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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逼近燕京城而设的环庆军所立大营当中,宋辽双方攻杀,正如火如荼的展开。
数十架石炮,正逼营而立。将大大小小的石块朝着宋军营寨发射而来。
自从东汉末年霹雳车出现在中国战场以来,这等攻城拔寨的利器随着晋末大乱之世曾经绝迹过相当一段时间。宋朝开国之初,战阵之上还没有石炮出现,宋太祖攻击太原,宋太宗攻击幽州这样的坚城,战阵当中,还是羽箭覆盖城头压制,掩护城下挖城穴地,用撞车,冲车,云梯车等等攻具直接薄城这样的战法。没有用上石炮。
直到大宋和西夏攻战数十年,西夏军中开始使用石炮,宋军当中也很快装备了这等武器。最后才在辽军当中出现。
这个再度出现在军中的攻战之器,平心而论,远远不是这个时代的最高水准。粗大笨重不说,而且炮力也不强。抛射不出巨大的石块,而且也射不甚远。动不动就得将石炮逼近对方城池或者营寨很近。
守城从来都不是死守,这等笨重攻具离城池或者营寨太近,对方反击兵马一个出击,很容易被破毁,花大力气打造出来却派不上太大用场,很是鸡肋。直到百数十年后,后来崛起的蒙古西征,引进了回回炮的技术,这等石炮才真正成为攻城利器。
可是此次辽人使用石炮,却用得毫无忌惮。环庆军此次逼城而来,骑兵极少。想拉出来阵而后战,摧毁这些石炮,辽军随时可以用骑兵冲击掩护这些攻具。先天就弱了一筹。
骑兵少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碍,要是环庆军士气足够,忍受这些石炮和箭矢轰击,一军军交替掩护着开出营寨,结阵缓缓而前,无非就是再打一场野战而已。多伤亡一些,总能推进上去,将这些拖不走的攻具全部破毁。骑兵就算冲击而前,宋军难道还少打了步兵对骑兵的野战?
可是现在,环庆军军心已失,竟然没有一支军马能开出营寨,结阵掩护他们的防御体系,和辽军做依托营寨的野战!
渡口曹累所部的惨败,还有军资器械,数万民夫的损失,绝对是灾难性的。损失是一方面,而刘延庆不许韩遵去援应曹累,放弃了他们这支守备渡口的环庆军袍泽,还有自己大半辎重,对军心的挫动,才是灾难性的!
一支军队,连自己的袍泽都不去救援了,那么身为这支军队中的军将士卒,谁还愿意继续死战下去?
要不是刘延庆还在这连绵大营当中坐镇督战,要不是还指望在侧翼的泾源秦凤熙河诸军前来支援,说不定军心已经完全丧失的环庆军就要放弃营寨,全军崩溃南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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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人石炮逼得极近,离环庆军草草挖出的壕沟都并不很远。每架石炮旁边,都有百数十民辅兵炮手在忙忙碌碌的操作。将大大小小的石块雨点一般的抛射向寨栅。每一枚石弹抛射出去,在辽军阵中就激起一阵欢呼。每个人士气都高涨到了极点。
大队大队的辽人精骑,就下马在石炮后面待命,看着这炮如雨下的场景。石弹打得寨栅上面宋军立足不住。辽人步弓手也敢逼近壕沟,一排排的站定向着宋军营寨发射着密密麻麻的羽箭。宋军顶着石弹箭雨,间或在寨栅上冒出头来还射。笨重的弩机,已经没法拖上寨栅上使用了,这目标太大,一阵石弹射过来,操作弩机的宋军士卒就结局不妙。
营寨前面的壕沟已经被填出了七八条通路,眼前这个被重点攻击的营寨,寨栅也被拉倒了四五处。寨栅缺口处左近,宋军辽军尸首层层叠叠的满布,每个缺口,看来都经历了惨烈的厮杀。这几处被打开的缺口处,胡乱的摆放着塞门刀车和各种各样鹿砦器物。宋军士卒支架着巨大的旁牌,在缺口后形成第二道防线。苦苦忍受着抛射进营寨的石弹和箭雨。
辽军当中,负责突寨的死兵,这个时候都退了下来喘息。每个死兵都披着双层重甲,手持着长大的兵刃。吃的喝的,自然有辅兵服侍他们。争取让他们早点缓过气来,再度杀上去。
这个遭受了重点攻击的宋军营寨,仅存的望楼之上,在拼命的舞动着旗号,向四下营寨求援。但是四处离得近的营寨,也受到辽军牵制。营寨当中的环庆军人马,也没有冒死而出野战的勇气了,只是拼命的用羽箭弩机应援着被攻击的这个营寨。随着每一刻的时间过去,这个遭受攻击的环庆军营寨旗号摆动得越发疯狂绝望,每个身处其中的人都明白,这个环庆军营寨,被辽军攻陷,只是在指顾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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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逼近燕京城脚下之地,草草设立了大辽四军大王萧干所在的中营。辽军一路退让示弱,根本未曾立下绵延稳固的营盘,除了萧干所在之外,几乎全部都是野外而战。而此时此刻,辽军这最后的武力,又需要什么营盘了?
