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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杖过后,三名庶吉士索敬堂、唐忠、熊谨和杨道生等十一名观政已受杖完毕,岳林、余尊理、赵鼎、齐汉生等四人却还要多打二十杖。往下的每一杖,更让观刑者惊心动魄:停杖的那十四人无声无息地趴在那里,双腿膝盖以上至后背已是一片血肉模糊;继续受杖的那四人也是无声无息地趴在那里,任凭你杖落如雨,仍是一动不动。
高拱自第一杖起就紧紧地抓住了身边俞大猷的手,此刻已是热泪盈眶,指甲也已经深深陷进了俞大猷的皮肉之中。
俞大猷当年因进言加强军备的方略,受过“武大郎开店”式的上司军杖责打,却因进京任官不久,还从未见过廷杖,如今看了才知道,所谓军令如山军法无情,可与皇权威严比起来几乎不值一提——军中刑罚通常是责打军棍,所用军棍是枪杆,一棍打下去,立时便是一条淤青的血印,二十军棍过后受刑人后背两腿黑紫一片,看似十分吓人,其实并无大碍,放掉淤血将息上半个月便能行走如常。因此,他当日受刑得按着军中的规矩自己报数,挨了二十军棍之后还得自己爬起来,叩头谢恩之后才能去医营求医。若是象这样受二十廷杖,怕是铁打的筋骨也熬不住!他的心里隐隐为那些文弱书生担忧,因此看得格外仔细。
看了一刻,俞大猷崩紧的面部肌肉突然松弛下来,悄悄地对高拱说:“肃卿兄莫要担忧,皇上法外施恩,断不会取你那些同年的性命。”
高拱清醒过来,忙松开了俞大猷的手,低声说:“志辅兄见笑了。在下也知道皇上既答应了在下饶他们不死,自然不会食言。但怕就怕镇抚司那帮坏了心肝的狗奴才暗中使坏!你不晓得,昨日我等一干同年人上托人保上托保找到了镇抚司的王五爷——便是那号称锦衣卫十三太保排行第五的王天保,他虽答应给今日行刑的那些人打招呼手下留情,但却没有接我们的银子,让我等十分担心。你说,那些皇家鹰犬能洁身自好一丝不染么?鬼才信他!”
俞大猷微微一笑:“肃卿兄怕是错怪那王五爷了。”
高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志辅兄此话怎讲?”
“你看那行刑士兵的架势,刑杖高举,猛然挥下,好似用尽了全身力气,照他们这样打,不出十杖骨头都能敲碎,人也就非死即残。”俞大猷见高拱脸色有些白,忙说:“不过肃卿兄且看他们落杖时的手势,在挨近人身的那一刻,他们的手腕都是一硬,把灌入刑杖的力道大半收回了,打在身上的力道定不及五分;而且他们下杖之处尽量避开人的要害和关节,只拣那皮糙肉厚的部位下手。所以,看似打的很厉害,其实都是皮外伤而已……”
高拱顺着他的提示仔细观察,果然如他所言,不由得放下心来,却叹了口气说:“唉,即便如此,那檀木巨杖之上还蒙有铁皮,更有倒刺,虽不致死,疼也将人疼杀了。”
俞大猷从怀中摸出个小瓶递给高拱:“这是蚺蛇胆泡的黄酒。再重的伤,哪怕三魂七魄皆散,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连酒服下,便能还阳。”
高拱知道这是俞大猷备着自己在战场上救命之用的,感动地说:“大恩不言谢,志辅兄的高义在下生受了。”
“都是义气之人,说这等话做甚。”俞大猷说:“今日只留元敬一人在营中带队操练,想必忙的要死,观刑完毕我便回营去了。肃卿兄既说了皇上交给你的天大的差使,便不必每日都去营中,遇有大事,我与元敬自然会禀报于你。”
“这段时日就辛苦两位兄弟了。”
“肃卿兄何必如此客气,我虽愚钝,却也明白皇上圣心深远,嘱你肃卿兄办的才是关乎天下的大事,”俞大猷恳切地说:“也只有你肃卿兄这等高才方能担此重任,我与元敬都盼着你肃卿兄以振聋聩之大作端正视听,襄助我主皇上肃清流言,收拢人心。”
“以在下之资历人望,安敢谈什么‘振聋聩’,志辅兄此说倒叫在下无地自容了,”高拱一想到那天大的文章就头疼,又叹了口气说:“能否如皇上所愿正人心靖浮言,在下却也无此把握。”接着,他感慨地说:“左右不过被士子儒林骂一声‘衣冠蟊贼’罢了,若真能使今日这样的惨剧绝于庙堂,纵是被他们骂死,在下也是在所不辞!”
“三十九!”
