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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芳。”朱厚熜说:“朕方才说了,自明日起,每餐食不过三品,菜不过五味,你要知会尚膳监一声。”
正在收拾朱砂墨盒的吕芳显得情绪有些低落,低声回答道:“是。”
“但今日晚膳,尚膳间却是按朕往日的用度置办的。这最后一顿丰盛美餐朕也不想浪费,就拿来宴请你,吕公公可愿赏朕这个薄面?”
“主子……”吕芳淡淡地说:“奴婢明白主子的心思,主子过虑了,奴婢这等人本已不算是个人了,有主子呵护着,如今才活得有半个人样,主子是天……”
“你看看,又来了不是!不过请你吃顿饭,至于说这些吗?”朱厚熜笑呵呵地对面前垂手站着的吕芳说:“议了一天的事,中午也只与那些大臣们一起吃了点点心,连工作餐都算不上,朕怜惜你,让你陪朕吃顿大餐,你还矫情了你!再说废话,一个窝心脚踢过去,牛黄狗宝都给你踢出来。”
吃饭的时候,朱厚熜装作随意地说:“这些日子你批答的奏章朕都看了,诸事处置甚为相宜,让朕也学到了不少治国之道,也难怪朕以前放心将政务都交由你裁决处置!”
吕芳赶紧放下了筷子:“全赖主子如天之德、英明睿智,夏阁老等内阁辅臣及六部九卿公忠体国、实心用事,奴婢不敢贪天之功……”
“看看看,又来了不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在朕面前还说这种奉承话,这宫里清退来清退去的,还有几万人吧?一人说一句好听的,就把朕给淹了,朕还真以为自己是那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呢!那些什么阁老什么六部九卿,虽都是我大明的忠臣,但终归是外人。疏不间亲,朕是信他们还是信你?若无你在司礼监掌纂,任由那几个举荐严嵩的司礼监秉笔在朕的面前搬弄是非、煽风点火,内阁与六部那些大臣们想干点事情还不得难死?”朱厚熜说:“那几个人已经被朕打到南京给太祖爷守灵去了,如今司礼监的担子全压在你的身上,看你整日价忙得脚不沾地,朕也于心不忍,可让你歇着,朕的家谁来给看着?朕又能从哪里再找一个又能干又不贪钱的司礼监掌印呢?”
不知道是激动还是伤感,吕芳抬手抹了把眼泪,说:“奴婢……奴婢……当不得主子这般赞誉,奴婢这点本事都是此前跟着主子学到的。”
朱厚熜叹了口气:“唉!当年是朕教你,如今却要靠你来教朕了。算了,都说父子同体、君臣同心,其实也只有你这大伴与朕既是同体又是同心,这些感激的话日后朕也不会再与你说,你我心中有数就行了。日后还是如前一般,拣要紧的奏章说给朕听。”
“是。”
“今日奏对之时委屈你了。”一大段铺垫之后,朱厚熜终于切入了正题:“裁减宫中用度,驳了你的面子;将市舶司交户部,又夺了你的权,让你受委屈了。”
“奴婢这等人还要什么面子?奴婢也不想有什么权,奴婢只想伺候好主子,给主子分点忧。”
“要不是看你一脸真诚样,朕还以为你还在跟朕赌气呢!”
“奴婢不敢!”
“唉!朕知道你难,可朕也只能这么做,你可知道为何么?”
吕芳又抹了把眼泪:“奴婢……奴婢知道主子也难……”
朱厚熜自己也忍不住声音有些哽咽了:“能跟朕这样说的,我大明朝也只有你吕大伴了,你若真的还认你这个不中用的主子,就要帮你主子一把,你主子这皇上当得真是难啊!旁地不说,如今北有鞑靼,南有倭寇,四边不靖,海疆难平,你主子有心要加强军备,保我大明江山社稷与万民福祉,朝廷财政却是如此恶化,连国家安全都保证不了,还侈谈什么嘉靖新政!”
“主子……主子莫要太过伤感,是奴婢们与那帮大臣没有办好差事,辜负了主子的厚望重托……”
“胡说!是朕这个皇帝没有当好,对不起我朱家的列祖列宗,对不起大明的江山社稷天下苍生,更对不起你吕大伴和那些实心用事的忠臣们!”朱厚熜说:“朕以前优游怠政,还做下那等失德之事,若不是你治宫甚严,事体没有泄露出去,否则朕就该下《罪己诏》或干脆退位了……”
吕芳说:“主子即位之时,也有外臣跟主子闹腾,主子一个人对他们两百多人,还有好些是大学士,把他们都杀下去了……”
朱厚熜把眼睛一瞪:“你还真是敢说啊你!那是朕少年孟浪之时犯下的错,至今思之仍不免有些后悔。你若真想让你主子做个有道明君,这样的话就再也休提。”
“主子是君父,子不言父过。纵是父子失和,其屈也在子不在父……”
“朕晓得,无论朕做了多大的错事,你都还当朕是主子。可在那些外臣百姓心里,还当朕是君父么?”