无数契丹奚人渤海甚至汉军军将,全都顶盔贯甲,在四军大王萧干所在的望楼下候命。每个人都仰面看着望楼上的旗号,只要旗号点到了他们这一支军马,这些已经黑血沸腾的大辽末世将领,就立刻领命而出,直扑向宋人环庆军的大营!
无数民夫从燕京城征发出来,运土堆石,朝着前面输送。石炮缺少石弹,连燕京城高门大户院墙的石基都拆了。这些得用民夫也不分什么身份了,在萧干准备最后决战的时候,在燕京城中大索,只要是稍微看起来壮健一点的男子,全部随军而用。萧干已经压榨出了大辽仅剩的最后一分血气!
在底下候命的辽人军将当中,还有击败曹累,焚断渡口浮桥,烧毁环庆军军资的那支人马的将领。能回来的辽人军将,多半都是人人带上。盔甲里面长一道短一道的捆扎着沁血的伤口。这些军将每个人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只是红着眼睛朝上而看萧干的旗号。不管谁让他们暂且休息一阵都不搭理。对于这些辽人军将而言,这已经是这个曾经伟大的帝国,不折不扣的最后一战,哪怕是死,他们也要让这燕地伴随他们一起轰然崩塌!
在这些军将所聚集的地方外面,黑压压密层层的是一队队的辽人军马。各处都是旗号飞扬,存在燕京城,已经覆灭的曾经大辽各个皮室军的旗号,全部都打了出来,似乎那支横绝万里,依山抵海的可怕大军,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一般。
轻骑,重骑,步军,弓手,重甲步战之军,一层层的直绵延到燕京城脚下。这大辽仅剩的军马当中每个战士,都向着这军阵中间那个孤单单的望楼举目而望。在这望楼之上,萧干四军大王的旗号在寒风中猎猎飘扬舞动。每个人眼中只有萧干旗号还存在,至于眼前数万环庆军,已经完全不被他们放在眼中!
就连大辽末世双璧那位大石林牙,现在都被这些大辽军马抛在了脑后。现在他们眼中只有萧干大王,只会追随着他的旗号前进。在这最后的绝境当中,萧干带领他们,奇迹一般的翻盘了。一场大胜,就在眼前,只要摧垮了宋人的西军,也许大辽还会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下去!
无数道目光,都聚集在萧干高瘦的身影上。而四军大王萧干,此时此刻,脸上却未曾有半点得色,按着望楼栏杆,静静的凝神观看对面的战况。十余名心腹契丹奚人将领,身披重甲,按剑站在他的身后,屏气凝神的等候着萧干每一道号令。
对环庆军营寨发起强攻以来,已经一天。日头已经西斜下去,眼看不久就要落下。萧干大军连破宋军七营,杀敌数千。现在锐气还不曾稍减。从萧干这里向下望去,可以清楚的看见辽人大军的攻击势头。辽人大军主力,对宋人环庆军东西绵延十余里的营寨体系。两翼全取牵制态势,集中精锐主力,只是沿着中间直突进去,深深的楔入了环庆军的营寨防御体系中间,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箭头,直直指向刘延庆所在的中军大营!
