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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风猎猎地吹动着城头的旌旗,巍峨高耸的城墙上写着三个斗大的字:“登州卫”,垛堞口站着一个又一个身披甲胄、手持军器的士兵,神情肃穆地凝视着远方波涛汹涌的海疆。
军校场里,一位白袍小将手挥令旗,指挥着一队队军卒不断变换着队型,士兵军容齐整,进退有度,杀声震天,令旁边那位二十多岁、穿着六品鹭鸶文官补服的官员看得血脉贲张,不禁握紧了拳头,似乎也正握着刀枪在与士兵一起杀敌。
看了一会,那位文官现这个阵法自己从未见过,只见每队军卒以十人为一组,以四名手持丈二长枪为攻击主力,四名长枪手的最前面一左一右分别手持小圆藤牌和硕大的长方五角形藤牌的腰刀手,其后有两名士兵手持一丈多长连枝带叶的大毛竹;长枪手的后面那两名军卒使用的兵器更是古怪,象是凤翅镏金镗,两边的翅却并不弯曲,直横直竖看着象个“山”字,长约七、八尺,竟是十八般兵器中也没有的,低声问过那位小将身旁的护兵才晓得,此兵器名曰“镗钯”,精铁制成,顶端凹下处可放置火箭,接敌之后点燃可直冲敌阵。
待那位少年将军将令旗一收,士兵操练告一段落之后,那位文官拱手抱拳,向那位少年将军作了一揖:“戚少将军,下官虽是一介书生,却也颇好军事,不过此阵倒从未见过,还想请教戚少将军。”
那位被称为“戚少将军”的少年名叫戚继光,如今才十七岁,任登州卫指挥佥事之职,听到那位文官问他这个问题,不由得脸一红,赶紧抱拳回礼,答道:“回高大人,此阵是末将自己瞎琢磨出来的,名曰鸳鸯阵。”
那位文官是翰林院编修高拱,此次来登州是跟着都察院御史叶樘一起,奉内阁之命点验山东通省各卫所兵马。内阁廷寄经司礼监批红就是诏命,这些人也就等若奉有圣旨的钦差,各卫所指挥无不小心伺候着他们,戚继光便是奉了父亲、登州卫指挥戚承润之命,集合军卒演武给这位钦差副使来看。
高拱闻言笑道:“鸳鸯阵?阵型看着左右对称,这个名字倒取得妙!只是,戚少将军,下官有一事不明,还请戚少将军指教。”
“指教不敢当,高大人请讲。”
“缘何每队之中有一人手持大毛竹,你登州卫乃我大明山东备倭第一等要隘卫所,莫非军械竟也不足吗?”
戚继光无言以对,只能报以苦笑。
走了这一路,高拱也知道各卫所都存在这个问题,也就不再追问,转换了话题,问戚继光这鸳鸯阵接敌之后如何作战。
戚继光解释说,队列前方右边手持方形藤牌的士兵主要作用在于稳定本队的阵脚;左边持圆形藤牌的士兵匍匐前进,在牌后抛出投枪,引诱敌军士兵脱离本阵;若是敌军士兵脱离本阵,就由身后那两位士兵用名为“狼筅”的大毛竹将其扫倒在地;长枪兵就可一跃而上将敌人刺死;而队列最后面的手持镗钯的士兵则保护着本队的后方,警戒侧翼,必要时还可支援前面的长枪兵,形成第二线的攻击力量。
高拱虽然是个文官,却偏好军事,他知道军中最重个人武艺,却很少见过有这种强调团队配合的阵型。如此前后有秩、长短搭配的队列布置令他啧啧称奇,不禁好奇地问他是如何想出来的。
戚继光告诉他,近年来倭寇屡屡侵犯登州,在与倭寇交战的过程中,他现明军之所以每次都被倭寇打败,除了精铁制造的兵器不及倭寇的钢刀这个原因之外,还因为士兵单兵作战技能远不及倭寇。那些倭寇每个人都擅使五尺长的双刀,互为呼应,协同作战,头领将手中充当令旗的折扇往上一挥,则全部倭寇就将刀挥过头顶,又突然倒转刀锋迎头砍下,一片刀光,“上下左右皆白,不见其人”,能在一丈八尺的方圆之内给予明军大量的杀伤。他们还擅使弓箭和投枪,倭寇竹弓长约八尺,用脚踩在地上,站立射,箭头宽约二寸,射程又远威力又大;投枪也是竹制,藏在身后,突然抛出,往往能刺中没有防备的明军士兵。再者,倭寇在侵入沿海村落掳掠时,总是分成二、三十人的小股部队,使用当地向导带路,派遣斥候并梯次展开兵力。如果明军没有有效的阵型迎敌,单凭一腔血勇猛冲敌阵,很容易被倭寇击败……
高拱听得很憋气,这还是官军围剿海盗吗?分明是农民武装被那些来自海上的官军剿杀嘛!他当即表示将向朝廷上奏疏,建议朝廷加强武备,并请戚继光将自创的鸳鸯阵法也具文上报朝廷,以便推行全军。
