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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成杏色的薛笺,比绢纸轻薄,又厚重过熟宣,李缨拆出一角,神采飞扬的小楷跃然而出。纸上字迹寥寥,李缨一目扫去尽收眼底,一丝错愕转瞬即逝。避嫌远立的李重等了不过须臾,便听见李缨道:“再去看看其他宝驹。”
李重忙趋步跟上,那鱼信一看即是出自女儿家之手又来自宫中,执笔人不言而喻。凡人皆有好奇之心,太子一早受上皇所召与太子妃会面在皇城中已不是个秘密。既才见面又为何写信?李重多少有些好奇。
然阅信后的李缨面色如常寻不出端倪,指间已无信笺踪迹,看来已落了个化为齑粉的凄惨下场。李重暗叹,永清公主的死对大业两都各方局势产生了极深的撼动。因着她亲信三千,扎根于朝中的势力深厚,那种撼动至今未能完全显现出它翻天覆地的力量。随着那位萧家太子妃的到来,所有酝酿在汹涌暗流下的冲突逐步走上明面与激化。
生不逢时的太子妃,李重惋惜地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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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起,来自望月阁的书信踏着开朝的太平鼓声准点送入东宫之中,日复一日如水落江河、石沉大海,依旧未掀起一丝涟漪。飞鸿传书不断,大婚事宜有条不紊地同时进行着,二月初六帝后驾临东都万象山。
一帝一后甫一入宫,未顾及奔波劳累而做停留直往常朝殿拜谒而去。太子大婚乃举国庆事,多少冲散了宫中徘徊数月的黯然阴云,连着上皇痛失爱女的伤痛似乎也因此淡去了许多,素不受待见的韦皇后竟也得了她两分笑意:“皇后可见过太子妃了?”
韦皇后端然笔直地跪坐一旁与之奉茶,谦卑地欠一欠身温声道:“回母后的话,妾身方至紫微宫,尚未来得及去见太子妃。但此前见过太子妃的画像,委实是个乖巧可人的姑娘。”
垂帷外的皇帝与之相和,夸赞道:“萧氏名门,育出的女儿自是德才兼备。”
上皇斜倚在榻上搘额养神,闻此言欣然笑了起来:“永清的眼光不错,给太子挑了个恭和娴美的佳妇。我已天年不愈,只盼儿孙美满,若能再抱一抱重孙儿那便是再无所求了。”
韦皇后将砂壶放下,轻重得当地捏着她的腿:“上皇仙鹤延年,两个孩子一般年纪自是情趣相投、琴瑟调和,说不准年底啊就有好信了。”
这句话说到了上皇心坎中,眼角细纹轻轻迭起,心悦意得地笑了起来:“若如皇后所说再好不过了。好了,你去瞧瞧太子妃吧,那孩子孤零零一人在这宫中你为婆母大婚前总要叮嘱抚慰几句。”她慢慢拾起韦皇后沏好的茶在指尖摩挲,却未置于唇间,“皇帝留下,我们母子多日未见,有些体己话要说。”
韦皇后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伏地拜了一拜,呵腰膝行退出帷帐。账外,帝后两人对视一眼,皇帝微微摇首示意无妨,韦皇后压了压唇角无奈而去。
常朝殿的门轰然阖上,微尘在斜行而下的道道光线中肆意起舞,藻井下浪潮似的回旋着合门的声响,一浪低过一浪,泯灭于迫人的寂静里。皇帝绷紧着身躯端坐在宝方格上,许多年了,当他独自面对这位“母亲”时总是不能如一位君王般泰然处之。
即便他登基为帝,坐上大业最高的宝座,可在他的潜意识中他并不是这个江山这个天下的主人。他竭力想说服相信自己已经与他的父皇一般,成为了大业的帝王,可是夜夜噩梦中他仍是一遍遍地重复被流放前他所遭受的鞭刑,一道接着一道,当着他父皇的面当着整个明宫数千张面孔,彻底击碎了他身为皇子的尊严与骄傲。
“知情不报,理当处死!”
那日上皇森冷的话语同这关门巨响般不断回放在他耳畔,放于膝上的双拳不由握紧,上皇不悦的询问声清晰地将他从记忆中唤回:“皇帝在想什么?”
他从恍惚里惊醒,忙道:“母后恕罪,儿臣方才琢磨太子的婚事,想着是否还有疏漏之处。”
“太子婚事自有礼部与太常两司谋划,再不济还有我这个老朽盯着,”上皇口吻严厉,“皇帝为一国之君何须为此类琐事烦心?”