战场上矢石横飞,喊杀声如雷,辽人军马,舍生忘死的向着眼前营盘不断扑击而去。这个遭受重点攻击的宋人营寨,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缺口,可还是在拼死抵御。在每个缺口处,双方对射的羽箭弓矢几乎要将缺口填满,双方战卒都不断的填在缺口处,尸体迅速的堆高起来,厮杀之烈,战云之浓,连头顶夕阳都仿佛被这场血战撼动得恨不得快点落下,好避开这冲天的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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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辽人重甲步战死兵又一次被击退下来,在自家石炮弓矢的掩护下喘息整队。萧干身后一名奚人将领忍不住低声进言:“萧大王,是不是让儿郎们歇歇?强攻一日,杀敌三千,自损八百,俺们家当就这么多。天色也晚了,明日再攻就是。俺们也没有营盘依托,还是趁夜扎扎下营盘为好............现在军中锐气可用,可是这锐气也不能使尽了............俺们可没有援军,只能指望这几万儿郎打到底!”
萧干回头冷冷的看着他:“这数万儿郎,锐气会使尽么?”
他语调冰冷,那个心腹奚人将领竟然不敢答话。萧干容色如铁,声调铿锵:“现在大辽只剩下残山剩水,燕京左近,军资将尽。凭借的就是这锐气,不趁着俺们士气压过宋人,不趁着这锐气正是方张之势,摧垮刘延庆这鼠辈,难道等着宋军大队援应合围过来么?只要迅速击破刘延庆,宋人北伐之军,就将全军丧胆!接连两场大败,宋人就该忙着互相内斗,将这责任推来推去,我们才真正有了喘息之机,大辽,才会有一线生机!”
他举手猛的指向东面:“数十里外,宋人泾源秦凤熙河三军数万精锐,还在等着最为合适的时机加入战场!刘延庆孤军而入,想得全功,将那三军远远遣向侧翼。老种小种他们不会为刘延庆火中取栗,只要俺们在这里打僵持了,那几万宋军精锐就随时会向西而进,来拣这个便宜!俺们就要趁着他们还在观望的时候,彻底将刘延庆击败!”
提到在西面悬军而观望的宋人西军另外三支精锐,望楼上的辽人将领都觉得心中有点发寒。萧干单独对着这支环庆军,就已经将自己的力量使用得至矣尽矣,蔑矣加矣。要是那三支宋人军马赶来,辽军只有脆败收场。
但是天幸这些南人自家斗自家的本事远远超过和外敌对战,萧干才在绝境当中,寻觅到这么一个机会!这机会,的确不能错过!
可是宋人以善守出名,虽然环庆军已经士气颓丧,可辽军强攻一日,还是没有突到刘延庆的中军营盘那里。辽军军资本来就不甚多。在渡口处他们也只有焚毁宋人军资的力量,并没有时间和人手得宋人军资为己用,匆匆忙忙的就要将主力集中,强攻刘延庆的大营。这一日下来,弓矢器械,已经耗用大半——辽人现在也只能集聚起这么多家当。
这一波强攻要是被环庆军守住了,这战事,还能在泾源秦凤熙河诸军赶来之前结束么?
每个辽军将领心里都沉甸甸的。
萧干扫视他们一眼,斩钉截铁的开口:“刘延庆鼠辈耳,他早已胆落,只要俺们拿出最后的气力,直攻下去,破他必矣!大家追随俺萧干直到今日,在这大辽末世,对俺不离不弃,俺也只能用一场场胜利来回报诸位............相信我,相信我!底下儿郎,正在舍死忘生为大辽而战,俺们又怎能先放弃了?”
他猛的摆手:“传令,举火!今夜不收兵,不扎营。契丹飞虎飞熊两皮室军,俺的奚人四军大王所部铁甲亲卫,全都披重甲,持利刃,连夜而战,直到砍落刘延庆这厮的旗号为止!胜负,就要在今夜决出!”
大辽军马精锐主力,几乎都在女真兵马之前覆没。眼前这支军马,是耶律大石和萧干重整起来的,借用了不少辽人曾经精锐主力的番号。飞虎飞熊两支皮室军,向来是大辽皇帝亲领八皮室军之首,耶律大石和萧干重建辽军番号,这两支军马也是精锐当中的精锐。萧干四军大王部铁甲亲卫,更不用说是萧干压箱底的本钱,清一色的奚人子弟,甲胄兵刃,都用的是最好的。
自从战事发动以来,萧干动若雷霆,疾风骤雨也似的进攻就未曾停顿过,一直牢牢的掌握住战场的主动权。现在更是鼓起最后一口气,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打垮刘延庆!