“主子……”
“朕有句话想说给你,也只说这一次:朕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替嘉靖那个混蛋还债啊!”说着,朱厚熜竟然也流泪了,情绪也变得异常的激动:“朕要还是那样的天子,天厌之;朕要还是那样的君父,万民弃之!所以朕也只能委屈自家委屈你啊!
吕芳没有想到“壬寅宫变”已经过去了四五个月,主子还一直耿耿于怀,忍不住大哭起来:“主子且不可这样自责,全是奴婢的错,奴婢没有尽到本分……主子……”
“说起来你们和朕一样可怜,都是没有家的人,也只能拿这座紫禁城当成我们的家。中人无外党,精专可信任,维持皇权、查究百官、沟通内外之言,朕都离不开你们。可朝野士林不这么看,他们只当朕是置内阁于虚设,以家奴治天下,说你们谗谄媚主,佞邪邀宠,放毒人物,妒害忠良,还说你们专擅朝政,排斥异己,官以贿授,政以赂成。好多事本是朕的错,却要你们来担那天下骂名,你们也不容易啊……”朱厚熜声泪俱下地说:“可是,你吕芳一人贤良清廉有什么用?宫里派往全国各处数以千计的监军、镇守、矿监、税使、采办、织造、监督仓场,他们都能如你这般清廉自省么?有多少坏了心肝的阉寺在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为非作歹,恣行扰民之事,还贪婪卑劣,巧立名目,敲骨吸髓,大肆搜刮民财,惹得官绅士子侧目,百姓沸反盈天。天子富有四海,素以国家奉养,不需要置办私产这话都是说给外臣听的,你也晓得,每年各处皇庄矿厂给宫里挣得上百万两银子不假,可被他们贪墨的怕有十个一百万也不止!你去年底查获处置的那几个税使矿监,哪个不是如此?上缴十万两给宫里,自家却截留私吞了上百万两,算起来一两银子又有几分几毫能装在朕的口袋里?既然钱都被他们贪了,朕索性就不要了,都交给政府,让那起子坏了心肝的阉寺无处可贪,断了他们念想,也少了许多是非。再者,即便你吕芳严刑峻法惩贪肃恶,可银子都被他们挥霍了,你拿抄没他们家产所得赃款,可够抚恤被他们欺压凌辱的百姓么?你去年不也得请朕的旨从宫里内官监调了五十万两银子么?朕不单是你们的主子,还是大明的天子,是大明万民的君父,朕的身边出了这等祸国害民之人,朕也只能打落门牙,和着血水往肚里咽,可是那起子坏了心肝的阉寺做的孽,都会被官吏百姓记到宫里,记到你吕芳的头上,最后都会记到朕的头上,他们是在给朕的脸上泼脏水啊!他们做了孽,你吕芳事后掏再多的银子也买不回朕的官心民瘼!自古治世民为天,孟圣人曾说过‘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唐太宗也说过‘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真到了天下人都不值朕的那么一天,你们不也无家可归了么?”
“主子……别……别说了主子,奴婢的心都要碎了……”吕芳大哭着说:“是奴婢愚笨少识见,只晓得伺候好主子,不晓得体谅主子一片爱民之心……”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朱厚熜觉得心头的压力骤然减轻了不少,想到自己是一个已经三十七岁,皇帝也做了二十二年的人,哭鼻子抹眼泪实在可笑,赶紧抹去了脸上的泪水,说:“好,朕不说了。你不要哭了,朕今日哭过日后便再也不哭了,我们继续吃饭!你不是担心宫里的人饿饭么?吃过饭,朕给你一注大财!不要瞪着你那牛卵子眼睛看着朕,朕不会诓骗你的!”
吕芳吞吞吐吐地说:“回主子的话,奴婢不是为着这个。奴婢是……”他咬咬牙说:“主子……主子不该说‘吃饭’,该说‘进膳’……”
“切!你又不读孔夫子,怎也忒多礼!进膳不是吃饭么?朕就乐意说吃饭,怎么着吧你!”</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