“母后教训的是,儿臣知错”皇帝焉焉垂下脑袋,不敢再多置一词。
上皇面上笼罩着层薄薄的寒霜,叱骂道:“人人都说你无论秉性容貌皆肖似你父皇高宗,然而父皇尚有勇气披甲上阵,挥剑杀敌!而看看你!韦后一句,你可敢言个不字!”
皇帝心里苦笑,皇后贤惠事事以他为先,从未忤逆过他,两人患难多年从未有过口角之争。
上皇怒其不争未再搭理他,殿宇空得慑人。地方一旦空旷起来便显得寒凉,纵然常朝殿内铺设了地龙与毛毡,皇帝跪坐在那始终感到一股冷意如跗骨之蛆黏于周身,帷幕轻动,一帘藕色划开阴影,在他眼睑下鬼魅般闪过。
他惊一惊,再抬头时身着宫装的女子怡然端着盏热气袅袅的紫砂,稍稍弯下腰来双手递与他:“陛下,陛下赏赐与您暖身驱寒。”
紫砂盏中浮动着清透碧色,一目到底,没又办法杂质。茶是万里之外南诏特贡的细茶,高山之巅遗世独立的一株茶种,由一名十三四的南诏少女以樱唇采摘,一片片轻轻衔下,故此茶名为衔春。
皇帝只闻其名,却从未见其貌,而今见之竟是冷汗淋漓,霎时汗湿了里衣,双手抖得近乎痉挛。
“陛下。”慕容柔声催促。
皇帝闭上眼,狠狠一咬牙夺过紫砂盏一饮而尽,胸腔剧烈地起伏,喘息声宛如濒死的野兽般粗重绝望,左手紧紧揪着衣襟突然后悔方才未能与皇后多说上一句……
苦熬漫长时间,慕容婉然笑道:“陛下上皇已经安歇去了,您快起吧。”
猛地一抽搐,皇帝茫茫然睁开眼,昏暗的大殿里层层帷帐无风垂立,正对着他的宝座安静地半隐在虚弥的微光里。他骤然瘫坐了下来,虚汗一层接着一层恍若从无底的深渊里挣扎逃生了出来。
“陛下……”
他抬头,女官不苟言笑的眼眸里此刻含着怜悯与温情,她向了他伸出手,皎皎皓腕,不盈一握:“您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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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尺宽的沉香木架立于妆台之后,横杆上晾着一匹垂及地面的青色鸾纹钿钗礼衣,司衣领着一众女史围着礼仪进行最后的查看与修整。惊岚端来茶点布与案几上,韦皇后回头看看礼衣笑与萧徽道:“这礼衣是本宫着办的,大婚一生一次,本该与你商议才是,可是那幽州深居东北,婚期定得又急促,便没征得你意见。你瞧着可还喜欢?”
萧徽谦然道:“娘娘亲自督造自是万中无一之物,”双眸轻弯,一泓春水,“三娘喜欢。”
“你这孩子,明日便是我李家媳妇儿,还一口一个娘娘可不生分。”皇后起初第一眼看到萧徽亦是出神,但相谈几句愈发觉得她温柔恭顺,着实是个讨人喜爱的孩子,“与太子一般叫我母后便是了。”
这一日,萧徽尚未入宫起就不断给自己做心理铺垫,直到此时此刻她仍不住心头抽搐了一下,看着自己曾经的嫂子张口娇怯地唤了声“母后”。韦皇后欢喜不已地携起她的手,连声应着好好好,她仔细端详着她,欲语还休终是摇摇头笑叹:“好模样好出身又是好性情,怪道上皇如此钟爱,有此太子妃是太子的福分。听尚宫们说,你与太子见过了?”
“母后谬赞,三娘惶恐。”萧徽羞然,垂眸抿唇道,“太子殿下虽少言但对三娘照拂周全,很是关切。”
皇后轻轻唉了一声:“我的孩儿我最是清楚,你不必与他美言。太子少时坎坷,生就一副孤僻冷清的心肠,当初是我谏言陛下让太子去前线磨炼,没成想回来后更是少言寡语,连我这个为娘亲的偶尔都猜不透他的心思。”她忧愁而希冀看向萧徽,重重地握了握她的手“以后怕是要为难你了,多陪伴开导太子,人心非铁总有回春时。我在此便是要多谢你。”
“母后倒叫我惶恐了,”萧徽采着一口糯米似香软的嗓音,“三娘既为太子妃,陪伴夫君解其烦忧乃是本分。”
她话道一半,突然明间外内侍扬声通传:“太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