谁都知道,萧干将辽军锐气力量,使用到了极处。只要今夜决不出胜负,僵持下来,随着宋军泾源秦凤熙河三军的到来,等待萧干的还是失败,还是大辽帝国的覆没。但是此刻,萧干已经赌上了!
众将呆呆的看着萧干高瘦的身影,看着他的亲卫将他的军令用旗号迅速传下去。战场上面,似乎突然沉寂了一下,紧接着整个战场,突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所有辽人将士,都击剑大呼,向着萧干的身影挥舞着手中的兵刃!
欢呼声中,为萧干军令所调遣的几支辽人军马旗号缓缓而前,大队大队辽人最后的精锐甲士鼓勇而出,就在今夜,他们要将刘延庆粉碎,保住大辽帝国最后一线希望所在!即使这个帝国要覆灭,那么就让这覆灭过程,是一副最为灿烂的景象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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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燕京城墙上,十余名甲士,簇拥着一个身影,同样在看着眼前这惨烈的战场。战事,就发生在这雄伟的燕京城脚下。一如百余年前一般。
耶律大石在萧干派来的亲卫监视下,就在如血的夕阳下低低长叹。
他的身份在这里,虽然被软禁了。可是他在燕京城内的活动,还是有一点的自由,无非身边必须要有甲士监视罢了。这场战事,他一定要亲眼看着。他身边负责监视他的甲士,又何尝不关注大辽这最后一场激战了?布置好警戒之后,就将他拥上了城墙。看着宋辽双方近十万健儿舍生忘死的这场血战。
一如一百余年前。
可是在百余年前,大辽帝国正是威风横绝海内的时候。宋太宗赵光义携兄长留给他的,从五代十国数十年血战当中历练存留下来的汉家最为精锐的三十万雄师直抵燕京城下,围城三重,杀气直冲斗牛的时候。那时大辽帝国,却还有耶律休哥,耶律斜轸,耶律学古............这些一代人杰在。
百年以后的今日,大辽的这些英雄安在?只剩下萧干和他,在苦苦支撑。而就连他们两人,也无法在同一面旗号下携手作战了............
难道这气数,当真是尽了?
看着耶律大石的脸色沉暗,他身边一名奚人将领,正是负责领兵监视他的军将。忍不住问道:“林牙,难道萧大王无法击败这刘延庆?”
虽然萧干和耶律大石已经扯破脸了。可是辽人军将,还是佩服耶律大石的文韬武略。看着眼前这场关系辽国命运的血战,看着萧干居然下令夜间举火,调动最后精锐做决死一击的时候。这奚人将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耶律大石对这场战事走向的判断。
耶律大石淡淡一笑,缓缓摇头:“今夜,破刘延庆必矣............他已经丧胆。萧大王兵锋深入宋军如许之深,正是调集两翼军马依寨野战,夹击我深入大军的时候。就算不能野战得胜,也足够牵制我大辽军马的攻势,说不定就给他拖下来了............可是刘延庆,连领兵出来野战的勇气都没有!只敢在中军之内,为自家军马层层叠叠的保护着............只要突到了他中军大营之前,刘延庆就只能崩溃!
............萧干大王大才,敏锐的抓住了这一线战机,抓住了宋人内讧送给我们的机会,这一仗,萧干大王能打赢!”
那奚人将领松了一口大气,又奇怪的看着耶律大石。既然这仗能打赢,大石林牙的脸色为何如此之难看?转瞬间他似乎就明白过来了,大石林牙和萧大王扯破了脸。萧大王得胜之后,地位就更加稳固了。到时候,他大石林牙的命运正未可知。
大石林牙,也许就为这个忧心罢?
耶律大石没有回头,就猜出了那奚人将领的心思,他低声叹息:“不是如你所想的,只要萧大王能保住大辽这最后一点国祚,就算俺耶律大石死了又能如何?俺只忧心,这气数,哪怕这次打赢了,也真的尽了............大辽只剩下燕云完整一地,连场大战之后,豪强离心,燕云之地的积储也一朝而尽,只凭借此处,要是宋人再度北上呢?宋人不来,女真南下呢?我们还拿什么力量来抵挡?”
