣,后宫有分位的姬妾,也就卢姬一人,何况,宰夫买也听闻,卢姬似失宠,久未侍于王寝。
宰夫买欲再进言,庚敖已面露不耐,以身体不适为由,转身而去。
他秋狝归来后,有一段时日,说话不便,于群臣议事之时,只听不言,若有话说,便以手书示人,据说君上口舌受伤,以致于饮食难以下咽,至于为何受伤,那就无人知晓,各种说法都有了。
宰夫买望着他的背影,喊道:“君上,汝拒晋公女在先,又不议我穆国贵女,买实是不解,君上到底欲立何人为君夫人?”
庚敖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加快离去。
他回到高室,有些心浮气躁,独自出神之时,寺人余入内,说伯伊夫人来了,欲见君上。
庚敖眉头微微一动,道:“请夫人至东序,孤稍后去。”
……
伯伊夫人被寺人余引至王寝东序(当时王宫东厢),等着庚敖之时,陷入了沉思。
穆晋联姻虽如她所愿的那样,以公子颐的离去而收场,但接下来,她却等不到庚敖表示出对自己妹妹的兴趣。
她多方打听,也未得知除自己妹妹之外,庚敖目前还有别的可纳入考虑的联姻对象。
这令她很是困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数日之前,她被寺人鲁秀子提醒,说君上对那个名叫玄的女子,不同寻常。
那个名叫玄的女子,伯伊夫人此前也听说了些关于她的事。
据说是个来自秭国的医女,因医术被带入宫中,容貌出众,似乎颇得君上宠爱。
一个隶女,容貌再好,于庚敖这样的男子,不过也就是图个新鲜,若过些时候,庚敖对她兴趣还在,最多也就收入后宫,封她一个名号,也就了事了。
譬如那个卢姬,当初被送来时,还是公族之女。看她今日情状,不过就是那个秭女的明日罢了。
再说了,即便没有秭女,庚敖身边也会有别的女子受宠。
一只玩物罢了。
是以伯伊夫人起先一直不大在意。
但到了现在,她也终于渐渐觉得不对劲了。
据鲁秀子探听来的消息,君上此次秋狝归来,之所以没和大队同行,完全是为了那个秭女的缘故。
她身子不适,故庚敖特意为她绕道行至浠邑,在邑中逗留多日,这才回都。
至于那个秭女到底因何开罪庚敖,以致于一回王宫就被禁在王寝西夹之中,虽无从得知,但这更令伯伊夫人起了疑心。
越这样,越表明此女对于庚敖来说,是个不一样的存在。
是以昨日,伯伊夫人终于起了好奇之心,借机来到王寝西夹。
她本想亲眼看一看秭女,到底生的何等容貌,能引庚敖如此特殊对待。
令她意外,也略感不快的是,寺人竟然阻止了她的入内,称奉了太宦之命,任何人都不能入西夹。
太宦之命,自然就是庚敖的意思了。
伯伊夫人当时虽若无其事地出来,但心里愈发觉得不对。
她的直觉告诉她,庚敖不立君夫人,或许就和这个如今被他紧在西夹的女子有关。
……
一阵脚步声传来。
伯伊夫人回神,抬眼望去,见庚敖入内,露出笑容,迎了上去。
庚敖向她见礼,毕,微笑道:“方才孤有事在身,来迟了,叫阿嫂久等。阿嫂见孤,可有要事?”
伯伊夫人道:“你的后宫之事,你说是否要事?”
庚敖笑了笑,不语。
“非阿嫂多事,实在是子游你令人放不下心。先前阿嫂听闻你意欲娶那晋国公女,若婚事成,犹珠联璧合,待后宫女主到来之日,阿嫂也可放心而退,免得被人议论鸠占鹊巢,正由衷欢欣,不料司巫卜卦不吉,婚事中断,阿嫂虽觉可惜,却也知天意不可违。”
庚敖道:“后宫杂物,有劳阿嫂了。”
伯伊夫人含笑道:“本就是我当尽之责,何来有劳之说?只是我听闻,你此次回来,将那秭女禁于王寝西夹?”
庚敖面上依旧带着笑意,目光却闪过一道暗芒,看向伯伊夫人:“阿嫂连此事也知道?”
伯伊夫人笑道:“非我蓄意探听,乃昨日闲来无事,路过西夹,见门户紧闭,出于好奇,问了一声,才知有此事。”
庚敖淡淡道:“多谢阿嫂关切。她身子不适,亦不愿见外人,故孤令她于西夹静养。”
伯伊夫人颔首:“如此便好。子游若不嫌阿嫂事多,阿嫂有一言,不知可讲不可讲?”
“阿嫂请讲。”
“子游可暂时将立君夫人一事悬起不议,然子嗣迫在眉睫。阿嫂听闻秭女容貌出众,既如此,何不封她一个名号,收她入你后宫?令她与卢姬一道侍奉于子游,若能尽早诞育子嗣,则为我穆人之喜!”
庚敖微微一笑:“劳阿嫂费心,孤自会斟酌考虑。”
……
庚敖回到高室,至深夜,召茅公入,问:“她如何了?”
茅公望了他一眼,轻声道:“病了些天,这两日听寺人言,病况已有气色。”
庚敖唔了一声,拂了拂手,起身归王寝。
……
阿玄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睛。
一片黯淡的朦胧月光,透过西户筛入屋里。
昏暗夜色之中,遽然看到一个黑色人影出现在自己的床前,一动不动,仿佛一座凝固住了的山峰。
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天,她终于见到了这个男人。
她慢慢地坐了起来,看着那个人影,良久,用沙哑的声音问:“我阿兄如何了?”
那个已凝立了许久的身影终于微微晃了一晃:“你以为呢?”声音漠然,无半点的起伏。
她的心跳慢慢加速。
“你……杀了他?”
她定了定神,试探般地问。
他沉默。
虽然这个结果是可以预见的,这也是之前,她一直恳求希望能面见他的原因。
她需要弥补,以尽量将事情的结果控制在双方都能接受的范围之内。
但他拒而不见。
这虽令她忐忑不已,但就在这一刻之前,她的心底里,对此总还是怀有一丝类似于侥幸的希望。
但此刻,希望随了他的这个默认,彻底地破灭了。
阿玄浑身血液仿佛骤然冰凉了,犹如身处冰天雪地,牙关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她僵了片刻,胸腔深处突然发出一种类似于愤怒的呜咽之声,突然伸手,一把揪住那男人的衣襟,奋力一扯。
她从上路回丘阳后,就开始生病,原本病的已经全身发软,但此刻,也不知何来的气力,竟将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拽的扑到了被衾之上,接着,“咚”的一声,赤足重重朝他踹出一脚,踹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是真的下了全身狠劲,咬牙踹出一脚不够,又踹来了第二脚,这一脚不偏不倚,正中他的面门,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庚敖被她踹的头往后仰去,鼻梁一阵酸痛,差点没掉眼泪,他终于反应了过来,抬手一把抓住她的足腕,一拖,阿玄仰面跌在了床上。
他爬了起来,屈腿压制住了她的双腿,俯身朝她逼了过去,咬牙道:“你再伸脚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