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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城里的觐见,可谓是凡善可陈,甚至有些无趣的。
监国是在靠近江边的云波阁里,单独接见我的。说是单独,其实周围也就几个内侍,在不远处听候传唤而已,只是他们衣袍下过于强壮的肌肉,似乎暴露了什么东西。
在这里可以透过视野开阔的廊下,隐隐看到另一端赭色山石中的名胜,鳌头矶和上面的碑亭,江风习习吹的人浑身通透,让人觉得心胸开阔而快意怅然。
这也是我第二次近距离面见监国,上一次,还是在御前观览的大校阅上,我也只是一个新军的部将,因为之前各部在雨中的狼狈表现,而脸色有些不好的他,总共前后对说的话,也不过一句半而已。
年过四十有半,正当壮年的监国,头戴金丝笼冠身穿紫纱团袍,面阔而腰壮,很有些久居人上,杀伐自专的威凛,却又混杂着一些久于事务而善察睿断,明显不好欺瞒的城府气度。
只是他看起来,这段时间颇为忙碌,因此在眼角等细微处,难掩一些倦怠颜色,但对我还算和颜,赐我对坐说话之后,又耐心的听我三言两语说完北边的前情汇报。
例行公事的勉力了几句之后,却又问起我当年打进洛都后的重重情形和见闻,说着说着话题就不免转移到了,我对北地情形的感观和判研起来。
无非就是北朝的实力,和那些胡马藩军的动态,以及出兵淮上所需要的准备和条件等。
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只是我说的都是有所选择性的大实话,比如一边表示某种为国报效,视敌寇如无物的热观情绪,一边暗示和强调本军的困难与勉强之处,
然后籍此,间接的各种抱怨友军的不给力和帅司内部纷争的拖后腿,以及其中险死还生九死一生的惊险与跌宕。
对此,我特别强调和建议,只要国朝再有二十万大军,不,哪怕是准备充分的十万大军就足以,再加上我在北地的全力呼应,就大可乘着北地如今的饥荽、灾荒和动乱不堪,而再行吊民伐罪之事,重新横扫中原两河,而重新兵临洛都城下。
对此,监国虽然有些不可置否和保留态度,但在名面上还算是满意,特别是对于我部,前些时间独力转战淮北,突入河南的战绩,表示了嘉许和褒奖,并表示国朝从来不吝叙功论赏。
却又在叹息中菀转他顾的表示,如今的国事艰难,诸般的坎坷与擎制纷扰,如今更需要我这般国之鼎柱,在外坚守报效,直至北伐功成的那一日了。
为此,监国亦是表示出相当程度恩结笼络的态度来,亲自过问起我的家事来,询问我何时才能给家里那位宇文氏一个正式的名分,并表示愿意为我安排一场足够体面而风光的婚事.。又说了一些八叶世臣罗氏的过往,表示有意恢复罗氏开国时的世爵云云。
而我亦只能还之“再三感泣于对”,“匈奴未灭何以成家”之类,半真半假的情绪与态度。
这倒也不完全是演戏作态,起码至少在我表现出足够价值后,这位当代监国,的确待我不错而扶持起来也不惜余力的。
觐见结束之后,
“真是可惜了。。”
监国微微叹息看着滔滔江水,对着身边人道
“为什么偏生就是他,”
“不然余都想尚以宗室了。。”
“这又有何不可。。”
旁边一人建言道
“他现在可是名正言顺的罗藩世子。。”
“难道还有人敢跳出来多嘴置啄么。。”
..。。
而与此同时,我也在回味着某种情绪和心思中,走下台阶,穿过宏伟的牌楼与宫门、回廊之间,。
现在想起来,这位监国看待我的眼神和态度,似乎已经超出了一般臣子的熟稔和亲切,要知道,这才是我第二次面见他而已,就仿佛已经关注了许久一般的自然俗成。
难道与我的家世有关,想到这里我愈加困惑了,在与婆罗洲抚远州的本藩家主和解之后,我也从便宜老爹那里,获得关于罗氏等八叶世臣的许多秘辛和过往。
而所谓的四公、五脉、八叶等这一切概念,都是源自数百年前那位,以一己之力开创一整个时代,而改变无数人命运的梁公,而开始诞生的。
所谓的国朝五脉,就是源自最初追随这位梁氏先祖,开府建幕的薛景仙、郑元和、魏方晋、崔光远、温哲五大长史,身后留下来的家族传承。
当梁氏一只在南海封建之后,除了远走域外的魏方晋之外,其他四姓后人也作为陪臣而跟了过来,再加上原本留守南海都督府的岭南冯氏一族,重新构成五姓。
因此,时代繁衍沿袭下来,不断分出的各种分家、别姓,形成枝繁叶茂的五大源流,在国朝历代的文官体系内,极有影响力。
国朝上百年以来的一半宰相世系,都出自这五脉的渊源,直到前两代因为加强中央集权和扶持新贵,抑制豪门显宦,在朝堂中的具体比例才有所缩减。
但是当朝的宰执之中,依旧不乏五脉之家的身影,他们门人子弟,亲缘故旧,也继续活跃在政坛之中,比如一度作为监国在朝野前台的代言人之一的蔡候,就是出自郑氏一脉。
而四大公家的概念,则是要更晚一些,南海梁氏的初祖瀛洲公,为了管领过于广大海洲分藩领和东西横跨数千里的拓殖地,而设立的分家管领制度。
最初只是侯领藩主,后来才按照需要升格为公室,而拥有自置部署臣僚护军的权利。
只是随着建国以后,历代国姓公室,发生的几次反乱,而被中枢幕府相继撤藩减等,而在权势上有所缩水,并且不入中枢任职。