他按着城墙垛口,眼神如电,极目云天:“只要大辽忠心儿郎在,在哪里不能复兴我大辽?何苦为了这保不住的燕京城消耗他们的性命血气?天下之大,终有一处,能让我大辽子弟生聚十年,最终恢复!萧干哪萧干,你不要为了自己一己私心,将这么多大辽好儿郎,拼死在燕京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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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火把,将塞外的夜空映照得通明。远处的山川,在火把光芒下显露出了黑黝黝的剪影。无数人马,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仅剩的十几骑残兵败将。
南下近千女真儿郎,还有数千新附军。完颜银可术这等名将统帅,更有完颜设合马亲领的宗翰亲卫谋克。现在回来的,就这么十几人而已!
而且在他们当中,没有完颜设合马的身影!
当初得知完颜设合马,完颜银可术领女真军马和宋军在古北口南野战不胜,银可术负创,只能据守幽燕边地堡寨,向宗翰请求援军的时候。女真全军上下都已经是大吃一惊。女真起兵到现在,还未曾遇到过这样难啃的骨头!谁都以为这么多军马南下,不管是对辽对宋,肯定都是势如破竹的结果,最后居然还要向宗翰求援!
不是没有人背地里嘲笑完颜设合马被宗翰宠爱过头,银可术可能也是打的胜仗太多了,地位也高了,现在可能也没有当初那么如日方中的气势了。南下之行,居然如此丢脸。不少女真谋克背后嘀咕,谁丢的脸,谁惹的麻烦,谁自己解决。俺们不去援救他们。难道宋人还能吃掉设合马和银可术不成?逼他们一下,也许他们就用勇气拼死一战了............认真一战,天下还有谁能是女真儿郎的对手?
至不济,设合马和银可术也能全师而返。挫挫他们锐气才好,特别是银可术,温都小部出身,现在爬到了多少完颜家嫡系子弟头上,瞧着都有些不服气。
可是宗翰却接到求援军报,立刻点兵出援。西路军本来还有五千余女真儿郎,近万收编的新附军。宗翰一下子就抽调了三千女真兵马,还有七千新附军,万人大军,一人双马,昼夜南下应援。谁都觉得宗翰有些小题大做了。宠爱设合马,也该有个限度不成?他们这西路军,是要将耶律延禧擒获去马下的,现在却要替设合马来擦屁股............天气渐寒,雪一封山就不好西进了,大家都出来年许了,积攒了那么多缴获生口,还等着送回上京呢,这样下去,得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
大家南下的情绪都不大高,走得也懒洋洋的。对昼夜兼程而行更是一肚子意见。还好女真军马这个时候还相当诚朴,军法虽然简单但是严厉异常。大家不敢怎么怠慢,在宗翰催趱下疾疾朝南而行。
直到此刻,他们才明白宗翰为什么这样大张旗鼓,如临大敌。
设合马和银可术居然连这几天都没撑持下来,在南人手中惨败!
数千女真甲士夹于道旁,每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十数名谋克蒲里衍向银可术行礼,张张嘴,还是一个字都问不出来。后面的女真兵马得知这里情形,就看见散布在外面的火把也朝着这里集中,领兵的谋克蒲里衍们纷纷都挤上前来,看到银可术他们的惨状,同样是目瞪口呆。新附军们同样好奇,但是他们身份不够格挤到前面来的,就算在后面多张望两眼,都招致了女真兵马恶狠狠的眼神扫射而来,一个个又噤若寒蝉的退后。
火把在道路两侧猬集成了一个巨大的光团,将周遭一切都照亮了。塞外寒风呼呼吹过,将火把的火苗拉得长长短短。女真军中不论人马,都僵立道左,吐出长长的白气。每个人都看见归来这十余骑残兵败将,以银可术为首,摘下头盔,跪在道中,静静的等待着宗翰的到来。
后面传来一阵战马低沉的嘶鸣声音,来路响起低沉的骚动声音。女真人马纷纷避道,就看见数十名亲卫簇拥着宗翰到来。宗翰也没有打旗号,甚至也没有顶盔贯甲,就是一身皮袍,急匆匆的赶来。入眼之处,就看见银可术的身影,他的目光越过银可术,扫视在银可术身后跪着的败卒身上。看了一遍,他眨眨眼,再用力的擦擦眼睛,跳下马来,缓缓走过去,在每个人脸上都仔细端详一遍。
宗翰才跳下马,银可术就双手掌心向上平摊地上,深深的拜伏下去。在他身后,那十几骑败卒都跟随他的动作拜伏。周遭数千女真甲士,本来还有低低的议论骚动声音,随着宗翰的动作,一切声音都停了下来,这数千女真甲士仿佛也支撑不住自己头颅也似,深深的低头下去。
设合马没有回来,宗翰此等人杰,如果说他有唯一的弱点,那么就是设合马这个儿子。当他接受了这个现实的时候,将会爆发出怎样的怒火?那个南朝,能承担住宗翰这冲冠一怒么?