“四十——”报数的校尉喊到最后一个数字,将余音拖得很长,向所有在场的人宣告岳林、余尊理、赵鼎、齐汉生等四人多打的那二十杖也已打完。在这余音之中,行刑的兵士将那沾血的巨杖收回,杵在地上。
观刑的全体官员不约而同地长出了一口大气,人人都抬起手,有人擦去的是额头的冷汗,有人擦去的是脸庞的热泪。
为了防止引起骚乱,廷杖一结束,吕芳便命令观刑之人散场。两边厢的官员潮水一般向外涌去,他们既不互相议论,也不敢在这里稍加停留,不消片刻,便退得一个不剩。偌大的午门广场顿时有显出了往常的空旷与肃穆。
待所有的官员散尽之后,薛林义让锦衣卫兵士将罪官拖出去交给家属。兵士们扯着毡上的白布拖向门口,午门外的广场上顿时留下了道道殷红的血迹,方才受杖的地方更是留下了一个个鲜血染就的人形,旁边还有积血摊摊,碎肉离离。
吕芳久久地凝望着那一摊摊大块大块刺眼的血迹,对薛林义说:“薛侯爷,待会还请你命人将此地冲洗干净。”
即便是世袭的勋贵,永安侯薛林义也不敢在吕芳面前摆架子,满脸堆笑说:“不消吕公公吩咐,我已命人准备好了清水,台子拆去之后便好好地冲洗,保管明日不留半点痕迹。”
“有劳薛侯爷了。”
薛林义虽贵为锦衣卫大帅,却从未经历过战阵,也很少见过流血的场面,此刻空气中弥散的那股浓郁的血腥味让他很不舒服,不由得皱起了鼻翼。但看见吕芳眼光似乎在瞟着自己,忙半是表白半是意犹未尽地说:“那帮迂腐秀才敢跟皇上较劲,真真没有王法了!亏得吕公公菩萨心肠,换作是旁人掌刑,早就打杀了。这满朝文武,我就服你吕公公的为人!”
“有菩萨心肠的不是咱家,而是主子万岁爷啊!”吕芳感慨地说:“自昨日定下廷杖之刑后,皇上就一人在乾清宫静修,替这些罪官祈福。”
“皇上真是如天之仁,我大明万物灵长、亿兆生民无不身受皇恩。”说到这里,薛林义刹时将脸上的崇敬又换成了无比的愤慨:“偏生有这等狂生逆臣不思圣恩,合起伙儿跟皇上闹腾,非议新政,诽谤君父……”
吕芳深深地看了薛林义一眼,缓缓地说:“因此皇上才怀菩萨心肠,显霹雳手段,将他们廷杖罢黜。”
“是是是,他们若不受杖,我大明也就不用设置廷杖刑罚了!”薛林义说:“要照我说,该将他们毙于杖下才是。哼,对于这些逆臣贼子,且不能心慈手软,一个也莫要放过。”
不知道为什么,薛林义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显得飘忽不定,似乎有意要躲开吕芳那灼人的目光。
其实,无论是监刑的吕芳和薛林义,还是观刑的几百名官员,没有人知道,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嘉靖帝朱厚熜自行刑开始,便一个人偷偷地登上了午门城楼,隔着罩着薄纱的木格窗棂,观看了整个行刑的过程。当那血肉横飞的场面尽收眼底之时,他喃喃地说了一句:“两年了,朕才第一次尝到当天子的滋味……”
十八名罪官的家属天不亮就来到端门外守侯,此刻见人被拖了出来,赶紧一拥而上接过白布,待打开了来时,不少女眷“啊”地大叫一声,当场昏厥了过去。
白布之下的人一个个皆是皮开肉绽气息全无,尤其是那受杖的下半截身子被打得稀烂,不少地方还显露出了白花花的骨头,那些强自保持镇定的家属也顿时哭成了一片。
除了家属,那些平日里与十八名罪官交好的五品以下青年官员也等候在端门之外,此刻也都是热泪滚滚,不过他们得了曾见识过廷杖威力的年长官员的提示,早早延请来治外伤的郎中。在一片震天的号啕声中,郎中们开始手忙脚乱地救治。说是救治,唯一能做的也不外是先清理掉伤口处的腐肉碎屑,再将大量的金创药敷上止血止痛。
高拱也来到了这里,那些青年官员虽然知道他拒绝与赵鼎等人一同具名上疏,但也都曾亲眼看见他在午门仗义执言,都拱手向他作揖。
高拱顾不上还礼,将手中的小瓶递给一个郎中:“这是蚺蛇胆,快给他们服下。”
郎中拿着那个小瓶为难地说:“这位大人,小人也晓得这药珍贵,可只这点,倒是先救哪位大人啊?”
高拱把眼睛一瞪:“自是先救伤重的人了!”
或许是被郎中清理创口的剧痛所刺激,一直昏迷着的赵鼎突然醒了过来,气息微弱地说:“是什么东西?”
那个郎中赶紧将小瓶凑到他眼前:“是这位大人拿来的蚺蛇胆,疗伤圣药,大人快服下吧。”
“蚺蛇胆?”赵鼎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大喊了一声:“我自有胆,何需蛇胆!”
这声响彻云霄的呐喊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他又昏厥了过去。
高拱忙吩咐那个郎中:“快!快给他灌进去!”</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