就在高拱和戚继光商讨军务之时,登州卫指挥使官衙的二堂上,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官员放下手中的茶碗,懒洋洋地说:“也就是这样,比上当然不足,比下倒是有余。”看他官服补子上绣着两只云雁,一只飞于云中,一只落于地上,为明朝四品文官制服,可见他应该就是这次巡视山东军务,点验卫所兵马的都察院监察御史叶樘。
对面那位武将是登州卫指挥戚承润,卫指挥使也是四品,官服补子上绣着一只猛虎,不过因他是武官,在实行“以文统武”的明朝,地位自然无法与对面那位四品文官相比,因此对于他那上宪的口吻根本不敢表示任何不满,反而一欠身,愈谦恭地说:“叶大人谬赞,末将受之有愧啊!”说着,将一张薄薄的纸压在了叶樘的茶杯之下。
叶樘扫了一眼,见是一张五百两京城盛隆号见票即付的银票,心中一喜,便又一次端起了茶杯,不动声色地将银票揣到了袍袖之中。
有了银子做媒,叶樘瞧着眼前这个五大三粗的武夫也顺眼多了,收起了官腔,将头凑近戚承润说:“朝廷此次下旨点验全国卫所兵马,想必下一步不是要裁撤某些卫所,便是要调整卫所指挥等各级武官。说起来你戚将军之登州卫倒未必有被裁撤之虞,不过得防着有被裁卫所的指挥抢了你位子才是。”
戚承润早就想到了这一节,愁眉苦脸地说:“末将也正有此担心,却不晓得该如何应对,叶大人乃是京城显官,想必有良策可救末将。”
叶樘说:“良策倒不敢说,以下官之见,戚将军还得在京城当道大僚身上做文章。”
“叶大人,末将乃是一介武夫,登州又是边陲小镇,莫说是阁老尚书,便是叶大人这样京城里的上显达官,末将也是打着灯笼难遇一个……”
叶樘微微一笑说:“倒运时秦琼卖马,行运时敬德封王,这世间之事左右不过一个‘运’字,如今正是你戚将军行运之时,有这么一位自个儿送到你戚将军的跟前了。”
戚承润以为叶樘要继续索贿,复又将一张银票直接放在了桌子上:“叶大人乃是末将一向景仰之官场先达、士林名流,今次能莅临我登州卫,是末将及麾下五千余众军卒天大的荣幸,些许孝敬不成敬意,只当是给叶大人略备菲薄仪程,登州卫之事还请叶大人在朝廷多多美言几句。”
叶樘面色微红,也不收那张银票,说:“戚将军会错意了,下官纵然有心要助戚将军一臂之力,却也力所不逮。下官所说之人,便是此次随同下官一同到登州的高翰林高大人。”
“他?”
看戚承润有些怀疑,叶樘心里骂了一声:真真是个无甚识见的军卒莽夫!但看在银票的面子上,更是为了拉这一路上拒不受贿的高拱下水,便耐着性子说:“你莫要小看了这位高翰林。他乃是庶吉士出身,为我大明‘储相’,这倒是远水难解近渴,不过这位高翰林的恩师却不是别人,正是我大明第一权臣、刚刚被起复的内阁辅夏言夏阁老。下官的话,戚将军明白么?”
再不明白就真的是弱智了,戚承润心领神会地点着头,一边说:“谨受教,谨受教……”一边将桌上的那张银票硬塞到叶樘的袍袖之中。
看他这样客气,叶樘就更进一步点拨他说:“看那高翰林与贵公子戚少将军相谈甚欢,戚将军不妨让少将军试他一试。”
戚继光拗不过父亲的严命,只得在请高拱到书房吃茶叙话之时跟他说了此事。高拱是何等聪明之人,一想便知定是叶樘出的主意,也不责怪戚家父子不行正道,只将银票推回给了戚继光,指着书房墙壁之上贴的那条幅说:“若戚少将军愿意赠下官一幅墨宝,下官自然可在恩师面前为登州卫说话。”
戚继光顺着高拱的手看去,见是自己写的一诗,不禁红了脸说:“高大人乃是两榜进士、翰林院出来的理学大家,末将岂敢班门弄斧?”
高拱笑着说:“翰林院之人可写不出你那等气势豪壮之诗啊!戚少将军不必推辞了。”
“那……那末将就献丑了,”戚继光铺开宣纸,自几案上笔筒中拿过一支狼毫,饱蘸了浓墨,“《韬钤深处》”四个大字落在纸上,落笔竟隐隐有风雷之声:
“小筑惭高枕,忧时旧有盟;
呼樽来揖客,挥麾坐谈兵。”
高拱心情激亢,不禁跟他一起吟诵起来:
“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