宗翰快速的走过了拜伏于地的每个人,身子颤抖一下,又飞快的掉转头回来。他一声不吭,伸手就扯起跪在最后的一名败卒,疯狂的看着他的形容,突然大喊一声:“你不是设合马!”
说罢他就丢下那名败卒,又扯起另外一人,吼声一声接着一声响起:“你不是设合马!你也不是!我的设合马呢?我的设合马呢?设合马,设合马!”
看着宗翰状若癫狂,每个女真士卒都人人股栗。跪伏在最前面的银可术缓缓起身,拔出腰间佩剑,转向宗翰:“宗翰,俺把设合马丢在南面了,这条性命在这里,你给了俺如今地位,现在你都拿去罢,让俺给设合马殉葬!”
宗翰猛的转头,目光当中仿佛带着无数火星,狠狠的撞在银可术的身上。他侧着头仔细的咀嚼了一下银可术的话中语意,低声自语:“设合马回不来了?”
此刻被他揪在手中的,正是隶属于宗翰亲卫谋克当中的一名女真甲士。听到宗翰最后这句话,这名女真甲士软软的挂在宗翰手中,大哭出声:“宗翰,俺们把设合马丢了!杀了俺们给设合马殉葬罢............宗翰,俺们对不起设合马!”
宗翰咬牙,猛的接过银可术递过来的佩剑,火光映照下,这柄长剑锋刃上光芒流动。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宗翰身上。女真军制,覆军杀将,同样的,将死亲卫退,则亲卫全队皆斩。就算他此刻大开杀戒,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情!
银可术坦然受死,宗翰才将长剑挥起,火光下,就看见宗翰结实的身影一晃,接着就跟山崩地裂也似,猛的倒了下来!
宗翰亲卫在这一刻,都扑了上去,放声大喊:“宗翰,宗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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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瞬之间,宗翰就在他亲卫七手八脚拨弄下悠悠醒来。银可术十数人,又跪了下来。除了银可术以外,每个人都放声大哭,不住的朝着宗翰磕头请罪。银可术在那里跪得直挺挺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宗翰动作。
不等宗翰发令,他的一名亲卫谋克已经咬牙拔出腰间佩刀,猛的挥刀,就砍向银可术的颈项!
此刻人人闭眼,女真名将如银可术,今天就得交代在这里了。此次南下,当真是完败之局!
“慢!”宗翰突然爆发出一声霹雳也似的大吼。一挺腰从自己亲卫手中弹身而起。那名亲卫谋克长刀硬生生的转向,嗖的从银可术头顶掠过,砍在空处,刀刃颤动之声,直撞入每个人心中。
本来已经闭目待死的银可术此时昂然睁眼:“宗翰,为何不让俺就这么好好死了?也罢,俺败得如此丢人,你把俺拴在马后面拖死就是了!”
宗翰更大声的吼了回去:“南人虚实,只有你知道。南人军马出乎意料的强悍若此,少了你,将来我怎么南下?想死,死在阵前,不要死在自家儿郎的刀下!”
银可术身子一颤,这个铁打也似的女真汉子眼角突然沁出了大颗的泪珠,抽动着大哭起来:“宗翰,宗翰,俺们起兵以来,从来未有如此大败啊!设合马回不来了,当初俺恨不得就和他死在一处!要不是要挣扎一条性命出来,交代这支强悍南人军马的虚实,与途之中,何处不是俺银可术的死所?找那南人统帅萧言报仇,俺已经不敢存那份痴心妄想了............近千女真儿郎埋骨长城之南,不得归乡,俺怎么面对他们家人,俺怎么面对阿骨打老皇帝?宗翰宗翰,俺又怎么面对你?还是让俺死了的好!”
看着银可术在那里捶胸顿足的大哭,宗翰笔直的站在他面前,低低咀嚼着那南人统帅的名字:“萧言............萧言............”
在宗翰身后,他的亲卫女真将领全都昂然拔刀:“宗翰,俺们全军既然都在此处,将留守军马也都调上,再度杀进关去,将南人兵马全部踏平!那南人统帅萧言,到时候将他捆在马上,拖一百里就死了,那算是便宜了他!”