但本身的地位和待遇依旧是尊崇无比,并且在原本的管领地,享有极大的经济和政治方面的宗藩权。
而八叶之家的世臣渊源,又要稍晚一些,其源头可以上溯到天宝年间,追随梁公而留下各种功业和名声事迹的部属故旧,既所谓的:一府三率四长史,五骁六曹十郎将,
这些旧部和追随者,以三率之一的韦韬为首,其中相当部分都成为了后来大唐持续百年中兴时代的名臣显宦或是一方名将;
而另一些则以三率之一的高适、高达夫为代表,继续追随梁公的万里征拓,而就此扎根域外,另有一番成就和历史渊源,也是如今西国大夏维系统治的根基之族。
而三率的最后一位边军子弟出身的卫伯玉,则是带着一帮部旧,在西北终老而成为了。如今的西军大小藩镇与将门世家的主要源头。
而其中还有一些部属,则是因为当时的需要,分镇青唐、安东,南平、安南、北庭各地,而另成渊源。
其中诸如位列十郎将之一的安东罗氏这般,虽然没有直接追随梁公身边,但也用子弟分家的形式,继续服侍和追随南海梁氏一脉,而成为南朝世系家臣的祖源。
直到乙未之变发生后,在对待大唐朝廷的态度以及后续的复仇程度上,这些隶属于南海的世臣之中也发生了相当程度的分裂和混乱。
因此,最终被铁腕镇压和清洗了不少,又有相当部分出走,或是远避外藩而置身事外,而被夺爵废藩,乃至最终流放的亦有不少。
最终与这些世臣关系密切,又远离政治中枢的西海道,各地分藩诸侯和延边拓殖地,成为这些残余势力苟延残喘的庇护之地,
也是国朝之中历代被镇压和剿灭过的维新党、兴化党、正定党人等,多个反对派势力的重要渊源之一。
因此,只有部分世臣坚定支持,来自京畿宗家幸存的正定帝立国之举,又参与了名为嘉佑大进军的北伐,和西进东进的一系列大事件后,得以幸存下来。
又继续拥护和支持,新设未久的南朝幕府,收拾残局平定内患的八家世臣为代表,被冠以八叶的荣耀与资格。
取义“公家为干,世臣枝叶”的用意。只是世事迁移,底蕴略差一筹的八叶,也不免后人不肖或是政治失势,而出现各种萧条与败落。
比如罗氏前两代,因为站错队而被迫躲在藩领中,郁郁而终的启年公。又比如我那位原本定居广府,却得以天降爵位和藩领的便宜老爹。
抱着这种思绪,我回到了临时的住所——重新修缮一新的半梅苑,这也是监国指定给我的临时宅邸。也是我亲卫团的驻地,这也算是某种用心安排了。
而在这里我也见到了,留在当地的代表奏记官谢明弦,他已经在此久候多时。
隔了两年多不见,本来就生了一副气质儒雅好皮囊的谢明弦,似乎因为生活的滋润与迎来送往的,变得有些富态而油光,连带气质都变得圆滑起来。
不过作为我的晚届校友和老部属,在态度上倒还是一如既往的恭谨和认真异常,就仿若是回到了我和他们一起创立讲谈社的当初。
简单寒暄了几句之后,他就放下了名面上事故圆滑的伪装,开始一般正经向我汇报,这半年多时间下来,他在江宁上层活动和情报收集成果。
毕竟,这半年多来已经足以发生了许多事情,而目前为止,国朝在东南的情势还真有些不好。
首先是淮南大水决堤的情况,比我所在的淮北地区远要严重的多,地势相对高一些的北岸,最多淹没了沿岸泗、宿州的部分地区;而南岸沿淮的楚州、应州、信州、滁州、濠州、寿州、几乎都成了一片泽国水乡。
而且,因为连日豪雨主要集中的南边,再加上地势上的落差和支流涨水,肆虐的洪水甚至蔓延和倒灌到了,相对内陆的高邮、真州、泰州一带过来。
原本有东南招讨行司,重新组织起来的淮南战线,也因此泡了汤,多达数个军序被大水所阻或困,而陷入进退不得的局面。
往来于道路的输送,也一度因此中断,就连重建未完的水师,都被紧急派遣来过来,改作水运来维持军前的需要。
另一方面,因为淮河大水的困扰,也造成了那些侵入南方的胡马藩军,纷纷转道向内陆侵袭或是流窜,这也造成了信阳、新蔡、襄州一带的军事压力和频频告急。
而淮南战线的后方,集结在江北蓄势待发,却因为连日豪雨而受阻的数万大军,也不得不就地转而西进,去支援有些岌岌可危的荆南——江西道沿线,而不是按照计划分批乘船北上,在我的控制区内登陆,而伺机南下打通淮南。
这也意味着,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除了海路的输送之外,依然得不到任何军事上的后援和呼应,我的部队还得继续孤军奋战在淮北了。
当然了,这从名面上看,固然是一个坏消息,但是从私底下的考虑出发,却有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我可以一边索要更多的输送支援,一边继续维持独走的现状,多出更多私下布局的时间来。
此外,在江南道内,还有来自两海道的赴援大军,目前虽然云集在东南沿海一带,但因为粮饷装备畜力等项目上的准备不足,而迟迟未能形成战斗力,也未能完成重编和适应性训练。
倒是因为缺衣少食,而频频发生就近骚扰、侵害民间的事件。
目前江宁方面所拥有的机动军力,就剩下丹徒(京口)的部分粮台巡道兵,以及驻留在行在附近,神机军和殿前军的一部;正在紫金山下重整编练中的前、后、右三部残缺的御营军而已。
说到这里,突然又有通报访客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