这些宗翰亲卫将领请战,周遭女真甲士人人拔刀,敲击着胸甲大呼:“南下,南下!将南人军马扫平,让燕地所有人给设合马殉葬!”
就连银可术也止住了哭声,跳起来咬牙从一名女真甲士腰间拔出一柄佩刀,红着眼睛看着宗翰:“宗翰,给俺一个死所罢!让俺为前驱一卒,杀回去给设合马报仇!”
宗翰身子颤抖,仿佛再做一个最为艰难的决定一般。他猛的瞋目大喝:“都给我住口!银可术,你是我最为器重的大将。你要是也是如此,我还真的就让你给设合马殉葬了!”
他狠狠摆手,扫视着周遭女真兵马。他的目光过处,没有一个人敢于和他对视:“前次南下,本来就是要趁辽人和南人无备,趁虚而入。在幽燕边地造成声势,一举席卷燕地。现在锐气已挫,南人强兵又有备于关塞险要之地,俺们未曾携带攻具辎重,难道再在关塞之前,和南人拼人命么?时日也近冬季,野无所掠,顿兵关塞之下,难道就是上策了?阿骨打老皇帝,还在等着我们将耶律延禧带回去!退兵,退兵,准备西进。总有一日,我们还是会南下,到时候,就如你们所愿,将南人所有一切,都淹没在血海当中!”
银可术当然明白宗翰的心思,此次南下,本来就是宗翰和他私自推动。完颜阿骨打要的只是耶律延禧,也很反对手下这些完颜家子弟背盟和宋开战的举动。他们私自行事,要是一切顺利,席卷了幽燕之地,那么完颜阿骨打那里总能交代得过去。
阿骨打老皇帝身子骨已经不行了,看来就这一两年的功夫就得大行。现下这些完颜家嫡系子弟之间暗流涌动,都在准备争夺将来地位。宗翰和他私自推动背盟南下之举,也是想坐拥幽燕富庶繁华之地,再加上此等功绩,将来在完颜家说不定还能更前进一步。
现在战事败绩,要是旷日持久的拖下去,而耽搁了阿骨打老皇帝交代的西进擒获耶律延禧的军务,完颜家的有心人在居间操弄,说不定就有不测之祸!
他银可术,已经没有立场向宗翰进这等谏言。能做的事情,就是做为前驱,撞死在南人的关塞之前赎罪。却没想到,宗翰伤心欲绝到了如此程度,心思还是如此清明,一下就分清楚了轻重缓急!
银可术垂首,又猛的抬头起来。他脸上萧言留下的伤痕,犹自狰狞可怖的斜斜横过脸上。这个时候,他又在交错的方向,在脸上狠狠的其切了一刀下去!女真本有嫠面风俗,这已经是立下血誓的举动!
“宗翰,宗翰!只求你将来,还用俺银可术为南下前驱,俺一定要擒获萧言那厮,血今日之辱,为设合马报仇!”
这一刀切得极重,鲜血一下就飞溅而出,在银可术脸上淌落。如此重创,上次银可术一下就痛晕了过去,这次他却昂然直立,矮壮的身躯动也不动,咬着牙齿向宗翰立誓!
宗翰缓步上前,拍拍银可术的肩膀,再不回顾,翻身上马。这个时候才看出宗翰内心到底激荡痛楚到了何等样的程度,从小生长在马背上的他,竟然好几次都没认准镫,还是在亲卫的扶持下才翻身上去。他身子在马背上剧烈颤抖着,几次想回头向南而望,却硬生生的忍住了,最后只留下一声似哭似喊的长啸:“设合马,你就在南面,等着我接你回家!你一定会等到!”
一声吼罢,宗翰已经猛的挥鞭击马,向北疾驰而去。在场数千女真甲士,默默无语的看着宗翰背影,然后都缓缓而动,策马向北而行。银可术他们,也得到了座骑,纷纷上马跟随向北。火把的洪流,在向南已经离古北口不过一日的距离,就掉头北返而去了。
马背上,无数女真甲士不住的回头南望,却再没了当初南下的轻松神态,人人都是凝重到了万分。似乎越过这黑沉沉的夜空,在古北口的关塞上,就看见一面萧姓大旗,在向着他们这支军马舒卷展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qidian.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